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似乎愈过愈长。白天斯佳丽可以忙个不停,可是天黑关
在空屋里,就只有靠冥想作伴了。她并不要想,再想还是想不出答案。
自己怎会搞得这么焦头烂额的?她决非故意与人为敌,他们为什么这么
记恨?瑞特为什么那么久还不回来?该怎么做才能解决这些恼人的问
题?一定有办法的!她不能老在这个大宅里从这屋走到那屋,走个没完,
就像一颗豌豆在一个空的铁皮洗衣盆里滴溜溜直打转。
斯佳丽很想让韦德和埃拉回来陪她,但是苏埃伦写信来说,那边的
小孩接连得了水痘,一个个身上都奇痒难止,现在都隔离开来了。
她可以重新同巴特家和他们所有的朋友鬼混。那天骂梅米是肥猪,
骂她的皮厚得像砖墙,倒无关紧要。她喜欢和那些“人渣”交朋友的原
因之一是,碰到高兴随时可以把他们痛骂一顿,他们总是会爬回来再讨
骂。谢谢老天!我还没堕落到那般田地,她暗想,既然我知道他们是何
等下流的东西,我可不打算再爬到他们跟前。
只是天黑得早,长夜漫漫,我无法像本该那样容易入眠。等雨一停,
情况就会好转。。等冬天结束。。等瑞特回来。。
天气终于转冷变晴,阳光明媚,灿烂的蓝天高浮着几朵云絮。科尔
顿抽干地下坑里的水,让寒风将佐治亚红土吹干成砖石的硬度,再订购
打地基用的混凝土和木材。
快到圣诞节了!斯佳丽一头栽入逛街买礼物的购物潮中,买了一些
玩具娃娃,准备送给埃拉和苏埃伦的女儿。她为年纪较小的女孩儿买玩
具小娃娃,身体里塞满软软的木屑,小脸、小手、小脚都是胖鼓鼓的,
做得很精美。给苏西和埃拉的是样式几乎完全相同的淑女娃娃,各有装
满美丽衣裳的精巧皮箱。韦德是个令人头痛的难题;斯佳丽永远摸不清
他要什么。后来突然想起汤尼·方丹曾答应要教他捻转六连发左轮手枪,
就立刻替韦德买了一把玩具枪,象牙把手上还刻有他的缩写名字。苏埃
伦就好打发了——一只过于花哨,不适合在乡下用的珠饰丝质手提袋,
里面装了一枚二十元的金币,到处都吃得开。威尔这家伙就不好打发了。
斯佳丽跑遍大街小巷,眼看没指望了,结果还是再买了一件羊皮夹克,
和去年、前年一样,反正心意到了就好,她拿定主意地自我安慰说。
斯佳丽在内心挣扎好久才决定不买礼物给小博。反正买了还是全被
印第亚原封不动退回来。况且小博现在什么都不缺,她心痛地想到。韦
尔克斯家在她店里的赊帐数字每周都在增长。
她为瑞特买了一副金的雪茄割刀,但是没有勇气把它寄出去。相反
地,买了两样比往年还好的礼物送给查尔斯顿的两位姨妈。她们可能会
把她这番心意告诉瑞特的母亲,然后巴特勒老太太可能会转告给瑞特。
不晓得他会不会送我东西?或带什么东西回来给我?也许他会回来
过圣诞节,以免被人说闲话。
这些可能性都很大,足足把斯佳丽乐疯了,兴冲冲地布置起屋子来。
等屋子全部摆满松枝、冬青、常春藤后,她把剩余的拿到店里摆饰。
“巴特勒太太,我们的橱窗一向都用金箔花环装饰。不需要摆那些
东西。”威利·克肖说。
“不用你来告诉我什么需要不需要。我叫你把这串松枝裹在柜台四
周,把冬青花环挂在门上。让顾客感受圣诞节的气氛,自然就会多花钱
买礼品。包装礼品的小装饰品不够多。那一大箱油纸扇呢?”
“你自己叫我拿走的。你说在市民只买得起钉子和洗衣板的时候,
不要在货架的宝贵地位摆俗气的装饰品。”
“你这笨蛋!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是现在。快拿出来。”“可是,
事隔这么久,我都拿不准放哪儿去了。”
“天啊!去看那里那人要什么,我自己找。”斯佳丽气冲冲地走进
门市部后面的仓库。
她爬上梯子,在布满灰尘的最高层架上找东西时,突然听到梅里韦
瑟太太和她女儿梅贝尔两人熟悉的声音。
“我还以为你说过决不踏进斯佳丽的店门一步呢,妈妈。”
“嘘!别让店员听见。我们已跑遍市区的每一家店,就是找不到一
段合适的黑天鹅绒料子,没有这料子我的衣服就做不成。谁听过维多利
亚女王穿彩色披肩来着?”
斯佳丽皱起眉头。她们究竟在说些什么?她悄悄溜下梯子,蹑手蹑
脚地把耳朵贴在墙上。
“没有,夫人。”她听到店员的声音。“我们店里没有进多少天鹅
绒的货。”
“我就知道。去吧!梅贝尔。”
“既然来了,也许我可以在这里找到我要用来做波卡洪塔斯①的羽
毛。”梅贝尔说。
“别闹了。走啦!我们不该来的。万一被别人碰见就糟了。”梅里
韦瑟太太的脚步声又重又快。她出去砰地一声关上门。
斯佳丽又爬上梯子,迎接圣诞节的兴致顿然消失。有人要办化装舞
会,竟没邀请她去!早知道,当初就让阿希礼在玫兰妮墓里摔断脖子算
了!她终于找到要找的箱子了,随手扔到地上,箱子当场摔破了,色彩
鲜艳的纸扇散落一地。
“现在你们过来收拾,把每把扇子的灰尘揩干净。”她吩咐道。“我
要回家了。”她宁死也不愿在店员面前放声大哭。
当天的报纸还好端端地放在马车座上。斯佳丽整天忙着布置,还没
空看呢!现在她也不大想看,但是报纸可以用来遮脸,不让好管闲事的
人张进来看到她。斯佳丽摊开报纸,翻到中间版的“本报查尔斯顿通讯”。
里面登的全是新开张的华盛顿赛马场消息,还有在一月即将举行的赛马
① 波卡洪塔斯是著名的印第安酋长波瓦坦之女。
日活动消息。斯佳丽匆匆浏览关于战前赛马周盛况之描述,查尔斯顿照
例宣称他们办的一切活动都是至善至美的,并且预测赛马成绩一定会超
越前人的纪录。根据记者所述,连续数周内,每一天都会大开盛宴,每
个晚上也都有舞会。
“我敢打赌,每一场都会有瑞特·巴特勒。”斯佳丽嘀咕道。她把
报纸扔到座位下。
头版大标题吸引住她的视线——嘉年华会将以化装舞会作压轴好戏
——这想必就是那个老太婆和梅贝尔所谈的,斯佳丽暗忖。除了我,人
人都要去参加舞会。她又抓起报纸。
“现在在此郑重宣布,”报上写着,“一切筹备工作已近尾声,亚
特兰大将在一月六日举办一场盛大的嘉年华会,必可媲美新奥尔良著名
的‘食肉火曜日’①。‘第十二夜狂欢团’②是新近由本市社交界和商业
界名人以及本次狂欢活动倡导人所组成的团体。嘉年华国王将在满朝贵
族陪同下,莅临亚特兰大市。乘坐王家彩车加入超出一英里长的游行队
伍。全体市民,节日当天他的臣民,都将受邀观赏游行,目睹游行队伍
的空前盛况。节目安排和游行路线将在日后本报刊出。
“整天狂欢活动的压轴好戏化装舞会将使德吉夫歌剧院成为名副其
实的人间仙境。狂欢团已发出将近三百张请柬给全亚特兰大市最杰出的
骑士和最美丽的女士。”
“真该死!”斯佳丽咒道。
顿时一股凄凉感袭上心头,她开始像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瑞特倒
可以在查尔斯顿跳舞作乐,亚特兰大所有与她作对的人也将要大肆狂
欢,独有她困守在偌大一座幽静的屋子里。这可不公平。她根本还没罪
大恶极到活该承受这种处罚呀!
你也根本不是那种让人一吓就哭的胆小鬼!斯佳丽忿忿想着。
斯佳丽用手腕背揩干泪水。她不想再沉溺在愁苦中了。她要追逐自
己想要的乐趣!她要参加舞会!她总会想出法子的。
要弄到舞会的请柬并非办不到的事,更非难事。斯佳丽打听出招摇
过市的游行队伍大多将由推销商品,打响商号的广告彩车组成。当然,
参加者必须交纳报名费,以及布置彩车的费用,同时主办单位会发给两
张舞会请柬。斯佳丽把钱交给威利·克肖,派他去报名,把“肯尼迪百
货商店”列入游行队伍。
这次再度印证“有钱能使鬼推磨”的说法,金钱是万能的。
“你准备怎么装饰马车,巴特勒太太?”克肖问。
这个问题打开了百来种可能性。
“我会想办法的,威利。”唉,光是想办法把其他彩车都盖罩下去
就要花掉她好多功夫——够让她忙上几天几夜呢。
她也得动脑筋想想如何装扮自己去参加舞会。这要花掉多少时间
啊!她得翻遍时装杂志,看看别人都穿些什么,再来挑料子,安排试穿
① 食肉火曜日是法国节日,四旬斋前的狂欢节的最后一天,新奥尔良市民多为法国移民后裔,年年都趁此
举行盛大狂欢节日活动。
②
第十二夜是主显节(圣诞节后第十二天)的前夕,通常为圣诞节假期的结束。
时间,挑选发型。。
哦!不!她身上仍穿着普通丧服。不过那并不是说她非得穿黑纱参
加化装舞会不可。她从没参加过化装舞会,并不清楚其中的规矩。傻瓜
才会有那种想法,不是吗?要化装顾名思义就是要化掉平时本来面目。
那她绝对不应当穿黑纱。舞会听起来总是迷人的!
斯佳丽急急忙完店里的事,就赶去找她的裁缝玛丽太太。
玛丽太太身体肥胖,说起话来气喘吁吁。她取下含在口里的一把大
头针,才能开口向斯佳丽介绍女顾客所订制的几种款式:象征玫瑰花蕾
的是滚一圈丝玫瑰的粉红色礼服;象征雪花的是滚一圈浆硬了并钉上小
金属片白花边的白色舞会礼服;象征夜的是绣上满天银星的深蓝色天鹅
绒;象征黎明的是暗粉红色料子底镶接粉红色下摆的丝质礼服;象征牧
羊女的是镶镂空花边白围裙的条纹礼服——
“够了!够了!”斯佳丽不耐烦地说,“我知道她们都穿些什么了。
明天我会把我要的款式告诉你。”
玛丽太太高抬双手。“可是我没时间做你的礼服,巴特勒太太,尽
管我不得不再找两个女裁缝来帮忙,但是仍无法如期完工。。手边已经
接下来的活儿都做不完了,我实在无法再接生意了。”
斯佳丽把手一挥,不理会这女人的推拒。她可以用威胁的方法逼对
方照她的要求做。问题在究竟要做什么样的衣服。
她趁等开晚饭的空子,玩着单人纸牌戏,这时突然计上心头。她先
偷看那副纸牌里能否拿到一张需要的国王填空。没有,下一张国王前面
有两张王后。这副牌恐怕不行了。
王后!当然!她可以穿一身镶着白裘皮,拖着长裙裾的奇装。并戴
上自己所有的珠宝。
斯佳丽把剩下的纸牌撒在桌上,跑上楼去看珠宝箱。为什么,哦!
为什么瑞特这么小气,不买珠宝给她?她要什么瑞特都舍得买给她,唯
独在珠宝方面,他只主张给她戴珍珠。她拿出一串串珍珠,堆在梳妆台
上。有了!她的钻石耳坠在这儿。她绝对要戴上这副耳坠。不仅可以在
颈前、手腕上全戴满珍珠,而且还可以在发际簪满珍珠。可惜她不能戴
上翡翠和钻石订婚戒指。那认出她的人就太多了,万一她们知道她是谁,
不定把她宰了。若要避开梅里韦瑟太太、印第亚·韦尔克斯和其他女人
的耳目,只有靠服装与面具来掩护。她打算要痛痛快快疯一天,跳上每
一只舞,再度成为社交活动的一分子。
一月五日,嘉年华会的前夕,全亚特兰大陷入一片迎接节日的欢腾
气氛中。市长已发布命令,通知各行各业在一月六日一律休业一天,游
行路线两旁的建筑物依规定都得装饰上代表嘉年华国王的红、白颜色。
斯佳丽心想,那一天将会有一大堆人从乡下赶来共赴盛会,城里必
定挤满了人,店铺却要休业,眼看坐失赚钱良机,真是白白糟蹋了。她
在杂货店橱窗里和自家屋前的铁栏杆上挂了大型玫瑰缎带,然后像其他
市民一样,睁大眼睛看着白厅街与玛丽埃塔街焕然一新的面貌。每根灯
柱、每栋建筑的门面,旌旗飘扬,为国王登位前最后一段行程铺上一条
红白相间的灿烂锦旗组成的真正夹道。
我应该将韦德和埃拉从塔拉带来看游行的,她忖道。不过他们出水
痘,身体可能还很弱。斯佳丽马上替自己找理由。我手上没舞会票给苏
埃伦和威尔。更何况已经寄一大包圣诞礼物给他们了。
嘉年华会当天阴雨绵绵,多少减轻了斯佳丽没带孩子来参观的愧
疚。他们反正不能出来,站在又湿又冷的雨中看游行。
但是她能。斯佳丽裹着温暖的披肩,手持大伞,站在大门附近的一
张石凳上,从外侧人行道上的观众头上和伞顶看出去,看得非常清楚。
游行队伍果然超出一英里长。虽然是场面壮观,却不免有些遗憾。
雨水使中世纪的宫廷式服装全都泡汤。红色染料流失,驼鸟羽毛萎落,
风华绝代的天鹅绒帽像枯死的莴苣覆在脸上。打头阵的纹章官和侍从官
看上去被雨淋得又湿又冻,却得强装出一副坚忍形象;马背上的骑士努
力装出严峻表情,牵着溅了一身污泥的骏马,在一片陷人的泥泞中缓缓
前进。斯佳丽和观众一起为典礼官鼓掌,扮演这个角色的亨利伯伯似乎
是队伍中唯一开心的人物。他光着脚踩着泥泞,一手拎鞋,一手拎着湿
帽,轮流举手向群众挥舞,嘴咧得合不拢。
当“宫廷仕女”的敞篷马车缓缓经过时,斯佳丽不禁也咧嘴笑了。
亚特兰大社交圈的几位上流名媛虽戴着面具,但表情上仍流露出她们极
力抑制自己,强作欢颜。梅贝尔·梅里韦瑟的波卡洪塔斯装束,插着几
根丧气的羽毛都倒在头发上,雨水一滴滴流下脸颊和颈项;分别扮演贝
特西·罗斯①和南丁格尔②的艾尔辛太太和惠丁太太倒一眼就给人认出来
了,她们早已淋成落汤鸡,浑身颤抖不已;米德太太身上那套代表昔日
黄金岁月的塔夫绸大蓬裙也已湿透,冷得她不住打喷嚏;只有梅里韦瑟
太太不受寒雨的影响,维多利亚女王气派的干发上方撑着一把大黑伞。
天鹅绒披肩未着一丝污渍。
她们过去之后,隔了老长一段时间,还没看到后续队伍,人潮开始
散去。谁知远处传来了《狄克西》的乐声,不到一分钟,人群又聚拢过
来,欢呼得嗓子都哑了,直到乐队走近,才安静下来。
这是一支小型乐队,只有两名鼓手、两个人吹六孔小锡笛,一个人
吹悦耳的高音短号。人数虽少,可是都穿着灰色服装,配着金色肩带和
亮光光的铜扣子。前面有一位独臂先生,单手擎着南部邦联旗帜。那面
星星和杠杠的旗帜①光荣地碎成破布条了,这时又在桃树街上一路炫耀而
过。观众看了感动得憋住气,喊不出声。
斯佳丽不由感到脸上有泪水,这是骄傲感的泪水,不是战败感的泪
水。尽管谢尔曼的士兵焚烧亚特兰大,北佬劫掠佐治亚州,却毁灭不了
南方。她看到前面的男男女女,脸上也都像她一样挂着泪水。人人都收
下伞,不戴帽地肃立着,向这面旗致意。
他们淋着冷雨,神情骄傲地久久昂立。乐队后方跟着一纵队南部邦
联的退伍军人,他们身着回家时所穿的破旧灰胡桃色粗布制服,踩着《狄
克西》的拍子,精神抖擞地踏步前进,仿佛回到年少气盛的年代。浑身
淋得湿透的,在一旁观看他们的南方人好容易才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口
①
贝特西·罗斯(1752—1836),传说是缝制第一面美利坚合众国国旗的女缝工。
②
南丁格尔(1820—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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