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长,关于被告的盗窃国家文物罪的事实已经构成,毋庸赘言。”他立起身,环视审判庭内,“辩护人想提示法庭注意的是,被告在诉讼过程中的程序是否合法,因为这直接关乎案件的真实性,关系到被告犯罪危害的程度和量刑的轻重。”
庭下一片嗡嗡的议论声,审判长要求肃静。
“根据《 刑诉法 》一百六十二条的规定精神,被告人应当看到被认定为罪证的实物,可令人费解的是,侦办人员并没有让被告观看被盗实物,仅仅指认了照片。今天的法庭上我还注意到,公诉人所提供的罪证,仍然是由博物馆提供的照片,这是违反法律关于举证的规定要素,对此我提出质疑。”
议论之声再起,人们并不支持方律师,认为他吹毛求疵,强词夺理。
这时,公诉人站了起来:“壁画是千年瑰宝,从保护文物角度没有必要再予出示;况且,对原始证物已由资深的考古专家进行了鉴定,我认为提供证据是确凿的,也是合乎程序的。如果辩护人认为照片有问题,除非能提供证据证明此案根本没有发生,被告的供述纯系子虚乌有。”
污点 十二(2)
台下一片哄笑,连何雨也为公诉人的尖刻辛辣不住地点头。她意外发现,听众席上坐着那天晚上在夜市中见到的凌清扬,紧挨着她的是彭彪的爱人白舒娜。
“程序正义,罪行法定。”方律师洪亮的声音压住了台下的声浪,“我丝毫不否认被告犯罪的既遂和故意,我要求公诉方证实的是,这起盗窃案被盗的物品是否真实——是案前的原始文物,还是案后的替代品,这对确定本案的性质至关重要。”
这句话连何雨听了都感到颇为牵强,十五块壁画追回后,是她配合三位省内的考古专家进行的分析鉴定,从壁画的绘画技法到表层的附着物,都与库房中所留壁画毫无区别,就连切割的断缘也严丝合缝。用放大镜观察,板壁连接处的草屑也完全交叉相连!为防止肉眼观察的失误,他们还使用了最为可靠的碳十四检测技术,使用这种分子化学衰变原理鉴定物品的存留期,一万年的误差也不会超过一百年。
何雨立即宣读了专家组的上述结论,她的声音中透着对律师的不满,满想着对方偃旗息鼓,但情况却恰恰相反。
“请问,你们一共使用了几种检测方法?”
“碳十四是目前国内普遍采用的最权威的检测方法。”
“我再请问,你是否综合使用了另外几种检测方法,比如热释气法、气象光谱法、考古分子学和穆斯包尔效应?”
律师果然厉害,看来他完全是有备而来。看何雨出现了片刻的犹豫,他马上又接口道:“科学的鉴定方法,应当是多种检测手段的综合印证,单一使用碳十四,你能担保不会出错吗?”
这时,是老辣的审判长为何雨解了围,他举手制止了方律师。
“辩护人注意,关于文物的鉴定,法庭会予以甄别。如果没有新的证据能够否定壁画的真实性,由侦查部门提供的照片有效,公诉方所说成立。”
“我提请法庭注意的,正是本案的真实性。”方律师没有丝毫的退让,一字一顿,神情反而愈加庄重,“作为被告律师,这也是我分内之责。现在,我的委托人还有话要讲。”
律师坐下去。何雨注意到,被告席上那个曾痛哭流涕交代罪行的家伙,这会儿突然变了一副嘴脸。
“这照片上的文物是假的!”彭彪一反常态,突然喊了起来,由于用力过大,麦克风竟发出了刺耳的鸣叫声。
“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些是假的?!”公诉人的问话有些怒气冲冲,因为对方在检察机关,也分明做了认罪的交代,这一会儿却当庭翻供。
“从一开始我看到的就是文物照片,你们为啥不叫我看被盗的文物?”彭彪反问道,他涨红了脸,脖子上的青筋直暴,扎了个鱼死网破的架势。这是何雨始料不及的。
“这么说你过去的供词全是伪证了?”公诉人质问,声音中含着难以抗拒的威严。
“我犯的事儿我认账,可自打小老汉把壁画弄到手,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些东西,我认为照片上的东西是假的。”
法庭内掀起了一阵声浪,听众认为这彭彪活脱脱就是一个无赖。
审判长敲响了法槌,严肃问道:
“被告彭彪,你怎么能证明照片上的文物是假的呢?”
“法官大人,你不了解梁州文物道上的规矩,盗出来的东西是真的,可卖到外边的东西可保不齐是真的。这出土的货十有###是复制品,真货还窝在家里。你可以到造假一条街去看看,什么假造不出来?那是专门骗老毛子的,行话叫‘借鸡生蛋’,真货一下子就出手,那是傻屌才干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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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彪这句粗话顿时引起了一阵哄笑,继而激起的是一片轩然的声浪,嗡嗡的议论声像一阵湍急的浪涛冲击着法官席。审判长岿然未动,再次击响了法槌。
“被告彭彪,上述供词你为什么没有向侦查、检察机关交代?”
“审判长,我犯法的事儿可都交代清楚了,丁是丁,卯是卯。库房二道门的钥匙是我复制的,井里的洞是我帮小老汉挖的,我可没有下手偷盗。论犯罪小老汉是主谋,东西偷出来我连毛都没见,现如今人家偷驴,我拔橛子,我觉得冤枉,越想越觉得是小老汉做了套,骗我往火坑里跳,末了叫我一个人顶罪。我希望审判长,您是位青天大老爷,会还我一个公道。该我的罪,枪毙我都干;不是我的错,不能硬栽到我身上。”
法庭上的风向渐变,老练的方律师那边又请示发言,被审判长批准。
“我请求法庭对所盗物品进行重新甄别,以甄别此罪与彼罪、罪轻与罪重的区别,做到不枉不纵,对被告彭彪客观定罪,体现法律公正。”
污点 十二(3)
审判长没有回答,锤起锤落,宣布休庭再审。
何雨低头从议论纷纷的法庭出来,身子好像悬在半空似的没了底气。方律师的那些话像刀子一样剜在心上,使她坐立不安。虽然法庭休庭,为公诉方解了暂时之危,但很快会要求检察机关重新调查,公安局也必须补充作出物证鉴定。如果专家组的结论有误,全案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全盘推倒,到那个时候可就完全被动了。难道,这到手的壁画真能有假,这碳十四的检测还会出现纰漏?想到这里,她给英杰挂了个电话,对方手机关机,大概正在市里汇报案件的侦破过程。心急火燎之际,她突然想到几天前黄河平的那句话:“科学仪器不会出错,可是用机器的人却可能出错。”莫非他真有先见之明?如果真是这样,他为什么还要引火烧身,把一块仿品提供出来?所有这些,都需要再次找他当面问个究竟。
没有片刻的停顿,她骑车来到文物一条街,可博雅斋店门紧锁。她拨通了黄河平的手机,半天无人应答,好不容易接通了,黄河平用一种懒洋洋的声音做了回答,说奉了曾队长的令,晚上九点的火车要出发去一趟南方。何雨急了,不由分说,约他八点钟见一面。黄河平那边犹豫片刻,总算答应了,说地点定在老地方。
老地方,何雨心中猛地一跳。她明白黄河平指的老地方,就是在大雨中两人相吻定情的三孔桥处。那是文物一条街西北方向天波湖畔的一座小桥。天波湖是许多年前黄水退去后给梁州城留下的最大的一处湖泊。两岸杨柳依依,倒映出周围古殿飞檐的婆娑侧影,素有小西湖之称,也是当年何雨跟着黄河平经常晨练跑步的地方。
整个下午,何雨把自己关在化验室里,又重新对缴获的壁画进行了检测,的确发现了新的疑点。她心里更加不安,便一个劲儿地看表。就在快要下班的时候,英杰从市里回来了,而且一脸的春风得意。看来,上午审判的失利他并不知道,下了车就招呼何雨去吃饭,声称自己要兑现诺言,为庆祝破案犒赏她,而且还要去霏霏餐厅吃法式西餐。
何雨犯了难,因为和黄河平相约在先。可想到必须把法庭上的变故和发现的疑点告诉英杰,便决定先和英杰吃饭,再赶到三孔桥。从时间上看,这样安排也完全来得及。因此,她便让英杰先去定位置点菜,自己有意停留了一下,换了件几年前爱穿的束口红夹克,又拿了一件什么东西。
霏霏咖啡屋富有情调且十分僻静,是何雨爱去的地方。英杰定好位置,透过墨镜不断打量着门口进来的男男女女,可一次次的失望,使他真正领略到望眼欲穿的滋味。
这是一间半隔断的小空间,垂吊着的常春藤遮挡着情侣包厢之间的视线,壁板上插满樱花和勿忘我草,连座位也是可以荡来荡去的秋千,难怪何雨对此处的偏爱,英杰也正是想借这样一处浪漫温馨的场所,和何雨正式谈一下两人的婚事问题。
烛光幽幽闪烁,厅内回荡着一首柔和温馨的曲子,英杰仔细听那女歌手的吟唱,歌词倒有几分韵味:
霏霏小雨,随风飘进夜里,
深情无语,顽皮而神秘,
在我耳鬓倾听,伴我渐入梦里。
我想拥着你,
你却转身而去,
只留下一个微笑,
让我迷失在天地。
…………
柔和的轻音乐像催眠曲,使得这些天疲于奔命的英杰斜倚在桌边睡着了。起初他还听见了自己的鼾声,后来就一下子跌进了梦里,他觉得自己正被一群记者簇拥着,一大堆听筒争先恐后地直捅在嘴边,要他讲述破案的经过,紧接着荆副市长把一枚硕大的奖章挂在了他的脖子上,乐队不知怎么奏成了婚礼进行曲,他和何雨挽手踏在一条红地毯上。何雨正在给他胸前别一朵鲜艳的玫瑰,尖利的别针一下子扎进了肉里,把他疼醒了。
对面的何雨正用手机的天线戳他的前胸,另一只手背在身后,脸上的神色显得十分怪异。
“出了什么事啦,小雨?”英杰揉了一下自己的眼睛,急切地问。
“我们遇到大麻烦了。”何雨的嘴撅着,变得一脸的沮丧,嗓子里竟带着几分哭腔。
“啥了不起的事啊,亏你还是个警察呢。”英杰拉着她坐下,一把把对方身后拿着的东西夺了过来。原来是一个现场提取物证的检验盒子。
“你不要看,先听我讲。”何雨神色严肃,上去用手护住了盒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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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就在下午,何雨把追缴来的壁画与现场遗留的壁画再次进行了拼接鉴定,复查完最初缴获的那件粉衣宫女,将它送入包装袋的时候,她的手指无意间被袋内一个尖尖的东西刺了一下,她把袋子整个翻过来,发现折皱处竟有一粒稻粒,放在显微镜下观察,发现稻粒是半脱壳的,上边明显黏附着与壁画版相同的泥土。
污点 十二(4)
何雨吃了一惊,将壁画翻转过来仔细比对,看出这粒稻谷是从壁板边缘脱落下来的,重新把它嵌入,竟然严丝合缝。
唐代修建墓|穴的工匠和画师用的是麦草泥,麦草已经炭化,泥土中怎么会有如此坚硬的稻谷呢?
显微镜下这粒稻谷颗粒饱满,属于优良品种,当时黄河流域的梁州城能培育出如此优质的水稻吗?
稻谷和千年的泥土掺和在一起,应该是千年之前的稻谷。何雨查了相关资料,其中浙江余姚河姆渡出土的稻谷,刚开掘发现时还黄灿灿的,一遇空气马上炭化发黑,而这颗稻粒历经千年,竟然一点不发生腐蚀变化,真是难以解释的奇迹。
“就是它。”何雨小心翼翼打开了盒子,擎到了英杰的眼前,盒子中间那颗稻谷像标本一样被固定着。
“我以为啥大不了的事儿,不就是一粒稻籽儿嘛。”英杰大不以为然,把盒子盖上了。
“我的队长大人,你咋还不明白,假如是墓|穴壁画中的稻子,哪还能保留到现在啊?”
“小雨,齐局长压根不该再把你送到黄河大学读书,越学越傻了——这壁画从博物馆偷到境外,再从境外返回来,中间经过几道手,怎么能担保这中间在哪个环节上有人偷偷给添点心事儿呢,你这才真叫……”
“我这叫什么,你说?!”何雨不依不饶,紧盯着英杰。
“叫吹——毛——求——疵!”英杰放低嗓子,一字一顿。
“曾英杰,我现在告诉你,这颗稻籽儿非常可疑——今天上午开庭时我还认为是律师的狡辩,现在我不这样看了,我要求对缴获的全部壁画进行重新鉴定。”
“有这个必要吗?”英杰中止了讥笑,重新仔细端详了一下那枚稻种。又看了看何雨因愠恼而激动的神情。何雨一生气爱把牙关紧闭,由于细密的牙齿咬合在一起,靠近嘴角的地方就会出现两个浅浅的酒窝。她此时脖子和面颊一块儿发红,越发显得俏丽。
“何雨,就算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我要问你:是一幅画后边有稻籽,还是所有的画?”
“一幅啊。”
“得,我再问你,这幅画是从哪儿追回来的。”
“‘一把摸’摸出来的呀。”何雨不知他要说什么,姑且答道。
“对呀,这‘一把摸’从混水儿里淘来的画,有几分真假,你拿它当宝贝?”
“我告诉你,这幅画紧挨着‘东方维纳斯’,两块壁板严丝合缝对上了,切割线的交叉特征非常明显。”
“那好小雨。”英杰看四周近处无人,压低声音说道,“你究竟还信不信科学,人家文物专家用碳十四做测量,这是目前最科学的鉴定法,我看你是克利斯蒂的小说看多了吧。”
“英杰,我不是不相信科学,正因为是我和他们在一起做的鉴定,仅仅用了碳十四的一种方法,现在才不放心。要知道,壁画上用的颜料是石青、石绿和玫瑰石粉,年深日久已经渗入了泥板。碳十四测的是泥土,而不是颜料。我建议还是请北京的专家来会诊。”
“何雨,咱可不能跟自己过不去。”英杰终于压抑不住了,他不知道何雨的脾气竟然有这么执拗,“市里已经宣布了破案,按证据、事实两个基本和从重从快的要求,检察院已经提前介入案件,就是再做鉴定,也是检察院的事情,你岂不是多此一举嘛!”
“英杰,我真想不到你会这么盲目自信,一点儿也听不得证伪的意见。”何雨竭力压低声调,脸涨得更红了。
“要知道确证就必须能够证伪,否则就不是科学的。要想有科学的确证,就得有勇气把证伪摆在平等的位置上,敢于让人家怀疑、批驳甚至全部推翻,向真理投降并不失面子。”
“小雨,你说我是怕丢面子?!”英杰仿佛被刺痛了一样,立时变了脸色,“你的这套逻辑学说服不了我,书本上的那套玩意儿总是跟实务打架,警察靠的就是经验和悟性,懂不?说实在话,真正的案子你经历得还太少。”
“我正要给你讲的就是一起真实案例。我从数据库里查询了百年内国内外的文物大案,1911年卢浮宫的《 蒙娜·丽莎 》油画被盗案,下手的是油漆工佩鲁贾,幕后指挥的是华德华多侯爵,他勾结了专造假画的法国画家伊夫·肖德隆。在油漆工得手之后,侯爵根本没有要他这张真画,而是让赝品大师造了六幅假画,利用名画被盗的信息,诱使六个外国买主以每张三十万美金的价格购得了假画,侯爵不冒丝毫风险,坐收渔翁之利。案发两年后,油漆工被警方人赃俱获判了刑,而侯爵却逍遥法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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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咱们追到的壁画全是假的?”英杰不以为然,故作目瞪口呆状。
“我希望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