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大元猛然看到那些躲闪着他的目光时,自己也打了个寒噤。他们的态度在一瞬间,有了一点变化,是一种无法描述的微妙变动。他集中精神想捕捉住这种奇异的感觉——他们到底怎么了?
政法委的一个干部走过来和他打招呼,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对方却愣了一下,像是完全没打算跟他握手的样子,等匆匆忙忙把手递过来时,他发现对方的手像死人一般冰凉;眼睛里闪动着一种瑟缩。
他忽然明白了,他们是在怕他。
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傻子!他们心里也许都在嘀咕着一个不敢说出口的想法,这是不是一场权力斗争后演化出来的谋杀?
齐大元在心里微微冷笑起来:你们尽管去想吧。你们也就只敢想想而已。从某个角度来说,隐隐的恐惧,只会增添了自己在他们心目中的分量。自古以来,“刑生力,力生强,强生威”。这本来就是一个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世界。太阿在握,卿奈我何?
一间抢救室灯灭了,门旋即打开,走出来两个护士,摘下口罩,一头一脸的汗,医生也跟出来了,朝刘幼捷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齐大元正待开口,身边一个女人和两个老人已经扑到推出来的小车上,号啕大哭起来。那个女人他见过,是市政府办小刘的爱人,也在机关里上班。
小刘主任不过35岁,是市政府里最年轻的主任,笔头子来得,人品方正,按说是前途无量,却说没就没了!站在边上的机关干部们都低下了头,一阵唏嘘嘈嘈切切地在人堆里蔓延开来。几个平素和小刘熟悉的秘书走过去劝慰老人,小刘爱人的同事也赶紧过去,把她从白床单上拉开了。
车子迅速地从人们身边推走,留下一行踉跄的身影和撕心裂肺的哭号。
站在边上的程怡夫人,愣愣地看着那辆载着小刘尸体的小车推走,眼睛渐渐直了,身体一软,倒了下去,幸亏边上的刘幼捷和她的亲戚同时伸手绰住了她,赶紧叫医生护士过来,把她抬到一个空床位上安置下来,听过心跳,医生说并没大事,只是情绪受了严重刺激,打了镇静剂,嘱咐人好好看护。
让齐大元感到不安的是,刘幼捷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时不时地看他一眼,这女人的眼光忒毒了,三看两看,看得人脊背上的寒毛直竖。他正要找个借口先走开,人群的那边却响起一声带着哭腔的喊叫:“让一让,我要进去,我妈在里面。”
刘幼捷惊讶地转过脸,快步走到人堆里把女儿从里面拉了出来:“小昀,你怎么知道消息的?”
电梯太忙了,左昀是一路跑上来的,满脸通红,欲哭无泪地望着母亲:“满大街都在传哪!说程伯伯早晨出了车祸……楼下好多老百姓都赶过来了,被保安拦着不让进……他们……他们都在楼下哭呢。”
话未说完,她已经泫然欲泣:“妈妈……程伯伯……”
“不许哭!”刘幼捷厉声呵斥女儿。
左昀呜咽哽住了,愕然地望着母亲,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
“你程伯伯还在抢救。”刘幼捷放缓了语气,强行把涌上喉头的辛酸之意咽下去,“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哭不得哭不得,知道吗?亲人一哭……人悬着的那口气就泄了……”
左昀死死地咬住嘴唇,可看起来还是马上就要哭出声来,刘幼捷拉着女儿的手,转头向齐大元道:“齐书记,这就是我那个爱胡闹的女儿左昀。小昀,快问齐书记好。”
齐大元呵呵笑了笑,打量着左昀道:“老刘啊,你这个女儿和你可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左昀欠了欠身体,彬彬有礼地问候:“齐书记。”接着,她抬眼冷冷地看着他,泪意迅速被一种奇特的火焰灼干了。如果没看错的话,齐大元简直可以看到她那方方的牙床在紧绷的腮帮下挫动。
要是有把刀的话,这小丫头会毫不犹豫地朝我扑过来。齐大元心里说道,脸上的微笑却更诚挚了:“小左,你文章写得不错呀,很有思想,比你父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哦!”
左昀又略略欠一欠身:“有齐书记表扬,那我今后要更努力了。”
说完,左昀回头问母亲:“爸爸呢?”
“他该回来了。刚跟省委省政府有关领导作了汇报,省里让立即带上省人民医院最好的脑外科医生回来。大概就要到了。”
一个干警挤了过来,对刘幼捷道:“那个驾驶员已经醒了,伤势不严重,我们正在问事情经过。”
刘幼捷转身问齐大元:“齐书记,我们一起去看看?”
刘林被安置在普通病房里,撞车时,气囊及时弹出,他除了有点脑震荡之外,就胳膊上被碎玻璃片割伤了两道。
齐大元和刘幼捷进去时,他正在和做笔录的交警讲述当时的情形。
“一大清早的,路上车很少,出了白绵没多久,大概就十几分钟的路吧,碰到一辆卡车,那个卡车拦在我前面,我打了超车灯,它才让出了车道,我就加速超它,结果刚开到它边上,它整个车身就忽然别了过来——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车牌号能记得吗?”
“好像是外地牌照,一个偏远省份的……”刘林努力回忆,“我实在是没留意……对了,程市长和小刘主任怎么样了?”
交警为难地看了看刘幼捷,见刘幼捷点了点头,他才尽量婉转地说:“小刘主任当时就不行了,程市长还好,在抢救。”
虽然有心理准备,刘林的脸还是“刷”的白了,隔着被子也可以看到他全身都哆嗦起来,小刘主任是他的远方堂兄。
齐大元于心不忍地安慰他:“老刘,你也不要自责了,这个纯属意外……”
病房门口有人带笑道:“意外?也许不是意外呢。”
齐大元霍然回头,门口站着的竟然是他最不想见的人。
张德常嘴里斜叼着颗烟,却没点着,大概是被护士骂过了。还是一副什么都不认真的样,笑笑地走进来,也不管齐大元和刘幼捷都站着,一屁股在刘林的床铺上坐下来,拍了拍刘林的肩膀,恰好拍到了受伤的那个膀子,疼得刘林眉毛一抖,他却当没看见,笑嘻嘻地说:“好小子,命可真大。140公里的时速碰了一辆5吨的卡车,还能囫囵着回来,你这个是纯属祖坟冒烟哪。”
他像是忘记了自己刚在门口说的话,取笑完了刘林,又训斥起小交警来:“这么大的案子,你们队长不亲自来,就派你个小毛人儿来啦?马上给他打电话,说我在这儿!叫他跑步到医院来向我报到!”
齐大元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老张,你刚说什么?这车祸难道不是意外?”
张德常舌头一弹,烟卷换到另一边嘴角上,看着齐大元道:“齐书记,这个,我要进一步确认之后才能向您明确汇报。不过,”他拖长了声调,“就目前掌握的一些蛛丝马迹来看,车祸有人为制造的可能。”
刘林也叫了起来:“对!就是这样!那一瞬间,我就觉得,那个卡车好像是存了心的……它好像就是在路上等着我开过来,然后别我!那感觉,就像是,就像是做好的一个陷阱!”
齐大元嘿嘿笑了起来:“陷阱……那可得立案好好查查!”
张德常也嘿嘿一笑:“可不是。”
刘幼捷莞尔一笑:“我说,谁能和程市长那么个好人有仇哪?”
齐大元失笑道:“就是呀,程市长是最好好先生不过的了……”
张德常斜睨了刘林一眼:“没准是你这家伙在外面包了二奶三奶四奶,争风吃醋了,几个奶一起追杀来了!”
刘林哭笑不得:“齐书记,我这刚从鬼门关回来的,张神探就这么调戏我!”
张德常哈哈大笑起来,站起身又拍了拍刘林的肩膀:“得啦,我是跟你们说笑呢,帮你调调神经,别真吓着了,啊,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们忙吧。”他朝齐大元、刘幼捷、小交警逐一点点头,和来时一样意外地消失了。
疯虎
下午4点,3721号车才开进了白绵市第一人民医院,进门也不停,直奔最后面的住院部大楼,左君年平时不爱搞特殊,车号都是杂牌子,老秦难得体验一回特权的威风,喇叭按得山响,横冲直撞地一直开到楼门口才刹住。
坐在前座的左君年跳下车,打开车门,把后座上的两位省城脑外科“一把刀”请了下来。
一进住院部门厅,两位医生吃了一惊:“唷,这是怎么回事?”
左君年也愣住了,门厅里满满当当都是人,电梯口都被堵塞住了,有的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聊天,有的铺了张报纸,单独坐在地上,无论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手里都拿着一个保温罐或者搪瓷杯。
电梯口和楼梯口都有警察和保安在把守,左君年领着医生走过去,报出姓名:“我是市委左君年,从省里带医生回来了。”
一个警察认出了市委副书记,赶紧帮他按下电梯按钮。
一听说是带了医生来给程怡看病的,附近的几个人立刻围了上来,拦住左君年和两个医生:“左书记!等一等!”
不由分说地一个保温罐就塞到他怀里:“左书记,这是我在家熬的骨头汤,放了中药的,跌打损伤喝这个最好……您无论如何帮我给程市长捎上!”
两个医生的手也被人捉住了,几个老太太,红着眼圈儿抱着他们的手,哭咧咧地哀告:“医生,我们市长是个好人,你们一定要救他,救了他你就是我们家家户户的大恩人,我们到一得庙去给你烧高香,磕长头……”
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后面的不明所以,以为左君年答应把东西捎上去,紧着把搪瓷杯和罐子都朝他怀里塞:“把我的这个也带上去,这个是用新杀的小乳鸽子熬出来的汤……”
电梯来了,几个保安和警察一起动手,才把俩医生和左君年从七手八脚的纠缠里剥离出来,推进了电梯。
推搡中,一个搪瓷杯的盖子翻开了,油汤泼了出来,溅得左君年的身上到处都是,他苦笑道:“程市长还没吃到嘴,我的衣服都先给他贪污了。”
医生倒是又惊讶又钦佩:“你们市长真挺有人缘的嘛!”
电梯里的几个病员和家属都笑了:“那还用说,我们程市长真的是个好官!”
其中一个拉着一嘴花白胡子的老头,气喘吁吁拄着手杖,举起一只大拇指,伸到医生的眼皮底下晃了晃,大声说:“知道这是什么不?程怡他是共产党的真种!”想了一想,又补了一句,“和我一样!我嘛,你们晓得我打过多少仗?告诉你们,我替新中国流掉的这个血,能够垩三亩地!”
左君年有点尴尬,瞥了医生们一眼,还好,他们这一次没有笑,而是肃然看着那老人。
8楼到了,左君年忙领着医生走了出去,走廊里的干部看见左君年,都站正了身体:“左书记回来啦?”
左君年点点头,把怀里的罐子随手递给边上的一个干部:“这些……要不你们吃了吧,是一些老百姓特意来送给程怡市长的。”
那干部看到他衣服上的油渍,苦笑道:“你也被包围了呀,左书记。这么多东西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处理了,你看那边。”果真,沿着走廊墙壁一溜,放了好些小罐子和网兜、塑料袋子,都是些汤水炖品和水果。有一个极旧的网兜子,从式样和颜色来看,肯定是被仔细地用了很多年了,里面装了几只橘子,袋口仔细地扎着结。能送这样的礼品来的人,经济上不知困窘成什么样呢。
左君年不忍地移开目光,却看到齐大元站在走廊的那头,和马春山说着什么。
他踌躇了一下,不确定自己这会儿碰到这俩人会说出什么话来。还好,刘幼捷已经迎了上来,见过两个名医,立即就引了医生去找主治医师了。
听说程怡还在抢救,左君年稍稍松了口气,便走去看望刘林。刘林被几个亲友簇拥着,因担心他受了太大刺激,大家都讲些话逗引他发笑,正乐着呢,刘林见左君年推开了门,笑容刹那全无,两片厚嘴唇打着哆嗦,眼神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见了大人,左君年笑道:“怎么?我是卡车呀?”
别人都笑了,刘林却亮开了嗓子,“哇啦啦”的哭了起来。
“左书记……”他放声大哭,憋在肚子里的苦气儿像管涌似的直喷,“左书记……不是我没开好车,我开了20年的车了没出过一次差错,今天是真的有人要害我们……是存了心的!我打了超车灯,那个车也让开了,等我到了它屁股后面,它忽然方向一打,别了上来!这个事冤哪!左书记,你要替程市长替死掉的小刘讲话啊!”
左君年虽然觉得车祸出得蹊跷,却没想到这么深远,猛的听了刘林的话,毛发皆竖,脸色转为血红,刘林一个晓事的亲戚赶紧劝他住嘴:“当真是把脑子撞坏了!有影子没影子的事,只管瞎说,看把左书记急坏了!”
刘林抱住了脑袋,埋在被子中间,呜呜地哭着说:“左书记……他们都不相信我说的,说我是逃避责任……连卢部长都叫我别乱说,现在程市长都那样了,什么事都靠你一个了……”
左君年一言不发,回身猛的拉开门,迅猛地冲了出去。
散坐在过道长椅上的干部们惊愕地站起身来,不知所措地看着脸颊痉挛的左君年。
“齐大元人呢!”左君年怒吼着问。
没等任何人回答,他猛的推开一个试图开口劝说的人,朝刚才看到齐大元的方向冲过去:“齐大元!你给我——”他没来得及吼完自己要说的话,卢晨光从背后把他拦腰抱住,他暴躁地扭身要摔脱他,卢晨光低声急促地道:“老左,你现在和左昀做事有区别吗?”
左君年一把把他推开:“我没你那么有度量!”
这话让卢晨光脸上闪过一丝备受打击的伤心。但他还是没放开他,坚定地瞪着这个咆哮不已的人,冷静地说:“左书记,咱们该去慰问小刘主任的家属吧?”
左君年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在无数忐忑的目光里,他沉着脸,抖了抖衣服,跟着卢晨光走了。
小刘的妻子是财政局的干部,已经哭晕过去三次,医生给打了镇静剂,正躺在病房里沉睡,小孩子才4岁,被保姆牵着,坐在母亲病床前的凳子上看童话书。
小刘的尸体已经由医院的太平间转送到殡仪馆去了,老刘家在殡仪馆里设了灵堂,左君年和卢晨光赶到那里时,天已经晚了,吊唁的亲戚朋友也回家去了。小刘生前也不过是个副主任,除了政府办的一个秘书在帮着照应,灵堂里只剩了他们自己家的两个老人。
还在初冬,殡仪馆大厅的门还没挂上帘子,风像顽皮的孩子,由敞开的门里跑进又跑出,停床前的长明灯一阵阵跳跃摇曳,他们两个却似木了,坐在儿子身边,一动不动,只剩蓬乱的头发在风中起起落落。
卢晨光和左君年都倍觉惨然。
小刘的父亲是认识左君年的,撑着站起来和他握手。
左君年赶紧握住老人的手,把他又按回凳子上:“看手这么凉!这里风多大呀,你们二老身体怕是吃不消,还是先回去吧?”
老刘迟延了一会才说道:“他弟弟去笔架山请大和尚去了,他这是横死,路死鬼,要找高僧来给他做做佛事,好让他超生。”
左君年虽然是无神论者,此刻也只得点了点头说:“他是可惜了,年纪轻轻,为人又好,怎么就着了这么个飞来横祸呢……”
卢晨光默默地看了小刘一会儿——美容师已经给他整过了容,戴着一顶帽子,头上那些可怕的伤口都被掩盖起来了,脸色红润,神情安详地躺在鲜花当中,要是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