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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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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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穿着束缚衣,两只胳膊都束在衣服里,头是光的,罩着一个塑料丝网捂住了卤门上的纱布,鼻梁骨到底是彻底长歪
了,见左昀唤他,他顺着声音抬起头来,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呆滞地望着发出声音的这个人,压根看不出他辨认出对面
是人还是物体的表示。
    “赵根林,是我。”丝丝疼痛从心尖涌到了牙根上。
    他望着她,她也紧紧地盯着他,那死水潭的眼瞳没有任何波澜。
    他们互相对视了几秒,左昀恳求地看着护士说:“我以前是认识他的,能让我和他单独待一会儿吗?也许我能让他
好起来一点儿……”
    护士无所谓地点点头:“他一般是很乖的,不伤人,主要要防止他自残。你也可以扶着他在走廊里走走。”两人松
开扶着赵根林的手,走进接待室去了,只听见张德常平静地对他们说:“来支烟。”
    左昀小心地握住赵根林的胳膊,搀着他朝走廊深处走去,他胳膊上的肌肉松弛萎缩,骨架硬硬地忤了出来,她贴近
他时,也许是因为淡淡的熟悉气息,也许是因为她的动作和平时接触的人大不相同,他眼仁快速地一轮,溜了他一眼,
又鬼鬼祟祟地闪开了。
    她小小的惊喜了一下,当即握紧他的胳膊低声问道:“根林,你有没有从江勇那里发现什么东西?”
    他望着走廊尽头,眼珠子古怪地转动着,到处乱看,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毫无意义的音节,却说得又快又流利,好像
在怪诚恳地和人交谈似的。
    左昀急了,一把抓住他肩膀把他扳转过来对着自己,急促地说:“赵根林,你醒醒,是我,我是左昀,左昀哪!”
    不料她动作稍微大了一点,他便惊得抬起手捂住眼睛,喉头爆发出一声悠长而碜人的号叫:“别——”
    接待室的门打开了,两个护士和张德常、陆杰都冲了出来,赵根林骤然看到两个警察,叫声哑然而止,猛地摔开左
昀的手,朝后踉跄地后退着,脚尖打着绊,左昀又急又气,拼命挥手叫他们回去,赵根林脚下一绊,倒在地上,打着滚
儿,不等左昀去扶他,他身体弓成一团,额头咚咚地猛撞水泥地面,地上刹那间就鲜血斑斑,嘴里嘶哑地喊叫:“在那
在那在那,就在那,星星,星星!星星!”
    咚咚咚!
    “星星!星星!!!”
    左昀扑到地上试图抱住他的头颅,他明显消瘦了的身体却力量大得惊人,一肩膀就把她拱开了,额头往地面上乱撞,
口里还是喊叫着:“星星!星星哪!”
    两个身强力壮的护士抢上前来,一左一右,像绰小鸡似的一把就他拎了起来,一个人很利落地从白大褂子的袋子里
抽出一团药棉,按在他额头的伤口上,洁白的药棉被染透了,血流顺着那护士的手淌了下来。
    左昀终于也忍受不住,哀哀地叫出声来,却又自己抬手捂住了嘴巴。护士将他抬进病房,用束缚带重新将他保定在
床上,她睁着惊恐的眼茫然地看着,直到一切都恢复了平静,才发现整个手背都是冰凉湿漉的眼泪。
    陆杰不做声地走过来,把外套披到她肩膀上,她瑟瑟地拉着衣领,像是要整个都缩进去。张德常咳嗽了一声,转身
朝外走去,陆杰轻碰了一下左昀的肩膀,左昀木偶似地回了头,跟在陆杰身后,梦游似地亦步亦趋。三人走出主楼上了
警车,开到她上车的地方又停住了,张德常拉开车门,她便木然地下了车,刘幼捷远处看到了车子回来,按了一下喇叭,
招呼女儿过去,左昀晃晃悠悠地走向她,自己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刘幼捷看着张德常的车开走,两车交汇,她略点了一点头示意,张德常却朝她车子的后座上努了努嘴,她这才注意
到左昀失魂落魄的样子。
    从进医院到出来,张德常和陆杰从头到尾都没说一个字。这使得整个过程更像一场噩梦。惟一真实的是赵根林额头
上的淋漓鲜血。她可以触摸到它的黏稠,还可以嗅到它的腥气。
    刘幼捷不知所措地看着女儿,试探着开玩笑:“不会吧,进一次精神病院,就这么恍惚哪?”
    左昀愣愣地直视着前方,母亲的声音仿佛是从一层玻璃外传来的,而自己仿佛是分裂成了两个,一个坐着在听,另
一个冷冷地看着自己在听。
    刘幼捷也着急了:“小昀!小昀,到底怎么啦?”
    左昀终于清醒过来,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滚热的眼泪再度簌簌而下。她抬手握住脸,深吸一口气,伏倒在自己膝盖
上,索性无声地啜泣起来。
    刘幼捷后悔极了,明知道左昀一心挂着那赵根林,却还同意这个馊主意。
    “妈,他真的已经……”左昀抽噎着道:“他连我都不认识了。”
    刘幼捷叹了口气。
    这些天来,叹气都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叹出一口气,那沉甸甸的胸臆就略舒展一分,但一转眼,又堵上了。
    刘幼捷看了看时间,掉过车头,朝局里驶去。趁着早,把发票报销了,领点钱,或者从财务上支点钱,一来家用,
二来买点好菜,慰劳一下女儿。
    从前报发票她都是交给办公室的小干警拿到局长室签字,今天这些发票是打擦边球,虽然别人都理直气壮地这么干,
她刘幼捷多少还有点抹不开脸,索性自己拿到局长室去。
    局长拿着发票看了足有五秒钟,就这一会儿,刘幼捷手心里就出汗了,一句“不行就算了”已经滚到了嘴边。幸而
局长到底提起笔来,开始刷刷地签单,她微微舒了口气,凄凉之感,却又蓦然而起,这不过千把元的发票而已,哪一个
处级干部现在请人吃顿像样的饭,下于这个数字?
    签着单子,局长耷拉着眼皮,像是把脸藏在黑地里说:“刘政委,你这段时间老在外面跑,不太好呀。”
    刘幼捷低下声气道:“是的,不过……”
    局长接口说:“我也知道情况特殊,不过有些事,也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做主的,我能替你兜下的就兜下了,不过市
里有人过来传旨点名了……说要是你再出去申诉,就算不务正业,财政上要停发你的工资……”
    刘幼捷霍地站了起来:“谁过来点我的名的?”
    局长唬了一跳,畏缩地又低下头:“还能有谁?”
    “马春山?”刘幼捷不禁赫赫冷笑:“好嘛,你跟他们说,我不仅要继续替老左申诉,我还要跟把他们的黑盖彻底
揭开,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他们这么赶尽杀绝,我索性就豁出去陪他们玩到底!!!”
    局长急得赶紧道:“政委你小声点,小声点,这又不是我的意思,我能在这个位置上干几年,都快退休的人了,我
跟谁作这个孽……我就是一个好心提醒提醒你……你该干啥干啥,只是多少遮人耳目点儿就是了……”
    刘幼捷点头道:“我知道你是好意。”听着外面走廊上有老鼠似的悉悉数数挪动的脚步声,她放高了声音:“不过,
我是抱定决心豁出去了,哪怕开除公职,我沿路乞讨,一步一个头地磕上中纪委,也要替老左把问题澄清,把白绵的盖
子揭开!”

 焚

    凭着一股盛怒,她登登登冲下楼去,在楼梯上偏又和熊天平不期而遇。大约已经有恃无恐,熊天平看到她连正常的
一声“刘政委”都没招呼一下,笑容满面,但笑容里却带着明显的揶揄。
    即便知道熊天平与自己积怨已深,刘幼捷也无可奈何,绷起脸只作此人透明,擦肩而过。走到楼下时,办公室的一
个小干警却守在她车子旁边,左昀从车上下来了,困惑地在和那小干警争论什么,看刘幼捷过来,小干警不好意思地对
刘幼捷说:“刘政委,办公室说这辆车马上要年检,让我下午到汽修厂去检修一下……”
    刘幼捷待要发作,忽然间意兴萧索,扬手把车钥匙扔给他,从车上拿下自己的包,拍拍女儿的肩膀说:“小昀我们
回家吧。”
    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左昀似已经渐渐恢复平静,刘幼捷拿出软纸给她,左昀接过擦了擦脸,泪痕在寒风中冻结在脸
上了,她心不在焉地抹了几下,忽然说:“我要去找一下李三爱。”
    刘幼捷奇道:“李三爱是哪个?”
    左昀偏头看了母亲一眼,苍白的脸上浮起些许郝然:“赵根林的女朋友……后来……成了江勇的老婆的。”
    “喔!”刘幼捷这才记起这个人来:“江勇就是为她去把赵根林打了?”她忽然想起刑警们介绍过的破案过程,失
声道:“就是她给熊天平提供了线索,目标才锁定到赵根林身上的嘛!”
    左昀霍然瞪大眼睛:“赵根林为她去杀人,她反出卖赵根林?”
    刘幼捷是搭着女儿的肩膀走路的,听了这话,不由将胳膊紧了一紧,安慰她道:“很多事不是像你想得那么简单的。”
转头看了女儿黑金白银似的明眸,怜惜地叹了气才继续说:“这世界不是像你的眼睛,黑是黑,白是白,更多的时候是
过渡色。江勇一开始也许是用强力得到那小李的,但后来领取结婚证什么的,已经是她自愿的了。在一般人来看,她一
个农村姑娘,跟着赵根林在工地上做苦工有什么好,跟着江勇吃香喝辣的,有房子有车子,他还肯跟她结婚,这对她来
说,就很幸福了。这种幸福本来就是交易,她能接受交易的好处,却不能适应交易中自己必须付出的代价……又去找原
来喜欢的男人,结果反而捞个两头不着。”
    “你不用去责怪她什么。”刘幼捷总结地说:“每个人的性格决定自己的命运。你可以说赵根林是因为李三爱才去
杀人,但实际上起作用的是他一意孤行的性格……”
    “他从小受的苦太多了,才造成这种性格!”左昀忿忿道:“贺小英那个公子哥儿就是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脾气!”
    刘幼捷瞅了女儿一眼:“你吃过苦吗?”
    言下之意让左昀恼得噘起了嘴:“我才不偏执呢!”
    “赵根林我接触不多,也许他的性格受后天环境影响比较多,那江勇也确实很该死,”她们已经走过了悠长的街道,
前面不远就是十字路口,那幢灰蒙蒙的宝塔出现在视野里,刘幼捷搂住女儿的肩且行且说:“但现在是法治社会,不管
怎么样,他是一个成年人了,成年人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担起责任,道德的和法律的。”
    左昀听了大不以为然,却找不出话来反驳,便轻轻“嘁”了一声。
    刘幼捷又好气又好笑,拽了拽她一跳一跳的马尾辫:“你也是成年人了!还没学会保护自己,也不知道要让爸妈替
你操心到什么时候!”
    刘幼捷回南城,左昀要去北城。刘幼捷看了看时间,绿灯亮了,左昀推了推母亲说:“走了。”说着,自己先朝北
路走了。刘幼捷却站在原地没有动,看着女儿步履如飞地穿过滔滔的人流,挺拔的背姿和轻扬的步履,像一个鲜亮的符
号,让她在色彩浑浊的人群之中不断跳跃出来,刺疼了她满目苍茫的眼睛。
    她沿着马路人行道向南城走去,没走多远,马路那头哇呜哇呜的尖利长鸣呼啸而来,她回头一看,一辆新闻采访车
在前面疯狂地闯过红灯,接着,两辆消防车也冲过她身边,朝东城驶去了。她马上停下脚步,凝神眺望不远处的东城,
沿着马路一线,都已经拆成了废墟,再纵深一点,尚未全部被拆毁的房屋像一个个开肠破肚的尸体,窗棱、洗手间、破
碎的马桶、歪斜的浴缸触目惊心地暴晒在日光之下。
    消防车和新闻车转过一条小街不见了,她正在仔细寻找烟柱的位置,身后又是一阵鸣笛的尖啸,这次是长音,一辆
救护车擦过身边,卷着尘土飞速向同一方向去了。她赶紧迈开步子追了上去。
    刘幼捷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过小街,只见小街上的人都在街那头乱跑,嘴里嚷着:“真烧了!真烧了!”
    她顺着人流的方向跑上前去,只见救护车、消防车和新闻采访车都停在一个胡同的入口,人似乎都进胡同去了,看
热闹的人把胡同口都堵塞上了,她亮出警官证,一路连推带搡才挤了进去,还没挤到最里面,一股怪异的气味就呛得她
连连咳嗽起来,像是烧糊了的烤肉的气味——她刚这么一想,前面的人群哗啦散开了,让出路来,只见几个白大褂的医
生护士抬着担架过来了,担架上躺着一个焦黑的人体,身体全裸露着,衣服鞋子都烧没了,衣服上的化纤烧融了挂在躯
干上,像岩浆似的,沿着焦烂的肌肤在慢慢下滴。
    刘幼捷强忍住呕吐,朝抬出人的那扇门里走去,门口一个联防队员粗暴地挡住她,等她将警官证举到他鼻子底下,
他才尴尬地后退了一步。
    旁边一个记者扛着摄像机追着远去的担架拍,拍完了又回身在拍抬出伤员的门扇,刘幼捷这才留意到,这所民居的
门口挂着一个木头牌子:东城拆迁办公室临时指挥部。
    那个记者矮墩墩的个子,一颗大头,留着一嘴拉碴的胡子,这些可怕的场景似乎让他兴奋到了极点,滋拉滋拉地拍
个没完没了,拍完门外又重新冲进门里去,刘幼捷也跟着进去,却见门里几个人粗鲁地冲到那记者面前,伸手一把绰住
摄像机镜头,吼道:“你拍什么拍呵?嗯?哪个同意你拍了?”
    一个派出所的片警呵斥那记者:“谁让你拍的?嗯?证件拿出来看看!”
    那记者倒也当真敬业,机不离手,对着呵斥他的人还在拍,边拍边在兜里掏摸,掏了几下却皱起眉说:“我没带证
件,但你们应该认识我呀,我叫费清。”
    费清!刘幼捷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费清这个狂人记者在白绵实在是太鼎鼎大名了,更重要的是,上次君年回家说
起过这个人的事,他差一点儿就扛不成摄像机了。
    “谁认识你!啊?!”片警和那几个围攻费清的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声音更凶狠了,为首的一个壮汉扑上去就
扭住费清的手,猛拽摄像机,费清奋力挣扎着,死死地抱住自己的机器,喊叫起来:“干什么!干什么!小心我曝你们
的光啊!我是电视台的副台长!”
    刘幼捷走了过去,厉声喝道:“干什么?你们要妨碍记者的采访啊?我认识他,他是电视台的费清!”
    片警可能刚工作时间不长,横眉打量了一下刘幼捷,看到了她肩膀上的徽章,语气虽然收敛了一些,还是很刁横地
质问:“你是哪个分局的?”
    刘幼捷目光落在他的警号上:“00057。”她把这个号码重复了一遍,冷冷道:“我是市局政委、纪检书记刘幼捷。
回去叫你们所长现在来向我报到!”
    那片儿警顿时蔫了,拦着费清的几个人也松开了手,费清马上又滋拉滋拉拍开了,两个消防队员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手里提着灭火器,费清追着他们拍,还提问:“那人怎么样了?”
    一个消防员厌恶地说:“没救了,人都炭化了。”
    另一个说:“他得倒了10升汽油吧?也忒疯狂了。”
    刘幼捷不明所以地问:“什么太疯狂了?”
    消防员一边四下查看还有无明火,一边感慨地说:“自焚呗。”
    刘幼捷冲进里屋,顾不上那可怕的呛人气味,透过还未散去的烟雾,一具躺在地上的人体赫然跳进眼里——说人体
已经很不恰当,已经分辨不出他的头与身躯,它像一具粗糙的、草草削就的木头人形,被随意弃置在一堆烧焦了的家具
当中。外壳上凝结的碳余宛如树皮上没有削去的鳞片,狰狞地布满全身。
    地面是青砖铺设,被烧黑了许多处,空气里还有没散尽的汽油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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