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朵三瓣莲花。他看得中意,便一气买了三只,和赵根林、左昀一人一只,他们三人上高考考场时,脖子里都挂着一
样的玉佩。现在,大概就她还保存着这个不值钱的小东西了吧,却没想到有一天这个会成为父亲的赃物呢。
东西不多,搜查的人两只拎包就装完了,彬彬有礼地告辞了。左昀趴在客厅的窗口朝下看,见检查官们几乎没拿出
任何东西出来,楼下那些等观望的人似乎露出很不过瘾的表情,她正看着,听到母亲在背后冷冷地问:“你还知道回来?”
这一问,着实问得心虚。左昀垂了头转过身来,低声道:“妈,对不起。”
刘幼捷终于按耐不住,厉声道:“和我说有什么用!你该和你爸爸去说!只是不知道他还有没有这福听你忏悔了!”
一语未了,急痛攻心,忍耐了一晚的眼泪终于决堤:“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晓事的女儿,你爸爸从出去起就惦记着你
是不是还生气,下飞机第一句话就是问小昀来了没来,要是这次他进去有个三长两短,你要后悔一辈子!”说着拿起从
机场带回来的那只纸袋,重重摔在左昀面前:“你爸爸临走前叮嘱我把衣服给你带回来!他在瑞典给你买的!”大颗大
颗的眼泪滑过她青白的脸颊,被憔悴起皮的嘴唇挂住了,又沿着嘴角,缓缓渗进了唇齿之间。
“妈妈,你不要这么说,”见母亲哭了,左昀哪里受得住,也哭了出来,边哭边道:“爸爸不会有事的,他从来没
做过对不起任何人的事,肯定是哪里出了误会,现在是法治社会,弄清后他一定会没事的!”
刘幼捷本想说你知道法律的背后有多少黑幕吗?这世界上的冤假错案还少了吗?就算最后弄清楚了,你人也废了,
精神也垮了,青春也消耗了,一生就这么完了,又怎么算呢?看着女儿通红的眼圈和哭得红红的鼻尖,硬是又把话咬死
在舌尖上,含泪强笑道:“可能你爸爸脾气太硬,得罪了人吧,不过,身正不怕影子歪,他的事我都知道的,就算有人
想搞他,也不能无中生出一个有来,难道好再用莫须有给人定罪?”
左昀吸了吸鼻子,也微笑起来:“别的人不好说,我爸那个人我还不知道么,他顶清高的一个人,要是想赚钱,他
学国际贸易的,趁早下海好了,他一个班的同学哪个不是千万富翁了。他做梦都想做一个了不起的官员,最好还能留名
青史,被写到地方志里,咱们家又不缺钱,连亲戚都没几个,我又不是男孩子,要钱给我娶个好媳妇,要钱做什么。”
刘幼捷重新坐了下来,拍拍沙发,示意女儿贴着自己坐下,天气寒凉,刚淌过脸颊的泪痕此刻都干结了,她用手掌
心轻轻压着揉了揉,平心静气地女儿道:“咱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从现在开始,你要准备爸爸很久回不来了,或者即
使回来也当不了市委副书记,跟以前比,别人肯定对你另眼相看……要忍耐得住。”
左昀撇了撇嘴:“我被人另眼相看惯了。”
“以前有你爸爸的背景在,很多事是不同的。”刘幼捷感慨地道:“你自己能调适就好。”
左昀乘机倒了一回苦水:“老妈,你以为那背景能给我带来多少好处哪?老总虽然怕你们,可主任不怕你们,主任
怕你们,我们的组长不怕你们,其他普通记者也不在乎你们,有些人,为了显示自己不畏权势,还特意要得罪得罪我,
好向别人显示他的傲骨铮铮呢!我干出成绩,说我是有靠山,我干不出成绩,又说我就剩个靠山,但凡有点藏不住个性,
就说我是凭着靠山耍牛B ,甚至被何蓉那个白痴明着欺负了,领导还跟我说,你爸爸是副书记,她何蓉敢得罪你么,你
也不要太占强了!我还不敢回来跟你们说,一说,还得再挨一顿数落!”
噼里啪啦一噜子话,倒把刘幼捷逗笑了。
“丁东”一声,门铃响了,刘幼捷带笑站起来说:“这时候肯上我们家来的,可真得有点勇气呢——一定是你卢叔
叔。”
刘幼捷从猫眼里看了看,“咦”了一声:“小昀,是你同学,贺小英。”
左昀不假思索道:“不认识,不见!”
刘幼捷嗔怪道:“哪有你这样不知好歹的,他这时候来看你,说明还真挺讲义气的,再说,或者也可以跟他打听点
儿消息。”
左昀呶起嘴道:“他能知道什么消息?!”
刘幼捷已经开了门,和蔼地对贺小英道:“请进。”
贺小英换过拖鞋,换鞋时就看见左昀怏怏不乐地坐在沙发上,眼皮像刚熟的毛桃,正眼也不看自己,心里已经短了
几分底气,才走进客厅,左昀劈头就道:“阿唷,你就这么急着来看笑话?”
贺小英急急辩道:“不是……”
左昀哪给他说话的机会:“我记得我很清楚的跟你说过,请你就当从没认识过我和赵根林,你自己也接受了,是不
是现在看我们家出事了,我说过的话就不管用了,你这个市委副书记的公子就可以大摇大摆的欺上门来了?”
一顿抢白,激得贺小英额头上青筋根根爆起,刘幼捷看不过,喝道:“小昀!怎么可以说这些没教养的话!”
被母亲骂了,左昀倒更来劲了:“妈!你千万别相信这个人,他不会安好心的!出卖了朋友,现在想找个机会来卖
个好,好让自己良心安宁,对不对?”
贺小英终于坐不住,猛地站了起来:“你怎么变成这么一个恶毒的人了!”说着便朝门口走去。
左昀冷冷道:“是呀,我恶毒,我天生就恶毒,你现在才知道呀?太晚了,快请便吧!”语气依然倔强,贺小英却
又心软了,握住了门钮又转回身来:“左昀,我刚刚听别人告诉左伯伯的事……我真的是急坏了,可是我没有你的新电
话号码,你们家的电话又打不通……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但是我真的……”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冲口道:“为了替你
爸爸说话,我在饭桌上挨了我爸爸一巴掌。”
刘幼捷忍不住啧啧道:“这个老贺!”
左昀知道贺家的规矩的,又见他说得情真意切,讥嘲的眼光渐渐淡了,低了头,沉默了一会,闷闷地道:“那你就
更不该到我们家来了。”
贺小英急切地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随时打电话给我。”他从衣服里取出一张名片,要放到鞋柜上,左昀瞪
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也学会给我发名片了?直接把号码打到我手机上好了!”
语气里已经没有刚才那么过分的敌对,贺小英顿时露出笑容:“我……被你骂傻了嘛。”
左昀报了号码,他赶紧用自己的手机拨了一遍,又郑重地存了起来。
看着他专心的样子,刘幼捷又笑了,想起来自己和女儿都没吃饭,赶紧进厨房去了,听得左昀厉声对贺小英道:
“过来!给我看看,你爸爸打你重不重!”
孤岛
不过才几个小时,左君年被双规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白绵市,街头巷尾,市井茶肆里都在谈论这件特大新闻。
左君年忽然被双规,加上程怡先前被撞成重伤,两件事凑到一块儿,白绵市的干部们就有说头了:市长这个窝子,
大概今年被人背后做了佛事,成了个霉窝子,上一个,倒一个。照这么下去,整个常委班子都不够替补呢。还好省里没
再原地提拔,而是从省办公厅放下来一个副秘书长代理市长,新来的代市长虽然不听信这些,却也没搬进程怡的那间办
公室,而是让秘书科把办公室腾出一间,稍微布置了一下就搬进去了。
知晓一些内情的人说:“左某人这件事有点蹊跷,他平时看起来不似那样的人。”
有的却反驳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个贪官表面上不装得清廉如水?台上做报告,下台戴手铐的多了去了。”
多数人都大约猜出点背后的奥妙,谁敢没事给自己找事,顶多淡淡提一句:“哎,不过是权力斗争的又一个牺牲品。”
左君年家在机关宿舍小区的18号楼,事情一出,过路的干部走到18号楼下都忍不住要抬眼看上一看,刘幼捷平时急
躁刚毅,没有家庭妇女的习气,连菜场都很少去,邻居们甚少有人特意找她聊天,这一出事,进出楼道的人见了面就喊
住她,拉住她不放,问寒嘘暖,刨根问底,可问话时那觑着她脸色的目光,分明在捕捉分分毫毫的变化,好回头描述给
同事亲友听。刘幼捷心里如何感觉不到,却只得佯装不觉,若无其事地应答。以她素日的脾气,早就甩手一走了之,但
到底心里短了底气,这一场飞来横祸,一时全无头绪,不知道这些堆了笑容的面孔里哪一张居心叵测,只能忍气吞声。
一应亲友,有些人是为了避免尴尬,有些人则是躲之不及,更有些从前到左君年门上求告不遂的,当时虽不敢怒,
这一会可真正是称心快意了。这一个晚上,除了左昀的朋友贺小英,竟没一个上门来慰问的。刘幼捷自问平时做人虽然
严厉,但毕竟热心公道,得罪过一些人,但也帮过一些人的。就算是左君年刚直率性,但为人豁达慷慨,交游者也不算
不密。没经历过这事,是永远也想像不到世态炎凉竟会到此地步。
贺小英走了以后,刘幼捷同女儿对坐着吃饭,边吃边说:“也不管贺小贺到底有没对不起赵根林,他对你可还挺真
心的呢。”
左昀道:“真心又怎么样,他已经有女朋友了,我也有男朋友,再说,从中学起,我就看不惯他那副胆小怕事的脾
气,他但凡有赵根林一半硬气,也不是这样了。”
“硬气又有什么好。皎皎者易污,刚者易折。”刘幼捷叹了口气:“对了,你那个欧淇怎么没来?”
左昀想了想,说:“他大概还没知道吧。”
听到消息时,欧淇正跟着孙五在东城的拆迁工地上溜达。
东城的拆迁果然比北城棘手得多,北城半是旧城半是城乡结合部,居民里外来户、菜农、工人、船民混杂,彼此之
间来往也不多,动迁时虽然也有阻力,却始终没形成气候,稍一恐吓劝诱,也就服从了。东城的居民却绝大部分是原住
民,很多人家在这爿依山傍水的宝地住了几辈子人了,祖上都有根底,互相也知根知底,遇到事一呼百应,有文化的出
主意,没文化的出横劲,老头老太们豁着老骨头,拦在自己家的胡同门口,不容拆迁工人通过。孙五狠下了一番力气,
不过才啃动了东城最外沿的二十来户人家,中间又被程怡拦了一道,那个得了程怡支持的律师,发了饿狠,把店面关了,
工人遣散,家人都赶走了,自己一个人反锁了三重防盗门,决定和自己的屋子共存亡。他那间房是一楼二楼的上下两层,
周围的住户都吃不住吓搬迁光了,凡是人搬走了的屋子都像饼干似的迅速被剥光,他的屋子成了饼干夹心,周围的墙壁、
楼上的几层都被扒完了,孤零零地矗立在废墟堆里,外间的玻璃虽然被砸了,他在防盗窗上又贴满了写着宪法的标语:
“公民的个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里间的门也关着,门上也是厚厚的一层标语:“我愿意为宪法而殉道!”
碰上这样横了心的主儿,孙五也着实头疼。难怪江勇那会儿死活都不肯揽这东城的事。现在这还只是拆迁的开始,
后面那黑压压的上千户屋檐下,还不知道藏着几多个这样不要命的家伙呢。
欧淇认识那律师,他姓朱,原来的家和他们家只隔一条胡同,后来他做律师赚了钱,在东城马路边买了门面房,搬
走了,虽然发了财,这律师对老邻居一直都客客气气的,谁有个官司是非找他,都只收点成本费,如今落得这般境地,
也真叫人心寒。
孙五领着包括欧淇在内的兄弟们,围绕着那座孤岛转圈儿。
吴扣扣前天就交代了,三天之内必须把这座“碉堡”拿下。欧淇当时冒失地问了一句:“我们干脆先不管他,只管
朝里拆,他自己关几天憋不住了总要出来,到时候推土机一上不就得了。”
吴扣扣斜了他一眼,轻飘飘地吐出一句粗鲁至极的质问:“裤衩不抹了,你怎么朝里日?”
孙五几个都嗷地哄笑起来,欧淇闹了个大红脸,勾了头再抬不起来。
吴扣扣见他窘得脖子根都红透了,倒笑着说:“看样子小欧还嫩着呢,还红脸儿,肯定是没破处!”
站在那孤独无靠的小楼前,孙五想起吴扣扣的比喻,吃吃地笑了起来,几个跟班都知道他笑什么,也都笑将起来。
欧淇讪讪地跟着笑,笑得脸蛋子都发硬了。
真的呢,现在就欠这条裤衩没给扒下了。一旦扒了,他们就可以朝纵深挺进,横了膀子,大干一场。
“要不今天晚上找几个人把门砸开了,把人拖出来就算数!”一个孙五从南城带过的兄弟说。
孙五不耐烦道:“要能砸开,还用你说!我琢磨了一下午了,他人在二楼,一路砸上去,至少得有五道防盗门,得
锯多长时间哪,你有那么多好钢锯跟他耗嘛?”
“索性不管他,直接砸墙就是了。气锤一上,看他爬不爬出来!”又有一个人说。
另一人反驳道:“万一他就跟你堵狠,就是不挪窝,机械又不长眼,弄块水泥砸下来出了人命怎么办?”
欧淇听了,赶紧点点头:“市里有人一直盯着这边的,出了人命案,老板也未必能罩得住呀!”
讨论了一下午也没个结果,眼看着夕阳西下,连绵的屋脊如山岭般陷入了黛黑的阴影,屋上的瓦楞鱼鳞般地闪着青
泽泽的反光,远处是线条标致的笔架山,山色苍苍,湖光茫茫,铺垫着古老的飞檐翘阁、黑瓦粉墙,近处却是断壁残垣,
中间一栋残破的两层孤楼,如血的暮色中,风景依然刻骨铭心地动人。
欧淇正在发呆,孙五接了一个电话,嗯嗯啊啊了几句,脸上顿时笑容灿烂,电话一挂,满面春风道:“今天晚上就
动工!直接把墙敲了!”他瞥了欧淇一眼,得意扬扬地道:“现在咱谁也不用怯了,左君年那老小子,刚被弄起来了!
听说是受了一大笔贿赂,估计是出不来喽!”
说完,他吩咐跟在后面的工头:“找几个得力的工人,跟我们去吃晚饭,每人搞上半斤酒一斤肉,吃饱了回来就动
手!”
欧淇心里叫苦,孙五领头,找了就近的一家小饭馆,一人一瓶二两五的二锅头,点了十来个菜,吆喝着快上菜,老
板认得孙五,亲自下厨房督促厨师,一会儿工夫,回锅肉、水煮肥肠、扒糖蹄、红烧狮子头这些大荤流水价地搬上桌来,
因天已寒了,老板特意亲自烧了道当家菜黄焖羊肉算是赠菜,一桌人抿一口酒吃一口肉,说说笑笑,十分痛快,欧淇哪
有心思吃饭,一心寻隙要出去给左昀打电话,但每每起身,都看到孙五若有若无扫来的眼光,心里生怯,只得乘势站起
来敬酒。
好容易孙五打着饱嗝去了厕所,他赶紧站起来溜出去给左昀打电话,谁料左昀口气却是淡淡的:“没什么,我和我
妈妈都挺好的。”
他赶紧说:“我这会还在加班,晚点我到你家去。”
左昀在电话里冷笑一声:“我们家又没怎么样,你这么着急干吗?安心加你的班吧。这会都快8 点了,再晚点我们
都睡了,明天再说吧。”
欧淇知道她怨艾,却又无法,只得应着挂了电话,看店里那伙人还在划拳吃酒,摸着黑,悄悄地走到工地上来。
黑漆漆地走到那残楼下,压着嗓子叫唤了十来声朱律师,才听得二楼的窗子开了一小缝,里面比外面更黑,依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