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还有更深一点的东西,他一时想不转,但已经足够让他乍起胆子去找马春山了。
马春山果然爽快,一口答应帮忙,惟一附带的条件就是帮着多留神左君年,马春山苦着脸解释说:“老秦,你知道
我在左书记跟前不吃香的,我是一心想讨他的好,可他就是看不上我,我这马屁老是拍到马脚上,你帮我多留意留意他
的日常动静,心情脾气,有什么计划安排多给我说说,我以后专找他心情好的时候去汇报工作,也好少吃几个包子。”
这话入情入理。老秦暗自庆幸自己这一把是赌对了,他儿子的事虽然还没解决,但马春山先和多管局打了招呼,让
把小秦调到了城郊农场,每天都可以回家,环境大大改善,他感激不尽,左君年的行踪点滴,他也就知无不言、言无不
尽。
本以为自己是做些利己不损人的事,程怡出了车祸的那天,听刘林一口咬定说是蓄意制造的车祸,他那颗蔫不拉几
的脑袋灵光一闪开了窍——他自己是开车的,对于这种事还是有直觉的,前一天他在车上听到左君年和程怡的计划,给
马春山报了个信儿,第二天程怡就赶巧不巧地被撞了……他不敢再往深处想了。
老婆催他去找马春山落实儿子调动的事,他也赖着不去,真是天晓得,请神容易送神难,马春山见他不上门了,翻
过来却找他。
“老秦,那会左书记主持白绵的大型国企改制工作,你就跟着他开车了吧?”马春山说,口气随和又亲切,他想了
想说是。
“那你见过飞天丝绸公司的老板唐胖子不?”
唐胖子,谁会不记得,就没见过几个人拖着那么大一个屁股还能健步如飞的。
“听唐胖子说,有一次他请左君年吃饭,怎么留都没留住,后来他追到楼下,丢了一个纸袋子到车子里,你当时也
在的吧?”
秦自敏怔了一会,终于想起来了:“是咧,好像是两件真丝睡衣。”
“你看到是睡衣了么?”马春山声音忽然变得极轻,方方的黑脸伸到他跟前,小小的黑眼珠在眼皮底下撩起一线寒
光,笑眯眯地,每个字音都像东城的高庄馒头,极有嚼头:“你亲眼看到了吗?”
秦自敏慌乱地点点头,又摇摇头,马春山欺身搭住他的肩膀,耳语道:“老秦哪,你真是个老实人咧,你当左君年
是什么好鸟?假得很!我听说呀,唐胖子光那一袋子就送了他20万现金!”他挨着他坐下来,轻微地吐着字,柔和却清
晰:“不然你想他后来怎么那么替唐胖子卖命,又是到大学找专家,又是到美国找客商!”
秦自敏听得全身的血都凉了。他怕左君年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跟左君年这么久,确实没看到什么不入眼的人
事,他得承认左君年是他见过的最廉正的干部——要是能再圆通一点就更好了——
“我再告诉你,省里已经立案要查左某人的事了,”马春山不动声色地说:“你这3721号车开不长咯。不但开不长,
作为他的驾驶员,你会不会被牵扯进去还保不齐呢!”
秦自敏一下就魂不作主了,他这样一直跟着人开车的,过了40岁了,原来的领导是出过事的,今后很难再跟上一个
体面的领导,肯定落到在办公室机动轮岗的下场,混到个45岁,可能就会叫他提前退休,儿子的工作还没彻底解决,妻
子一个月就拿四五百块钱,说起来是市委副书记的驾驶员,最后落到这个地步,实在心有不甘。
他本就没主意,这下更乱了方寸,拉住马春山就磕头作揖:“马主任,你得帮帮我。”
“还用我帮么?”马春山冷冷地说:“你自己就有数的。把你晓得的和组织说清楚,就没你的事了,你工作的事,
和你儿子工作的事,我既然答应你,就一定帮到底。”
省纪委工作组果真把他找去谈话。那是左君年刚出国的第一天。谈话的人单刀直入,直接就点到唐胖子的那笔钱。
“你看到唐某某把纸袋放到车里了吗?”
“看到的。”
“看到纸袋里是什么不?”
“好像……是钞票。”
“好像?!!!”
“是钞票。”他一横心:“厚厚的,满满一袋子。”
和他的谈话只进行了几小时,就让他回去了,而秘书小俞都被弄进去谈了几天几夜,出来时人瘦得脱了一层壳!连
宣传部长卢晨光都被弄起来关了一天多,他事后听说,后怕得出一身虚汗,把个马主任感激得要顶在头上。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左君年的事不但没有定案,各类小道消息倒更多了,有说他真腐败假君子的,也有说他真君子
受陷害的。中间他去过看望过一两次刘幼捷,刘幼捷一直待他不薄的,别的驾驶员逢年过节的要给领导送礼,她是把家
里的节日物资倒过来送给他,还惟恐他面子上挂不住,解释说:“我们家三口人一个月在家吃不到一个星期的饭,这些
肉啊鱼啊茶啊油啊放着坏了才真是糟蹋,我们又没什么亲戚,你就是家里人,就不要客气了。”
他最后一次去,刘幼捷吞吞吐吐半天,才说出想跟他借钱的话来,他听得好像晴天一个霹雳打在头上,两只耳朵过
了电似的轰鸣。以刘幼捷那么要强刚烈的性格,屈尊开口来跟他借钱,可见被逼到什么地步了。他赶紧回家,跟老婆要
钱,老婆不晓得他心里的鬼,只说怕左家这一倒下去,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得上这钱,捂着存折不给,他急了,脸红
脖子粗地骂老婆没良心,原是想取五千出来的,说好说歹,老婆只给了两千,他连自己身上的钱凑了两千六百块送到了
左君年家,直惭愧拿不出手,刘幼捷感激得眼圈儿都红了,连声说:“老秦,我这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知道你也不
宽裕……唉,以后只要能有一点办法,都要加倍补偿你。”
凡事架不住三思量。
他越琢磨,内疚就越深,恐惧也越重,人也越来越疑神疑鬼。他在市委办,工作由侯鱼水具体调派,3721号车不用
了,侯鱼水让他轮班开面包车,也是合情合理,他却总觉得侯鱼水是不是知道了一点什么,故意这么修理他。那些新进
的年轻司机拿他取笑,他也觉着是话里有话。
左君年被关进去这两个月,他瘦下去十多公斤,一睡觉就做噩梦,醒过来就大汗淋漓,老婆问不出个名堂,咕哝着
说他:“你老这么着,还得憋出癌呢!”
惟一能说说心里话的人就是马春山。但马春山也越来越烦他了,一接电话就呵斥他。
看着田三那张表情莫测的脸,他还留着一丝侥幸:“田老板……哪阵风把你吹得来的?”
田三笑了笑,他生就个孤拐脸,一笑起来颧骨上肉直打横,并不答他,对他儿子道:“你爸爸吃公家饭的人,领导
的方向都是他掌握的,大人物才能同他做朋友的,哪会记得我呢。”
这话句句刺心。老秦强笑道:“这可怎么说呢,田老板你取笑我个开车的噢!”
“马春山都和你是合着一个头的交情,”田三悠笃笃地说:“我个杀猪的哪敢取笑你。”
小秦虽然年纪不大,也听出了田三和父亲之间话里藏话,惶恐地在两人脸上看来看去。老秦对儿子说:“你去超市
买瓶好酒,晚上我要请田三哥喝酒哪。”他说着胆怯地瞟了田三一眼,田三并没阻拦,朝小秦点点头:“快去吧,下回
再给你讲我怎么把江勇连撂三个跟头的。”
看儿子一出门,秦自敏赶紧把门关上了。一回身,田三已站了起来,上上下下地拿眼量他。他哪里经得住那凶眼一
睃,腿弯登时筛起糠来,田三笑了一笑,弯下腰捡起那条还在蹦达的鱼,掂了一掂:“2 斤的黑鱼,稍老了点,也还能
吃。”
他拿了鱼就朝厨房走去,头也不回地道:“来么,我帮你整治。”
老秦自知躲不过,两腿发硬地挪进厨房,田三把塑料袋打开,一把掐住黑鱼的鳃拎将出来,那黑鱼何等滑溜勇悍,
经他两根手指一掐,竟动弹不得,他将鱼身摔进水池,回手摸了摸自己后腰,老秦倒退一步,田三却又缩回手来,铮地
一声,顺手操起厨房里的一把菜刀,手腕一翻,啪地将刀背砸在黑鱼头上,那还在扭动的鱼儿顿时瘫软,他左手一甩,
鱼身平躺,刀身一抖,打鳞,来回四五刀,也不及看清他的手是怎么动的,鱼身一侧,刀锋已经拖开了鱼腹,刀尖一挑
一剜一勾,鳃、肠、螵都清了出来,就着水龙头一冲,他头也不抬道:“给我个盆。”
老秦哆嗦着端了一只搪瓷盆送到他手下,但见他提着鱼头,一把普通的菜刀,跟玩魔术似的在鱼身上上下游走,嚓
嚓嚓嚓,鱼皮尽去,鱼肉雪片似地飞进盆中,一转眼,三分钟前还活鲜鲜的一只黑鱼,只剩下一只鱼头拖着一条骨架,
骨架之间竟无一丝血肉,猫嘴舔过的光溜干净。
咣宕一声,鱼骨架扔进了水池,血腥的水滴四下飞溅。
轻轻咣当一下,炸得老秦从腿到嘴唇都抖将起来,索索地道:“田老板……只晓得你会杀猪,不晓得你杀鱼也这么
有水平……”
田三菜刀一转,伸在水龙头下冲洗,洗着刀,赫赫一笑:“我杀什么都是一把好手。”
老秦终于吃不劲,双腿一软,扶着厨房的桌子,扑地跪下。
不知怎地,这一跪,他一颗心,几个月来一直高悬着的心和膝盖一起落了地。
“我不是人啊!我不是人!”他号啕大哭着举手乱拍着自己的脸:“纪委的人问我,我一时糊涂,说看到左书记拿
了人家的钱!其实我根本没看清楚!我是被吓的!他们要我证明!我被吓不过……”
田三连背都没转过来,仔仔细细把刀在水流里冲刷干净,嚓地一声,斩进砧板。
“三天之内,左书记要是没回家,”做完这一切,他才蹲下身来,平静地看着老秦鼻涕眼泪一塌糊涂的瘦脸:“你
知道会怎么样。”
田三拍了拍手,在油腻的衣服上擦干最后一点水渍,拖鞋踢啦踢啦地响着,走到客厅里去了,厨房里那胶冻般的凝
固感忽然一空,吸到嘴里的又是气体了。听着他穿上鞋拉开门走了,老秦却还跪在桌子边上,呜哩哇啦地哭,哭哇哭哇,
从来没这么歇斯底里、痛快淋漓的哭过,这哭,哭得他都感觉着小腹深处热流滚滚,一种畅通无比的快感随着眼泪哗啦
啦地流到了脑子里,一边哭,他一边恨不得哭着喊出声来:“安逸了哇……”
走出老秦家没多远,贺小英和左昀就从人行道的树影里跳了出来,田三看了左昀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像完全不认
识他们似的,经过他们,自顾自地朝前走了。
贺小英要叫他,被左昀扯住道:“不用问了。”
贺小英不服气地说:“这么大事情,都没个交代理儿……”
左昀嘻嘻笑道:“这么的事,还用拿嘴说吗?”暮色苍茫里她一笑起来宛如霞光,看得人精神为之一振,贺小英忽
然想起那一日在赵根林家中,她决绝地与自己断交,神情的凄婉尤历历在目,那一刻的绝望失落和今天的幸福快意对照
起来,真是天渊之别啊。这么想着,他握住她的手就紧了一紧,低声说道:“左昀,我真的没有对不起过根林。”
左昀微笑着牵着他的手,往家里走去,两人眺望着城市天空底下,最后一缕晚霞正在青灰的天空里消融,如美人胭
脂在岁月里渐渐淡去。
他们自老秦住的北城走回南城,中间经过城中宝塔,贺小英便指给左昀看那岗亭,把赵根林那天自首的情状说了一
遍。左昀黯然了一会才道:“三个月前,我还总觉得这世界上事在人为,没有你诚心想做却做不了的事,现在才知道这
想法有多幼稚。这世界真的是由无数的死结构成的一张网,解开一个,连着下一个。”
宝塔的另一侧是东城地带,前几日还机声轰隆的工地现在已经安静下来,几辆推土机和起重机蹲在废墟中,映着残
霞如血,恍若《未来战士》的战场。
刘幼捷带去的录影带复制了若干份,分送了中央各大媒体、中纪委和信访局,左昀所写的批评报道《白绵,拆迁背
后的黑幕》也附在其中,报道和录映带被做成内参,递交了国家最高领导机构,批示是在第一时间下来的,省委书记亲
自打电话到白绵市委,要求立即暂停鑫昌房地产公司在东城拆迁工作,等候中央和省委有关部门组成的调查小组进驻。
雪上加霜的是,原来省文物管理局关于成立白绵东城明清建筑文化保护区的批复也在同一天传达下来。
程怡康复出院、向省委省政府要求恢复工作的申请也被立即批准了。
“我和卢叔叔说过,也许会有奇迹呢。”左昀满心喜悦地看着东城说,它像一只蛋糕,被一只獠牙巨口,啃掉了一
大个缺口,靠近核心部分的那些四合院还依然连绵成片,如果从笔架山上俯瞰的话,湖光山色映衬的古老民居应无大碍。
贺小英只顾贪看她的笑脸,由衷地道:“你就是奇迹。”
左昀横了他一眼:“我还不知道你这么会说话呢,想是跟马家小姐学了不少。”
贺小英脸腾地热了,涎着脸笑道:“我才不要跟她学,我要跟你学。”
左昀被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脸颊也微微晕红了,贺小英鼓足勇气趁势道:“老婆,什么时候才可以……”
左昀红着脸赶紧打断他:“先别乱做春梦,领个证而已,这在白绵可只是合法而不合情的婚姻……”
“那我们过春节就办婚礼好不好?”他就势欺了上来。
“春节?”左昀蹙眉道:“家里现在这么多事,春节哪能赶得上哦。再说,你爸爸妈妈现在还记恨着我吧。”
说到父亲,贺小英便有点泄气。前一天在民政局父子反目到那等地步,回想起来真是不寒而栗,自那一天起,他就
没再回家,左昀独自一人,他也是不放心,出了关天圣一事后,左昀似对绵湖晚报已经灰心,请了长假,也没再去上班,
贺小英便也跟单位请了假,二十四小时和左昀厮混一起,虽然还未亲得芳泽,仅这朝夕相处,已经觉得是神仙般的日子,
早晨在床上醒来,都要对着天花板愣上许久,笑出声来。
站在废墟边上盘桓了良久,天已经黑透,贺小英想起刘幼捷再三叮嘱,便拉左昀回家。两人招了一辆出租,车子驶
出没多久,一辆摩托车从后面追了上来,贴着他们的车子不急不缓地行驶,左昀扭过头去,只做不见。
贺小英会意,揽她入怀,左昀埋头到他肩膀里去,随着车身的颠簸,他不断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小声地安慰她。
那车手不断地侧头看着车里,左昀始终没有再抬起头来。他终于放弃,刹住了车子。这一停滞,转瞬便落下数米,
车身人影都消失在滚滚车流里。
贺小英下颌抵住她光洁的额头,那发丝间淡淡的芬芳无处不在,虽身在狭小肮脏的出租车里,感觉实在就是天堂。
他禁不住闭上眼睛,全心全意地体验这令他战栗的幸福。
左昀却不知道他心神摇荡,忽然道:“对了,你觉得明天你爸爸会不会投卢叔叔的票?”
贺小英略带责备地把她拥得更紧:“人家正在做美梦呢,你说这些大煞风景的事。”左昀吐了吐舌尖,小动物般娇
憨:“你做什么美梦?”
“这个……当然是……”左昀专心地张大眼睛竖着耳朵认真要听,却见贺小英故作羞涩地低声道:“是不可告人的。”
左昀哼了一声,扑上去要挠他痒,贺小英赶紧大叫投降:“我们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