几乎在同时,瑞特从容走下梯子,低下头检查舱内情形,然后挺直
身,头轻轻碰到上方光亮的木板。斯佳丽怒目瞪着他。
“你是故意那么做的。”她喃喃抱怨道。
“做什么?”他打开一扇小舷窗,关上舱口,于是说,“太好了!
顺风加上水流急。我们将以创纪录的速度到达市区。”他在斯佳丽对面
的长椅坐下,懒洋洋地往后靠,动作像猫一样地轻盈柔软。“我想你应
该不会反对我抽根烟吧!”他修长的手指伸入外衣内袋,掏出一根方头
雪茄。
“我反对。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黑漆漆的地方?我要上去晒太阳。”
“上面。”瑞特自动纠正她。“这艘船相当小,船员都是黑人。潘
西是黑人,可你是白人,又是女人。你坐船长室,他们坐下层后舱。潘
西可以对着两个男人抛媚眼,跟他们打情骂俏,三个人必会嘻嘻哈哈地
闹成一片。你上去就破坏了人家的气氛。
“所以在下等人享受旅途乐趣之际,你我两个享有特权的上等人也
只好勉为其难地关在一起,大眼瞪小眼。你要是想闹别扭,要发牢骚,
随你便。”
“我才没有闹别扭,也没有发牢骚!只要你不把我当成是小孩子似
地跟我说话,我就感激不尽了!”斯佳丽咬住下唇,她最恨瑞特使她觉
得自己像傻瓜。“刚刚停靠的那个采石场是什么地方?”
“亲爱的,那是查尔斯顿的救星,是我重返亲人怀抱的保障。那是
一个磷酸矿场,有几十个矿场分布在河的两岸。”他慢条斯理地点烟,
烟盘旋飘向舷窗。“你的眼睛发亮了,斯佳丽。这跟金矿可不一样。你
无法从磷酸矿里提炼出金币或珠宝。但是在挖采、清洗后,用化学处理,
就能制造出天下品质最好的速效肥料。我们的产量还赶不上顾客的需求
呢!”
“所以你比以前更发财了。”
“是啊,我发财了。不过最重要的一点是,这行业是体面的,赚的
是查尔斯顿的钱。现在我可以毫无顾忌地花掉我那些投机取巧赚来的不
义之财。人人都会安慰他们自己说这钱是靠磷酸矿赚来的,尽管矿区小
得可怜。”
“为什么不把矿区弄大一点?”
“不必要啊!目前的情况已达到我的目的。我用了一个不大蒙骗我
的工头,和二、三十个想尽办法偷懒的工人,也受到别人的尊敬。我现
在可以好整以暇地把钱花在我想做的事情上。目前我最想做的,就是重
建花园。”
斯佳丽懊恼得几乎失去耐性。那不就等于让瑞特掉进一桶黄油,白
白浪费机会吗?不论他多富有,他还是可以富上加富啊!从古至今,还
没听人说过嫌钱太多呢!噢!要是他从工头手里接管,亲自督促工人好
好干活,准可以获利三倍。再雇上二、三十个工人,还可以翻上一番。。
“原谅我打断你的思绪,斯佳丽,不过我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想问
你。怎样才能叫你明白,你应该别来打扰我,回亚特兰大去?”
斯佳丽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她真正吃惊了。昨晚他还那么温柔地拥
抱她,现在他说这些话不可能是认真的。“你开什么玩笑!”她责备说。
“不,我不是开玩笑。我这辈子从没这么认真过,我也希望你认真
考虑。我向来不习惯对任何人解释我在做什么,我在想什么;我也没有
把握能让你充分明白我想告诉你的话。不过我会尽力而为。
“我现在所下的功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深,斯佳丽。过去我在查尔
斯顿那么彻底地公然自绝于人,至今城里的人个个都对我讨厌。这种阻
力比谢尔曼最毒辣的手段更厉害千万倍,因为我曾是他们的一分子,却
公然违抗他们赖以生存的一切道德规范。重返查尔斯顿上流社会,就像
摸黑爬上一座冰山那么艰难。一失足,就会摔得粉身碎骨。到目前为止
我一直如履薄冰,一步步缓慢前进,好不容易小有进展了。我不能冒险
让你把我的全部心血毁于一旦。我要你离开,条件尽管开出来。”
斯佳丽放松地笑了。“就这样?如果你担心这个,请你放一百个心!
啊呀,现在查尔斯顿的人没有一个不爱我的。我每天忙着到处拜访别人,
到市场逛时,总被追问着该如何挑选东西。”
瑞特吸了一口雪茄,然后看着红热的尾端渐渐冷却,变成灰烬。“我
就怕我是在浪费口舌,”他终于出声。“果然没错。我承认你比我所料
想的还待得久,更有自制力——哦!没错,我在农场听到一些从城里传
来的消息——可是我在爬那座冰山时,你就像是一包绑在我背后的火
药,斯佳丽。你真是个大包袱——既没知识,又没教养,是个天主教徒,
又是被亚特兰大上流社会驱逐出境的亡命徒。你随时都可能当着我的面
爆炸。我要你离开查尔斯顿,告诉我要什么代价?”
斯佳丽紧抓住她唯一能辩解的那个无端指控。“假如你能告诉我天
主教徒有何罪过,我会很感激的,瑞特·巴特勒!早在有你们圣公会之
前,我们就是虔诚的教徒了。”
瑞特突然哈哈大笑,把斯佳丽搞糊涂了。“得了吧,亨利·都铎①,”
他说,这话她也闹不明白,但是下面的话却一针见血。“我们用不着把
时间浪费在争论神学上,斯佳丽。事实就是——你跟我一样清楚——毫
无疑问的,罗马天主教在南方社会的势力已日渐衰微。在今天的查尔斯
顿,你可以到圣米迦勒教堂、圣菲力教堂、胡格诺教堂、或第一苏格兰
长老会参加活动。连其他一些圣公会和长老会的教堂都很少再受人指指
点点,甚至其他新教派都被看成独立自由的宗派。唯有罗马天主教却愈
来愈黯然失色。这种情况很不合理,天知道这确实不符合基督精神,但
这是事实。”
斯佳丽沉默不语了。她知道瑞特说的的确都是事实。瑞特趁胜追击,
重申他的问题。“你要什么,斯佳丽?尽管说出来,你要的再狠,也吓
不倒我。”
他确实是认真的,斯佳丽绝望地想着。我枯坐挨过一个个茶会,咬
牙穿过好多乏味的衣服,每天一大清早就顶着刺骨寒风赶往市场,这些
心血统统白费了。她原先来查尔斯顿就是想挽回瑞特,可她失败了。
“我要你,”斯佳丽说了一句大实话。
这回轮到瑞特沉默不语了。她只隐约地看到他的轮廓和雪茄的白
烟。他就近在咫尺,斯佳丽只消将脚挪近两英寸,就会碰到他的。想要
瑞特的欲望是如此强烈,令她肉体深觉痛苦。斯佳丽想弯下身来减轻痛
苦,好把它压在体内,不让它恶化。可是她坐得笔直,等瑞特开口。
①
亨利·都铎是1485 年“玫瑰战争”后夺得英国王位的都铎王朝创始人,称亨利七世(1457—1509)。都
铎王朝传至1603 年女王死后王统中绝为止。
第十八章
斯佳丽头顶上传来低沉的说话,不时夹杂着潘西的尖声痴笑。相比
之下,船舱内的沉寂显得更令人惶惶不安。
“五十万金币。”瑞特说。
“你说什么?”我一定是听错了。我把心里的话全掏了出来,他却
没反应。
“我说我给你五十万金币,请你离开。你在查尔斯顿所能找到的乐
趣,根本和这许多黄金不能相比。我提供的可是一大笔贿赂哪!斯佳丽。
你那贪得无厌的小心眼不可能会舍得放弃一笔超出你希望的大财,反倒
妄想去挽回我们那破碎的夫妇关系吧。只要你点个头,我还可以答应继
续支付桃树街那栋怪房子的开销,当作额外红利。”
“你昨晚答应过今天要汇钱给亨利伯伯的。”她下意识脱口而出,
真希望他能先安静片刻。她需要好好想想,难道真如他所说的是“妄想”
吗?她决不相信。
“许下诺言原是可以违约的。”瑞特平静地回答。“我提的条件如
何,斯佳丽?”
“我需要考虑。”
“给你一根雪茄的时间考虑,等雪茄抽完了,你就得给我一个答复。
想想把你的钱投入桃树街那栋你最心爱的房子的凄惨后果吧;你对这笔
花费一点概念都没有。再想想同时又有一笔千倍于你这么些年来的辛苦
积蓄的钱财落到你手里,那可是一笔天文数字啊。你这辈子都享用不尽
呢。加上房子的费用也全由我负担,房子甚至也可以登记在你名下。”
雪茄烟头发着红光。
斯佳丽竭力集中精神思考。她一定得想个办法留下来,就算把天下
的钱都给她,她也不会走。
瑞特起身走向舷窗,抛出雪茄,在窗口望了片刻,直到看见河岸一
处陆标。照在他脸上的阳光格外明亮。自他离开亚特兰大后,改变有多
大呀!斯佳丽自忖。当时他曾经拼命喝酒,仿佛想忘掉世界上的一切似
的,但现在他终于变回了原来的瑞特,轮廓深刻鲜明的脸上绷着平滑黝
黑的皮肤,清澈的双眸与欲望一样深沉,裹在剪裁高雅的外套、衬衣下
的肌肉结结实实,走动时突起的纹路,清晰可见。他具备了男人应有的
一切魅力。她要他回到身边,不惜任何代价,她都要得到他。斯佳丽深
深吸一口气,当瑞特扬起一道眉毛向她转过身来时,她已作好准备。“考
虑得如何,斯佳丽?”
“你说想跟我谈笔交易,可是你根本不是在谈,瑞特。”斯佳丽以
生意人的口吻说,“而是在威胁。再说,我知道你说不再汇钱到亚特兰
大,也只是虚张声势罢了。你最关心在查尔斯顿是否受欢迎,但是人家
对不照顾老婆的男人不会有太高评价。一旦流言传开来,你母亲就无法
在此地立足抬头。
“第二件事——一大笔钱——你说得对。我很乐意接受。但要是有
个立刻回亚特兰大去的条件,我是不接受的。我还是亮牌吧,相信你也
知道都是些什么牌。我的确做过许多覆水难收的傻事。这时候全佐治亚
州我一个朋友也没有。
“不过在查尔斯顿我倒交了一些。你可能不相信,但却是事实。同
时,我也学到很多,相信只要亚特兰大的人能够淡忘一些事情,我就有
机会弥补以前的过失。
“所以我也想跟你谈个交易。你把对我的恨暂时收起来,对我好一
点,让我玩得开心!我们合作扮演一对恩爱夫妻,等社交季节结束,春
天一到。我就回家,从头做起。”
斯佳丽屏住气。他总得答应,一定得答应。社交季节前后差不多有
八周,他们就会朝夕相处。凡是在她身边待了那么久的男人,从来没有
一个逃得过她的手掌心。瑞特虽然与其他男人不同,但并非完全不同,
她想要的男人没有得不到的。
“你的意思是,连钱也要。”
“当然包括钱。你当我是傻瓜不成?”
“我要的交易不是这样的,斯佳丽。这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我情
愿掏出钱来请你走,你拿了钱却不走。那我怎能得到什么好处?”
“我又不会赖一辈子不走,我也不会告诉你母亲你有多卑鄙。”斯
佳丽肯定她看到了瑞特在笑。
“你知道不知道这条河叫什么,斯佳丽?”
多荒唐的问题。他还没答应陪她参加社交季节呢!他想玩什么花样?
“叫阿希礼河。”瑞特格外清晰地强调这名字。“这让人想起你一
度妄想得到的韦尔克斯先生那位尊敬的老爷。我亲眼目睹过你那股爱得
死缠不放的热劲,斯佳丽,你那痴心专情的坚贞态度,真是‘伟大’得
令人不忍卒睹。近来你却又摆出一副亲切相,提起要我填补阿希礼的崇
高地位,弄得我心惊肉跳,忧心忡忡。”
斯佳丽打岔了,她必须说话。否则他势必就要说“不”了。“哦,
乱弹琴,瑞特,我知道追求你是没意义的。你也别臭美了!何况,你已
摸透我的个性。”
瑞特干笑了一下。“既然你认识到了,那我们也许就可以来谈谈这
笔交易了。”他说。
斯佳丽极力克制想笑的冲动。虽然光线很暗,仍可能会被他看到,
她想。“我愿意接受讨价还价,你有什么见解?”
瑞特突然放声大笑,这回倒是真笑了。“我确信正牌的奥哈拉小姐
跟我们合作了。”他说。“以下是我的条件:你要说服我母亲,让她相
信我们一直分房睡是因为我打呼的关系。社交季节最后一个活动圣西西
利亚舞会一结束,你就得装出迫不及待想赶回亚特兰大去的样子;一回
到亚特兰大,马上聘请律师,亨利·汉密顿或任何人都行,与我的律师
拟定一份分居协议书。此外,你不得再踏进查尔斯顿一步。也不能写信
或传递消息给我或我母亲。”
斯佳丽心潮奔腾。她几乎大获全胜,美中不足的是“分房睡”。也
许她应该多争取一些时间。不!不是争取。她应该讨价还价。
“大致上我能接受你的条件,瑞特,不过时间有问题。假如所有宴
会活动一结束,我立刻就打道回府,很容易惹人起疑。应该是舞会结束,
你回农场后,我才兴起回亚特兰大的念头,这才说得通嘛!这样好了,
我四月中旬再回亚特兰大,你觉得如何?”
“我回乡下后,你多待一阵子也无妨。但是我认为四月一日比较恰
当。”
这比她期望中的好太多了!在社交季节之外,几乎又多了一个月的
停留时间。而且她也没说他回农场后,她一定待在城里。她可以跟着他
一块儿去。
“我不想知道我们之中哪一个是你所说的四月愚人①,瑞特·巴特
勒,不过如果你发誓在我离开之前的那段时间中对我好,我们就成交。
如果你对我坏,我就不走,因为毁约的人是你,不是我。”
“巴特勒太太,你丈夫的一片忠诚会使你成为查尔斯顿所有女人最
羡慕的对象。”
瑞特话带戏谑,但斯佳丽并不在乎,因为她赢了。
瑞特打开舱门,浓烈的咸味、阳光和一股强劲的风迎面灌入。“你
晕船吗,斯佳丽?”
“不知道,昨天才头一遭搭船。”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港口就在前头,风浪相当大,如有万一,就
在你身后的贮藏柜内拿一个桶子。”瑞特说完便急急跑上甲板。“张起
船艏三角帆,抢风航行。我们慢啦!”他迎风喊道。
一分钟后,船身倾斜得厉害,斯佳丽身不由己地从长椅上滑落。昨
天搭乘溯河而上的宽体平板驳船,船速很慢,她没料到今天搭的帆船,
借水潮与风势推助顺流而下,速度竟快了许多,不过倒同驳船一样稳。
斯佳丽踉踉跄跄走向短梯,吃力地爬上去,把头伸出舱口。风吹得她透
不过气,头上的羽毛镶饰帽也被吹跑了。她抬头仰望,看见帽子在空中
飘舞,吓得一只海鸥呱呱乱叫,振翅高飞,逃离那顶像鸟似的帽子。斯
佳丽看了乐不可支。船身倾斜得更厉害,河水冲刷过较低的一端,溅起
水花。真刺激啊!斯佳丽听到风中传来潘西害怕的尖叫声。那黑妞儿真
没出息!
斯佳丽稳住重心,登上梯子。瑞特的吼声却教她止了步。他正旋转
着驾驶盘,甲板的倾斜度渐缓,帆布啪喇喇作响。他招手唤来一名船员
接替他的位置,另一名船员则扶着在船尾呕吐的潘西。跨了两步,瑞特
走近梯顶,对着斯佳丽横眉竖眼:“你这小白痴!也不怕脑袋瓜被帆杠
砸扁,回到下面去。”
“哦!瑞特,不要嘛!让我到上面去看个究竟真好玩!我想尝尝风
和浪花的滋味。”
“你不觉得恶心?也不害怕?”
她给他两个轻蔑的白眼,算是回答。
“哦!埃莉诺小姐,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我真不明白为什
么有的男人不去当水手。”
“瞧你玩得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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