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程怡、卢晨光和左君年围坐在书房的小桌子边上,手里各握一把牌,看样子是要连夜鏖战。
左君年带笑嗔怪:“这么没礼貌!还不快叫伯伯?”
左昀笑嘻嘻地跑到程怡身边:“程伯伯我帮你看看卢部长的牌。”程怡家是一对双胞胎儿子,所以十分喜欢左昀这样聪明伶俐的小女孩儿,素来对左昀宠爱有加,直唤“我家的半个女儿”。左昀也便没大没小,看了看程怡的牌子,又伸头去看坐在程怡下家的父亲的牌。左君年收牌已经不及:“小奸细,又出卖我去讨好你妈。”
刘幼捷呵斥她:“少在这添乱了,拿个热水壶来,加点茶。”
左昀已经把三家牌都看完了,便出去拿水,一头走,一头天真无邪地问:“老妈,是不是除了程伯伯,谁也受不了你的臭牌品?”
左君年听得大乐,刘幼捷又气又笑:“放屁!”
左昀拿了壶来,给四人续水:“看茶都这么淡了,要不要重新泡一杯?”
卢晨光看了左君年一眼:“呀,这一说时间真不早了。”
程怡打了个哈欠,看看表:“是不早了,来,赶紧速战速决,明天还要早起呢。”
左昀站在卢晨光背后,大惊小怪地叫道:“卢部长,为什么你把两个红桃5和一大堆黑桃放在一起呢?”
卢晨光苦笑,赶紧把牌收拢。左君年道:“小昀你再皮,回头卢部长到了报社把你拎去干校对!”
左昀吐吐舌头:“嘻嘻,哼,这么违背人力资源配置规律的事,卢部长才不会做呢。”她心念一转,“对了,卢部长,听说本市出了件重大的杀人案,咱们报社都没派人去采访。”
程怡笑笑道:“噢?什么杀人案?”
左昀来了精神:“不会吧?你们就光顾打牌啦?”
卢晨光好奇地问:“我8点看晚间新闻没见有什么动静呀。”
“鑫昌公司的江勇被杀了。”左昀得意扬扬地以先知的姿态宣布,“就是在你们市委大院里被杀的哦,我听说。”
刘幼捷吃惊地眨眨眼睛:“不会吧,你听谁说的呀?”
“满大街人都在说呀。”左昀很不满地拿手点一点父亲,“哈,你们这四个大官僚。”
左君年扬了扬眉毛,不置可否,不紧不慢地问:“满大街人都怎么说呀?”
“说江勇是个大坏蛋,罪有应得。”左昀毫不犹豫地说,“我大致听了一下,他可真是没少干坏事,从出租车到酒吧、浴室、歌舞厅,但凡第三产业就没有他不收保护费的!听说全城除了卖猪肉的不怕他不交保护费,其他凡是有门面开店的都归他管。人家说,‘工商税务都没用,公安城管是饭桶,找你找他,不如找江勇’……”她眼珠一转,落到了卢晨光脸上,“这种特大黑恶势力的代表,我们当记者的可不可以去采访曝光呀?”
“不行!”左君年断喝。
“你疯啦!”刘幼捷刚才还边听边笑,一下子严厉起来,“这些没影子的事,你到哪里去访?”
左昀不高兴地拉长了脸,身体朝后一仰,靠到了书橱上,书橱的木门凄惨地呻吟了一声,她也不管,求援似的看了程怡一眼。
程怡却少有地严肃起来,声音虽然还是缓慢的,态度却也异常郑重:“这些事情,都是街坊里捕风捉影的传说,你身为记者,要写到纸上就得对每个字负责,这些说法,你从哪里去取证?从哪里去核实?一个不好,就会惹火上身。说轻了,是报道严重失实,说重了,江勇的家属可以追究你的诽谤罪。”
卢晨光见左昀紧紧地抿着嘴,一脸的不服气,赶紧打了个圆场:“再说了,即使有这类的报道,也是要市委宣传部统一口径,先定调子,然后再组织班子去写的。你放心好了,要是江勇真是罪有应得,法律迟早会给个说法,到时候我们组班子大写特写,第一个就先抽调你来写,好不好?”
左昀瞄了瞄愠怒的母亲和皱着眉头的父亲,又看了看程怡和卢晨光,舔了舔嘴唇,坏坏地睐起一只眼,小猫似的猫到程怡背后,在他耳后窃窃说了一句,程怡莞尔一笑,爱怜地拽了一下她脑后的辫子:“死丫头,快去睡觉了,大人的事你少管。”
左君年不满道:“这死丫头又装神弄鬼了。”
程怡嘿嘿笑着说:“也没说什么,我们打完这把牌就散吧,来,联对调主!”朝桌上丢下JJQQ的联对。
左君年大叫一声:“我主上一对K,你怎么看得到的?一定是那个死丫头刚才说了!”
左昀早溜进了自己房间,碰上门。她的卧室和全家的装潢一个风格,素净到极点:拼木地板、小书橱、电脑桌、一张方椅和一张木床,惟一能够让人看出是女孩子房间的地方,就是她自己挑选的墙纸,粉色的底子上盛开着一丛一丛的玫瑰花苞,濡染着霞光般的绯红。她打开电脑,在桌前坐下,手指十分纤细灵活,一双手翅膀似的抚在键盘上,屏幕蓝了,进入桌面,她建立起一个文档,若有所思地沉吟着,手指微微弹动、张合。良久,她下决心地咬住了嘴唇,手指头像奔驰的鹿群冲进无垠的草场,在键盘上跳跃起来。
一行黑体的标题出现在屏幕上:《白绵:拆迁背后的黑幕》。
标题虽然列出来了,但要写下去,还真像程怡所说的那样,这些查无实据的事,还真没办法下笔,当小说写可以,但要当做新闻写的话,五个“W”,一个都不齐全。赵根林零零碎碎的讲述虽然肯定都是真事儿,却还只是转述,如果要写成令人信服的报道,还真不容易。
愤怒
程怡的好习惯是从青少年时期养成的,早睡早起,即使偶尔睡晚了,也还是会在天色微明时醒来。他不像左君年生活起居十分随意,左君年在省委机关突击熬材料熬习惯了,忙起来三天三夜不睡也顶得住,但一睡下去不到日上三竿不会起床。白绵市的干部们最不怯的就是程怡,他来白绵快7年了,没发过一次火,也没批评过一个人,虽不是笑脸常开,却始终神色平和、和蔼可亲,新进机关的青年干部说,程市长很像大学的导师,不太像官员,实际上他也确实是某大学的硕士——科班3年读出来的,不是什么函授文凭。程怡听说了,不以为然地说:“岂有此理,党的干部就不能有教授气质啦?干部知识化难道是白说的?”他调到白绵市后,住在机关宿舍小区,因为离市委市政府大院很近,每天走路上下班,市政府办主任马春山一看这架势,轻易不敢派车,其他几个市长也不好意思每天坐车上下班,就算坐,也改走后院的门,各部门的领导也谨慎起来,一到了上下班时间,大院里人头攒动,都是步行分子。左君年晚程怡半年后调入白绵,在满大院的步行分子面前,他照样昂然车来车往,市委办主任侯鱼水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他一下:眼下市委大院里除了市委书记高远建,还有人大政协的几个老家伙,再没人在市区用短途车。
左君年哈哈大笑:“没事!他喜欢走路,是个爱好,我又不爱好走路,我喜欢坐车听听音乐,养养一天的精神。”
侯鱼水想了想,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左君年的思维方式似乎太过简单,简单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但能够混到副厅级,应该不是一个心思疏漏、不谙世理的人,到这一级还如此放旷恣意,若非有意,则必有所恃。更让侯鱼水吃惊的是,左君年不仅自己继续坐车进出,还在一次常委会上拿这事和程怡开玩笑:“程市长,最近大院里有个家伙扰民不浅!”
程怡以为他说笑,回敬道:“就是新来的某人吧?”
左君年朝他笑:“不是我呢,是你这个当市长的。你喜欢走路锻炼身体,可你不是程教授,你是程市长呀,市长一走路,大院里人人都装神弄鬼,该走路的走,不该走路的也走,去郊区宾馆开会,也走着去!我估计着你还不知道这件事呢……”
市政府办主任马春山见程怡沉吟着没说话,赶紧把话揽过来:“左书记,不是这个说法,程市长走路上下班,也是替机关的政务建设树一项新风,提倡绿色办公,少用汽油,减少政府开支……”
左君年眉毛雀子似的一跳,嘴角弓弦似的朝上一拉,虽然还在笑,但笑得充满讥诮:“这就是政务新风啦?是树新风还是搞形式主义?你当这是拍领导马屁呢?真要搞政务新风,除了接待用车,把机关里这一百多辆车统统拿去拍卖,以后除了公务用车,所有人用车自己掏汽油费司机费,要比把车停在车库里折旧强。这边领导走着路,那边儿司机远远开着车跟着,看过了市委大院了赶紧上车,快到地点了又做贼一样溜下车,绿色在哪里?节省在哪里?传出去别人不会笑话你们这些拍马溜须的,人家笑是笑我们整个白绵市,搞这些形式主义!”
马春山被驳得竟一个字不能回,委屈地朝程怡直看。
程怡还是八风不动,呵呵笑了笑说:“我不过是老习惯,走路上班,怎么把这事都作出一大篇文章来了。也罢,我入了乡就该随俗。”
从那以后,程怡有时坐车上下班,有时还是走路,常委会上这段对话逐渐流传开了,各部委办局也渐渐放松,用车也不似从前遮遮掩掩了。
白绵市的经济总量在全省十多个地级市中,曾一度位列中下游,当然,如果和西部省份的市比较的话,白绵人的小日子还是相当滋润的。程怡来了之后,3年时间里改制了70%的国有亏损企业,扶植了几大项目,培育了一批中型企业,又开发了绵湖旅游风景区,GDP一飞冲天,史无前例冲进了全省的前八强。当时的市委一把手高书记引退到省人大时,所有人都认为程怡应该是顺理成章的接班人选,即使不是他,也应该是下来镀金的左君年,他比程怡年轻两岁,又有留学进修背景,据说深得省委某重要领导赏识。两人都是知识型干部,能力资历学问都应该可以胜任,结果却出人意料,在另一个贫困地级市任市委书记的齐大元被平调到了白绵主持大局。
即便如此,连与他私交甚笃的侯鱼水都没有看到过程怡在任何场合有过失落之意。这一点和左君年形成了对比,左君年就不止一次在小范围里嘀咕:“自己的窝子弄不好,见了别人把草窝弄成金窝银窝了,就来争窝子——不下蛋的母鸡,就知道嘎窝。”“嘎”在白绵的土语里就是霸占的意思。侯鱼水试探地问过程怡,这次任命是否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程怡淡淡地说:“有什么可争的?又有什么可得的?”
淡得像一杯白开水的程怡,突如其来地表现出罕见的执拗。
程怡一到办公室,市政府办副主任肖为前脚跟后脚进来,汇报昨天晚上的凶杀案。程怡一反常态,毫无笑容地反问:“马春山人呢?他为什么不来向我汇报?”
肖为呐呐,程怡略略提高了声音:“出了这么重大的案子,他办公室主任是吃干饭的?不在第一时间向我报告,今天上午还不在岗?你打电话给他,问问他,在哪里公干呢!”
肖为赶紧应了,才要走,程怡指指对面的沙发:“就坐在这里,当我的面打。”
肖为摸出手机,拨给马春山:“马主任,在哪里?”
“什么事?”马春山回答,肖为的手机音量很大,寂静的办公室里听得清清楚楚。
“昨天的那个案子,程市长要听取汇报,可能还要开会布置一些事情,你是不是赶紧到办公室来……”
“我不是已经告诉你去汇报了吗?”马春山声音疲惫而急躁。
程怡朝肖为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把手机拿过来,马春山还在抱怨:“你怎么回事呀?连这点事都搞不定,非要我亲自回去?我这里事情很重要!”
程怡冷冷道:“什么事情很重要?”
马春山下顿了一下,但这一点儿停顿甚至连十分之一秒都没有,旋即流利地回答道:“程市长,我和政法委的同志在公安局这里,督促破案,以便随时向您汇报进度。”
程怡道:“既然政法委已经有人去了,你还在那儿待着做什么?政府办这里哪一天不是事情堆成山?你放着本职工作不做,倒管起破案的事来了?”
马春山似乎没料到一向随和的程怡会这么较真,愣了一下,口气更软和了:“程市长,不是我非要赖在这里,昨天这件案子影响面太广,省委毛书记也打电话来询问,所以齐书记就给我下了命令要全程督促,以最短时间、最高效率破案,每4小时汇报一次……我这也都是为工作……”
肖为默默地看着程怡,心惊胆战地听着马春山振振有词,那话虽然软和,程怡真要跟他较真的话,他还是吃不了兜着走的。果然,程怡打断了他的话:“这些具体工作,自然有公安和政法系统的同志去干,各司其职是起码的,你先做好你的本职工作,我现在要和马市长一起去接待两位很重要的外商,你赶快回来,把材料都准备好,然后跟我一起去参加接待!”
程怡挂了电话,将手机递给肖为,余怒未消,冷笑一声:“你们马主任口才果然不是一般的牛啊!”
肖为不敢走,又不方便站着,程怡想了一想问:“你说说看,马主任为什么这么牛呢?”
肖为握着手机,干笑着,头皮上酥凉酥凉的。正不知如何是好,程怡桌上的电话响了。
程怡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朝肖为挥手示意他回去,停了几秒,方拿起了电话。
“喂,你好,我是程怡。”
“程市长哇,我齐大元。”
程怡平静地道:“齐书记,什么事啊?”
其实齐大元离他不过几十米远,一个在楼层的东翼,一个在西翼,中间隔了一条长走廊。齐大元呵呵笑着说:“老程啊,我要给你道歉啊。”
“这可怎么说啊,”这话太严重,程怡不自觉地坐正了身体,“书记有事请尽管指示嘛。”
“是我安排小马去协同政法委同志坐镇破案的。”齐大元不紧不慢地说,“确实是有点不合规矩,不过,非常事件,非常处理嘛,小马这个人你是知道的,脸黑心硬,办事果断,还是有一套的。向阳嘛你也知道,是个弥勒佛,好好先生,所以让他带小马去,加点分量,尽快破案。这个案子影响太坏啦,一大清早的,毛书记都打电话问我到底怎么回事,市委大院里出这种事,再结合当事人的身份,这个命案背后有没有更深层次的政治动机,是否与现在的城区拆迁改造方案有关,我们都还未可定论,而事实上,市委市政府派人督促之后,效率也确实不同了,几小时就锁定了犯罪嫌疑人。可见这个情况下,多加派人手,慎重起见还是很有必要的……”
齐大元滔滔不绝地说着,话锋忽然一转:“老程,你看呢?”
程怡呵呵地笑了:“齐书记考虑得果然全面。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就让他在那里坐镇吧。”
“好啊。”齐大元还是悠笃笃的。其实在这个电话之前,两人都完全清楚电话是什么内容,结果又会是什么,但是,就像例行公事一样,必须把这个程序走完。
程怡放下电话,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办公室里朝南的一面墙是整幅的落地窗,秋日清晨的太阳正温柔地映在孔雀绿的玻璃上,阳光像一簇一簇的大丽花,开满了地板和办公桌。
他来回踱了几步,拿起手机,按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嗯。”他眯起眼睛凝视着那橙色的圆球,手指抚摸着洒在办公桌上的一缕金色影子,淡淡地说,“和分析的完全一致。”
屠夫
在白绵市,所有人都怕江勇,惟独田三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