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米丽,”他说道,“你离开她后,太太,——我们在澳洲住下来,她每天晚上在帆布帷帘后祈祷时,我总听到你的名字呢——她和我在那天日落时再也看不到卫少爷以后,一开始她蔫了,好蔫,如果她那时知道卫少爷那么好心那么小心瞒了我们的一些事,我想她准活不下去了。可是,船上有些穷人生了病,她就照顾他们;我们这些人中有一些孩子,她也照顾他们。就这样忙着,这样行善,反使她得救了。”
“她什么时候才知道那消息?”我问道。
“我听到那消息后,”皮果提先生说道,“又瞒了她差不多二年。我们那时住在很偏僻的地方,周围是些好看的树,屋顶上都爬有蔷薇。一天,我在田里干活时,一个我们亲爱的英格兰旅行家来了(他是来自诺福克还是萨福克,我不在意了)我们当然请他进屋,给他吃喝,向他表示欢迎。我们殖民地的人都是这样做的。他随身带来一份旧报纸,上面有关于那场暴风的记载。她就那样知道了。我夜晚回家时,发现她已知道了。”
他说这几句话时,声音压得很低,我十分熟悉的那种严肃神情又堆上了他的脸。
“知道那消息后,她变化了很多吗?”
“唉,就算不是直到现在,”他摇摇头说道,“也很久不愿和人来往,可是,孤僻寂寞对她也有好处。在饲养方面,她不得不分心管理很多事,这样,她也就熬了过来。如果你现在看到我的爱米丽,卫少爷,”他沉吟道,“不知你能不能认出她呢!”
“她变了那么多?”我问道。
“我不知道。我每天都看到她,所以说不上;不过,有时,我那么想。身材小巧,”皮果提先生看着火说道,“有点单薄,蓝蓝的眼睛那么温柔而悲伤;小脸精精致致;好看的头微微低着;声音和举止都那么安静——几近畏怯了。这就是爱米丽!”
我们静静地望着他,他依旧看着火。
“有人以为,”他说道,“她是所爱不淑;有人认为,她已丧偶,没人知道那真正的缘故。她本来有很多次结婚的机会。‘可是,舅舅,’她对我说,‘这是永远也不会有的事了。’她喜欢和我在一起,很开心,可是别人一出现,她就躲起来。她愿意去任何遥远的地方照看一个病人,调教一个小孩,或帮一个女孩准备婚事(她帮过很多次,却没出席过一次婚礼);她一心一意爱护照料她的舅舅;她勤快;无论年轻还是年老的人都喜欢她,凡有困难都来找她求助。这就是爱米丽!
他用手抹了一把脸,轻轻叹了口气,眼光从炉火上抬了起来。
“马莎还和你们在一起吗?”我问道。
“马莎,”他答道,“第二年就结了婚,卫少爷。是一个青年,一个劳工,他赶着东家的货车去市场——那来回有五百多英里哪——经过我们那儿,就提出想娶她(在那儿,妻子是很稀罕的呢),然后两人就一起在内地过着小日子。她托我把她的一切都实实在在告诉他,我照办了。他们结了婚。他们住的地方除了他们自己的声音的歌唱的鸟声,离其它声音有几百英里。”
“高米芝太太呢?”
皮果提先生一下大笑起来,就像在那早已损坏的旧船屋中很开心时那样用两手搓他的双腿。这可真让人开心。“你肯信吗!”他说道。“嘿,甚至有人向她求婚呢!一个改行做恳荒者的轮船厨师,卫少爷,居然向高米芝太太求婚。千真万确,要有半个字的假话,天打雷劈——我没法说得再清楚了!”
我从没看到爱妮丝那么大笑过。皮果提先生这爆发的开心也让她觉得开心,她笑啊,笑得自己也止不住了;她越笑,我也就越要跟着笑;而皮果提先生就越发开心,越发起劲地搓他的双腿。
“高米芝太太说什么呢?”我忍得住笑时就问道。
“如果你肯相信我,”皮果提先生答道,“高米芝太太并没说‘谢谢你,我很感激,但我在这把年纪不想改变自己了,’而是就近拿起一桶水,往那个轮船厨师的头上浇去,他大叫救命。直到我赶来,他才脱身。”
皮果提先生又轰然大笑,爱妮丝和我也陪着他笑。
“不过,我应该为那个人说几句公道话,”我们笑得都没力气了后,他又擦擦脸接着说道,“她完全照她应许我们那样的做了,而且做得更好。再没有哪个女人像她这样诚心、真实并道地地帮忙了,卫少爷。我从没看到她有一分钟感到孤单过;哪怕在我们眼前的只有我们陌生的殖民地,她也没那样。自她离开英国,我敢向你担保,她再也没想念那老头子了。”
“现在,最后的但并非最不重要的,米考伯先生,他呢?”我说道,“他已还清他在这里欠的一切债了——连特拉德尔的期票也兑付了,你记得的,爱妮丝——所以,我们推测他自然境遇不错。可他最近的情形怎么样呀?”
皮果提先生微笑着把手伸进胸前衣袋里,拿出一个折得平平的纸包,然后小心翼翼从那里取出一小张怪怪的报纸。
“你知道,卫少爷,”他说道,“由于我们很富足了,我们已离开内地,到了我们称作市镇的一个地方,就在米德尔具港附近。”
“米考伯先生在你不远的内地吗?”我说道。
“啊,是呀,”皮果提先生说道,“尽心尽力做事。我再没见过有什么上流人像他这样尽心尽力做事。我看到他那秃脑袋在太阳下流汗时,卫少爷,我几乎认为他那个脑袋准会化掉的呢。现在他是一个区长。”
“一个区长,嗯?”
皮果提先生在报纸上指着一段。那报是《米德尔具泰晤士报》。我把那段大声读出来:
昨天在大旅店大厅公宴我们显赫的殖民地同胞和本地士绅米德尔贝区区长威尔金·米考伯先生。来宾甚多,将那大旅店挤得水泄不通。在走廊和楼梯上的来宾未计在内,仅取餐者便不下47人。米德尔贝的仕女、名流和贵绅,齐向如此应受尊敬、如此才华横溢、如此名声远扬的人表示敬意。主持人系麦尔博士(米德尔贝殖民地萨伦学校校长)等贵宾坐于其右。在餐后演唱了赞美诗(诗唱得极美妙,我们不难听出其中有天才歌唱家威尔金·米考伯先生之公子如银铃般之声音),例行为效忠国家干杯的仪式举行了多次。继而由麦尔博士发表非常充满感情的演讲,他在演讲中建议为“我们的贵宾、本镇的光荣干杯。但愿他要不是因为高升就永远不离开我们,但愿他在我们之间取得的成就使他永远不能高升!”干杯时的欢呼声无法形容,一次次落下复又升起,有如大海之汹涌波浪。威尔金·米考伯先生起身致词,这才终于令全场安静下来。在目前本报人手才力均缺之情形下,欲全部记下我们尊敬的先生那高雅流畅的演说实难办到!在此仅做此简短介绍:那是一篇雄辩机锋的杰作,其中一些片段特别提到他成功之本,并告戒年轻听众当谨慎,切勿欠负无力偿还之债务;这些教诲令最刚强之人也感动得声泪俱下。他又举杯,祝麦尔博士,祝米考伯太太(该夫人风度优雅地在侧门行礼领情,那里还有众美人站在椅子上,既见识那盛况,也为其增色不少),祝利吉尔·贝格斯太太(前米考伯小姐),祝麦尔太太,祝威尔金·米考伯先生之公子(他风趣地说,他认为自己无法用演讲致答,如允许,他可用一曲代之,会众因此而大笑)祝米考伯太太的娘家(当然在国内系名门望族)等等,等等。典礼结束后,桌子如被魔杖点过般移开,舞会开始。在歌舞之神的信徒中,威尔金·米考伯先生之公子和麦尔博士之四小姐海伦娜女士尤为令人注目。众人尽欢,直至太阳神驱车将至方才散会。
我又回头去看麦尔博士的名字。在这么快乐的报导中看到那米德塞克斯审判官先前的穷助教麦尔先生,我真是高兴。这时,皮果提先生又指着报纸的另一部分,我的目光落到我自己名字上,于是我读道:
致名作家大卫·科波菲尔
我亲爱的先生:
自上次面晤,已为时甚久,想文明世界大多民众均已熟悉先生之道貌矣。
我亲爱的先生,我虽不能见我青年时代之友(盖我尚无左右自身环境之力)但须臾未忘君之辉煌。
诗圣彭斯有诗云:
“惊涛巨浪,一海相隔;”
然君之心灵盛聚我仍得以赴之。
是极,值我辈共同尊重之人离此返国之际,我亲爱的先生,我必借此良机,代表本人,亦代表全体米德尔贝之居民,感谢先生施于我之厚恩。
奋力向前,我亲爱的先生!君之名望已传闻此间,君之大作已为此间所拜读欣赏。我虽知与君相隔甚远,却并不为之感觉孤独或忧伤并因此而恍惚惆怅。向前奋进,我亲爱的先生,前途无量!米德尔贝居民必心存喜乐,企盼得教益于先生!
我一息尚存,便于此地厕身众人间敬仰先生。
区行政官
威尔金·米考伯敬上
阅读那份报纸其它内容,我发现米考伯先生就是该报勤奋并受器重的通讯员。在同一份报中,还登有他写的有关造桥的另一封信,还有他的书信集不日出版之广告(精装一册,并附大量说明补充);此外,如果我没太糊涂,那篇社论也是他的大作。
皮果提先生住在我家期间,我们在很多个夜晚谈了许多有关米考伯先生的事。他在英国的整个逗留期间都住在我家——我想不到一个月——他的妹妹和我的姨奶奶都来伦敦看他。他动身时,爱妮丝和我送他上船。在人间,我们再也不能给他送行了。
他动身前和我一起去了雅茅斯,去看我在墓地为汉姆建的小碑。我依照他请求为他把那朴素的碑铭抄下时,见他俯下身去,从墓上拔了一束草,又抓了一把土。
“给爱米丽的,”他一面把那些东西放入怀中,一面说道,“我答应了的,卫少爷。”
第六十四章 最后的回顾
现在,我的传记写到结尾了。在结束本书前,我再来作一回顾——最后一次了。
我看到和爱妮丝共走人生的我自己,我看到我们周围的孩子和朋友;我也听到我前进时对我予以关心的声音。
在那飞快过去的人群中,哪些脸我觉得最清楚呢?看哪,当我在思想中问我自己这问题时,这些脸都向我转过来了!
这是我姨奶奶,戴着度数更深的眼镜,一个80多岁的老太太仍身子笔挺,而且还能在冬日里一口气走6里路呢。
总和她在一起的是我那慈祥的老保姆皮果提,她也戴上了眼镜,总在夜里凑近灯光做针线活,身边总放着块蜡烛头,一条放在小房子里的尺,还有一个盖子上绘有圣保罗教堂的针线匣。
在我小时候,皮果提的双颊和双臂是那么硬、那么红(那时我奇怪鸟儿为什么不放掉苹果而来啄她),现在它们也干了、发皱了。她那曾使她脸部近眼部显得发黑的眼睛也变得淡些了(但仍闪光),可她那粗糙的食指却一点没变,而过去我曾把它和香料擦子联想在一起;后来,我看到我最小的孩子握着她的食指从我姨奶奶身边摇摇摆摆向她走去时,我就想起我刚学走路时我们家里的小客厅。我姨奶奶多年不曾满足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她真的做了一个真的、活的贝西·特洛伍德的教母;朵拉(二女儿)说她把贝西惯坏了。
皮果提的衣袋里有一件很大的东西。原来就是那本鳄鱼书。这时,这书已很破旧了,其中有些更已补过,可是皮果提把它当作一个珍贵的纪念品向孩子们出示。看见从鳄鱼故事中抬起来看我的我自己那张幼稚的脸,我记起我的旧相识——那个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我觉得很奇怪。
今年暑假里,我发现在我的儿子中,有一个老头儿在做大风筝,他无法形容的那样欢天喜地向天上望。他高高兴兴和我打招呼,连连又点头又挤眼,还低声说:“特洛伍德,你听了准高兴,我没别的事干时,我就要写那呈文了。你的姨奶奶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女人,老弟!”
那位拄杖驼着背的贵妇人是谁?她脸上仍刻有昔日骄傲和美丽的遗痕,看得出她无力地和内心那易怒、迟钝、骄横、暴躁的东西抗争着。她在花园里,身边站着一个嘴唇上有道白色疤痕的女人,这个女人样子尖刻阴郁,已憔悴了。让我听听她们在说什么。
“萝莎,我已忘了这位先生的姓了。”
萝莎向她弯下身子,对她叫道:“科波菲尔先生。”
“看到你,我很高兴,先生。看到你服丧,我很难过。希望时间能减轻你的悲哀。”
她那暴躁的侍从斥责她,告诉她我没有服丧,并费力地提醒她应再看看我。
“你见过小儿了,先生,”那年长的夫人说道,“你们和好了吗?”
她痴痴看着我,手放到前额上呻吟起来。突然,她用一种可怕的声音叫道:“萝莎,过来。他死了!”
萝莎在她脚前跪下,时而安慰她,时而和她争吵,时而恶狠狠地告诉她说:“我一直就比你更爱他呢!”时而又把她像病孩那样搂住,拍她入睡。我就时时看到她们这样,年复一年过着日子,我就在她们这样时离开了她们。
从印度回国的是什么船?那个嫁给一个大耳朵、老叫个不停的苏格兰——老富翁的英国女人是谁?难道这会是朱丽亚·米尔斯?
这真是朱丽亚·米尔斯,骄横,华贵,由一个黑种男子用金盘子托着名片和信给她,又由一个头扎着鲜艳围巾、身着细麻布衣的棕色女子在她的化妆室里伺候她吃饭。可是,这时的朱丽亚不再记日记了,也不再唱《爱情的挽歌》了,只是一个劲和那好像披了一张晒黑的皮的黄熊样的苏格兰富翁吵个不停。朱丽亚的脖子都被金钱锁住了,她再也不想别的或说别的了。我还是喜欢在撒哈拉沙漠的那个她呢。
也许这才是撒哈拉沙漠呢!虽然朱丽亚有一所美仑美奂的豪屋,有尊贵的客人,日日有穷奢极华的宴席,可她身边却没有青葱的植物,没有任何可以开花或结果的东西。朱丽亚所说的“交际场”我是知道的,那里有从专利局来的杰克·麦尔顿先生。这人看不起为他谋到这职务的人,竟对我把博士称作“很有趣的老古董”。既然交际场里就是这些如此没有价值的男男女女,朱丽亚,既然交际场的教化只使人对任何有利或有碍人类的事都公然冷漠无视,我想我们已经在同一个撒哈拉中迷了路,还是找出路为好呀。
看,那永远和我们做朋友的博士仍矻矻啃啃编他的《辞典》(编到D部什么地方了),享受家庭和夫人的温馨。还有那个威风已大减的老兵。她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指手划脚了。
再后一点,我发现了我亲爱的朋友老特拉德尔。他忙忙碌碌地在法学院的律师事务所里工作。在他还不曾秃的那部分脑袋上,头发因为律师假发的不断磨擦而比以前更不听话了。他的桌上放有厚厚的一摞摞文件;我向四下张望时说道:“如果苏菲是你的秘书,那,特拉德尔,她一定会忙坏了!”
“你可以那么说,我亲爱的科波菲尔!不过在灰院的那些日子是多美妙的日子啊!是不是?”
“是她说你有一天会成法官的那个时候吗?可那时这话还没成为人们常说的事呢!”
“不论怎样,”特拉德尔说道,“如果我万一做了法官——”
“嘿,你知道你就要当上了。”
“行了,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等到我做了法官,我要像我以前宣布的那样,把这事讲出来呢。”
我们臂挽臂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