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耐,到哪里去没有饭吃?干吗寻死?”月容道:“你说错了,你说的这三样好处,全是我的毛病,我没有这三项毛病,我也不至于受许多折磨了。”刘妈点点头道:“这话也有道理,有道是红颜女子多薄命。不过,你也不是犯了甚么大罪,坐着死囚牢了,只要有人替你出那一千块钱还给姓赵的,也许他就放你走了。昨晚上我和他烧烟的时候,提到了你的事,他很有点后悔。他说,以为你放着戏不唱,跟了宋信生那败家子逃跑,也不是甚么好女人,趁着前两天推牌九赢了钱,送了宋信生一千块钱……”月容忽然站起来,向她望着道:“甚么?他真花了一千块钱?他花得太多了!是的,我不是甚么好女人,花这么些个钱把我买来,又不称他的心,太冤了!是的,我……我……我不是个好女人。”说着向沙发上一倒,伏在椅子扶靠上,又放声大哭。
刘妈劝了好久,才把她劝住。因道:“姓赵的这班东西,全是些怪种,高起兴来,花个一万八千,毫不在乎,不高兴的事,一个大子儿也不白花。你要是称他的心,他也许会拿出个三千五千的来给你制衣服、制首饰,你这样和他一别扭,他就很后悔花了那一千块钱。他说,想不到花这么些个钱,找一场麻烦。所以我说,有一千块钱还他,你也许有救了。”月容道:“谁给我出一千块钱还债?有那样的人,我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了。我知道,我不是个好女人,哭死拉倒!死了,也就不用还债了。”说着嘴一动,又流下泪来。刘妈对她呆望着一阵,摇摇头走出去了。
月容一人坐在这屋子里,把刘妈的话,仔细玩味了一番。“不是好女人”,“不是好女人”,这五个字深深地印在脑子里,翻来覆去的想着。就凭这样一个坏蛋,也瞧我不起,我还有一个钱的身份?伤心一阵子,还是垂下眼泪来。但是这眼泪经她挤榨过了这久,就没有昨日那样来得汹涌,只是两行眼泪浅浅地在脸腮上挂着。也惟其是这样,嘴唇麻木了,嗓子枯涩了,头脑昏沉了,人又在沙发上昏睡过去。
二次醒来,还是刘妈坐在面前。她手里捧着一条白毛绒手巾,兀自热气腾腾的,低声道:“我的姑奶奶,你怎这么样想不开?现在受点委屈,你熬着罢,迟早终有个出头之日。哭死了,才冤呢!你瞧,你这一双眼睛,肿得桃儿似的了。你先擦把脸,喝口水。”说到了这里,更把声音低了一低,因道:“我还有好消息告诉你呢。”月容看她这样殷勤,总是一番好意,只得伸手把那手巾接过来,道了一声劳驾,刘妈又起身斟了杯热茶,双手捧着送过来,月容连连说着不敢当,将茶杯接过。“她这样客气,恐怕这里面不怀什么好意吧?”这样一转念,不免又向刘妈看了一看。刘妈见她眼珠儿一转,也就了解她的意思,笑道:“我的小姑奶奶,您就别向我身上估量着了。我同你无冤无仇,反正不能在茶里放上毒药吧?”月容道:“不是那样说……”她把这话声音拖得很长,而又很细,刘妈牵着她的衣襟,连连扯了几下,让她坐着。月容看她脸上笑得很自然,想着她也犯不上做害人的事,便笑道:“刘嫂不是那样说,我……”刘妈向她连连摇手道:“谁管这些,我有好消息告诉你呢。你先把这杯茶喝完了。”月容真个把那杯茶喝了,将杯子放下来。
刘妈挨着她,在沙发椅子上一同坐下,左手握了她的手,右手挽了她的肩膀,对了她的耳朵低声道:“姓赵的这小子,今天下午要出去耍钱,大概晚上两三点钟才能回来。这有好大一段时光呢。在这时候,可以想法子让你脱身。”月容猛可的回转身来,两手握住刘妈两只手,失声问道:“真的吗?”刘妈轻轻的道:“别嚷,别嚷,让别人知道了,那不但是你走不了,我还落个吃不了兜着呢。”月容低声道:“刘嫂,您要是有那好意,将来我写个长生禄位牌子供奉着您。”刘妈将手向窗户一指道:“你瞧,这外面有一道走廊,走廊外有个影子直晃动,你说那是什么?”月容道:“那是棵树。”刘妈道:“对了。打开这窗户,跨过这走廊的栏杆,顺着树向下落着,那就是楼下的大院子。沿着廊子向北,有一个小跨院门,进了那跨院,有几问厢房,是堆旧木器家具的,晚上,谁也不向那里去。你扶着梯子爬上墙,再扯起梯子放到墙外,你顺着梯子下去。那里是条小胡同,不容易碰到人,走出了胡同,谁知道你是翻墙头出来的?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
月容让她一口气说完了,倒忍不住微微一笑。因道:“你说的这么容易,根本这窗子就……”刘妈在衣袋里掏出一把长柄钥匙,塞在她手上。因道:“这还用得着你费心吗?什么我都给你预备好了。”说着,把声音低了一低道:“那栏杆边我会给你预备下一根绳,跨院门锁着的,我会给你先开着。在屋犄角里,先藏好一张梯子在那里。你不用多费劲,扶着梯子就爬出去了,这还不会吗?”月容道:“刘嫂,你这样替我想得周到,我真不知道怎样答谢你才好。”刘妈道:“现在你什么形迹也不用露,一切照常。那缺德鬼起来还要过瘾的,我会缠住他。等到他过足了瘾,也就快有三点钟了,陪着督办耍钱,也是公事在身,他不能不滚蛋。你少见他一面,少心里难过一阵,你说好不好?”月容还有什么话可说,两手握住刘妈的手,只是摇撼着。刘妈站起身来,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道:“你沉住气,好好地待着,当吃的就吃,当喝的就喝,别哭,哭算哪一家子事?哭就把事情办得了吗?”月容点点头低声道:“好,我明白了,我要不吃饱了,怎么能做事呢?”刘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咳,可怜的孩子。”说着,悄悄的走出去了。
第三十三回 人陷惜名花泪珠还债 返魂无国手碧玉沾泥(4)
月容坐在沙发上,沉沉的想了一会子,觉得刘妈这样一个出身低贱的女人,能做出这样仗义的事,实在有些让人不相信。一个当老妈子的人,有个不愿向主人讨好的吗?再说,我和她素不相识,对她没有一点好处。我要是在这里留下来了,她在姓赵的面前那分宠爱也许就要失掉了,想到这里不由得伸手一拍,自言自语道:“对了,她就是为了这个,才愿意把我送走的。这样看起来,这妇人是不会有什么歹意的了。”于是把刘妈给的钥匙,送到窗户锁眼里试了一试,很灵便的就把锁开了。悄悄将外窗子打开一条缝,向外面张望一下,果然那走廊的栏杆外边,有一棵落光了叶子的老槐树,离开栏杆也不过一尺远,随便抓住大树枝,就可以溜了下去。本待多打量打量路线,无奈楼梯板上,已是通通地走着皮鞋响,立刻合上了窗户,闪到沙发上坐着。现在有了出笼的希望,用不着哭了。计翅着什么时候逃走,逃出了这里以后,半夜三更,先要到什么地方去找个落脚之所。自己这般有计划的想着,倒是依了刘妈的话,茶来就喝茶,饭来就吃饭。
冬天日短,一混就天气昏黑了,却听到刘妈在外面嚷道:“司令您也得想想公事要紧。人家约您三点钟去,现在已经四点多了。她在那屋子里躺着呢,没梳头,没洗脸的,您瞧着也不顺眼。您走后,我劝劝她,晚上回来,别又闹着三点四点的。你在十二点钟前后回来,她还没睡,我可以叫她陪着您烧几筒烟。”这话越说越远,听到那姓赵的哈哈大笑一阵,也就没有声息了。
到了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另一个老妈子送着饭菜进房来,月容便问她刘嫂哪里去了?她叹气道:“同一样的让人支使着,一上一下,那就差远了。人家就差那点名分儿,别的全和姨太太差不多了。司令不在家,没人管得着她,她出去听戏去了。”月容道:“听戏去了?我这……”她道:“我姓王,您有什么事叫我得了。”月容道:“不,没什么事。”她摇着头,很干脆的答复了这王妈。看到桌上摆好了饭菜,坐下来扶起碗筷白吃。那王妈站在旁边,不住暗中点头。因微笑道:“你也想转来了,凭你这么一个模样儿,这么轻的年岁,我们司令他不会掏出心来给你?那个日子,还有这姓刘的分儿吗?气死她,羞死她,我们才解恨呢!”她虽然是低了声音说话的,可是说话的时候,咬着牙,顿着脚,那份愤恨的情形,简直形容不出来。月容看着越是想到刘妈放走自己,那是大有意思的。
饭后,催王妈把碗筷收着走了,自己就躺到床上先睡一觉。但是心里头有事,哪里能安心睡下去?躺一会子就坐起来,坐起来之后,听听楼上下还不断的有人说话,觉得时候还早,又只好躺下去。这样反复着四五次之后,自己实在有些不能忍耐了,这就悄悄地走到窗户边,再打开一条缝来,由这缝里张望着外边。除了走廊天花板上两盏发白光的电灯之外,空洞洞的,没有什么让人注意的东西。电光下,照见栏杆上搭了一条绳子,半截拖在楼板上,半截拖在栏杆外面,仿佛是很不经意的有人把绳子忘下在这里的。由此类推,跨院门上的锁,跨院墙犄角上的梯子,都已经由刘妈预备好了的。这倒真让人感着刘妈这人的侠义,说的到就作的到。扶了窗户格子,很是出了一会子神。正待大大地开着窗,跨了过去,立刻就听到走廊外的板梯,让皮鞋踏着登登作响,将身子一缩,藏在窗户旁边。却见一个穿灰衣的护兵,骂骂咧咧的走了过去。他道:“天气这么冷,谁不去钻热被窝?当了护兵的人,就别想这么一档子事,上司不睡,冷死了也不敢睡。”月容听着,心里一想,这可糟了,姓赵的不睡,这些护兵,都不敢睡,自己如何可以脱得了身,站在窗户边,很是发了一阵呆。约摸有十分钟之久,却听到有人叫道:“吃饭罢,今天这顿晚饭可太迟了。”说着,接连的叫了一j车名字。
月容忽然心里一动,想着,这是一个机会呀,趁着他们去吃饭的时候,赶快跳出这个火坑罢。主意想定,将窗户慢慢打开,听听这一所大院子里,果然一些人声没有。虽然自己心里头还不免跟着扑扑的跳,可是自己同时想到,这个机会是难逢难遇的,千万不能错过。猛可的将脚齐齐一顿,跳上窗户,就钻了出去。到了走廊上,站住向前后两头一看,并没有人,这就直奔栏杆边,提了那根绳子在手,拴在栏杆上,然后手握了绳子,爬过栏杆。正待抬起脚来,踏上挨着楼口的树枝,不料就在这时,唰的一声,一个大黑影子,由树里蹿出,箭似的向人扑了过来。月容真不料有这么一着意外,身子哆嗦着,两脚着了虚,人就向前一栽。那黑影子也被月容吓倒了,嗷儿的一声,拖着尾巴跑了。但月容已来不及分辨出来它是一只猫,早是扑通通一下巨响,一个倒栽葱落在院子地上。
一个护兵,刚是由楼下经过,连问倒了什么了,也没有什么人答应。及至跑向前一看,廊檐下的电灯光,照出来有个女人滚在泥土里,就连连地啊哟了两声。近到身边,更可以看清楚了是谁,便大喊道:“快来人罢,有人跳楼了!快来罢,楼上的那一位女客跳楼了!”晚上什么声音都没有了,突然地发生了这种惨呼的声音,前前后后的马弁勤务兵,全拥了上来。
月容躺在地上,滚了遍身的泥土,身子微曲着,丝毫动作也没有。其中有一位乌秘书,是比较能拿一点主意的人,便道:“大家围着看上一阵子,就能了事吗?赶快把人抬到屋子里去。看这样子,这人是不行的了,别抬上楼,客厅里有热气管子,抬上客厅里去罢。”勤务兵听着,来了四五个人,将月容由地上抬起,就送到楼下客厅里来。乌秘书跟着进来,在灯光下一看,见月容直挺挺躺在沙发上,除了满身泥土之外,还是双目紧闭,嘴唇发紫。伸手摸摸她的鼻息,却是细微得很,额角上顶起两个大肉包,青中透紫。回头见楼上两个老妈子也站在旁边,便喝骂道:“你们都是干什么的!锁在屋子里的人,出来跳了楼了,你们还不知道!这个样子,人是不中用的了,谁也负不了这个责任,我得打电话向司令请示去,你们好好在这里看守着。”说毕,他自去打电话。
这里一大群人,就围着这样一个要死不活的女人。过了十几分钟之后,乌秘书匆匆走了进来,将手向大家挥着道:“好啦,好啦,司令输了钱,来不及管这档子事。你们全没有错,倒让我找着一份罪受。黄得禄已经把车子开到了院子里,你们把她抬上车子去罢。”说时,将手向几个勤务兵乱挥着。月容依然是沉昏的睡着,只剩了一口悠悠的气,随便他们摆弄。人抬上了汽车以后,就斜塞在车厢子里。乌秘书也并不贪恋她这个年轻女人,却坐在前面司机座上。车子到了不远的一所教会医院,乌秘书替月容挂了急诊号,用病床将月容搭进急症诊病室里去。
值班的大夫,却是一位老天主教徒,高大个儿,在白色的衣服上,飘着一绺长黑的胡子,长圆的脸上架着一副黑边大框眼镜。乌秘书为了要向赵司令有个交代,也跟着走到这急诊室里来。一见那老医生,便笑道:“啊,是马大夫亲自来看,这孩子也许有救吧?”马大夫见月容身穿一件绿绸驼绒旗袍,遍身是灰土,一只脚穿了紫皮高跟鞋,一只可是光丝袜子。头发蓬乱在脸上,像鸟巢一般,也是灰土染遍了,但皮肤细嫩,五官清秀,在灰尘里还透露出来。一看之后,就不免暗中点了一下头。回头因问道:“乌秘书,这位是……”乌秘书点点头道:“是……是……朋友。”马大夫就近向月容周身看一看,问道:“怎么得的病?”乌秘书道:“是失脚从楼上摔了下来。”马大夫哦了一声,自解了月容的衣襟,在耳朵眼里,插上听诊器,向她身上听着,不由得连连的摇了几下头。接着又按按她的脉,又扒开她的眼皮看看,于是把听诊器向衣袋里一放,两手也插在衣袋里,向乌秘书道:“这样的人,还送来诊干什么!”乌秘书道:“没有救了吗?”马大夫道:“当然。乌秘书,还是把她放在这里一会呢?还是将原车子带她回去呢?”乌秘书拱拱手笑道:“在贵院,死马当着活马医,也许还有点希望。若是将原车子拖回去,在半路上,不就没有用了吗?”说着,人就向外面走。
马大夫跟到外面来,低声道:“假如人死了,怎么办?这事赵司令能负责吗?或者是乌秘书负责呢?”乌秘书顿了一顿,笑道:“她是一个妓女,没有什么家庭的。我代表赵司令送来治病,当然不要贵院负责。”马大夫道:“是十之八九无望了。她是由楼上倒栽下来的,脑筋受了重伤,在医界还没有替人换脑筋的国手,她怎样能活?不过她有一口气,作医生的人,是要尽一分救挽之力的。现在我要求乌秘书负责答复,这人死在医院里,你不问;这人我们治好了,你也不问,可以吗?”乌秘书笑道:“那好极了。我们本是毫无关系的,不过她摔在我们办公处,不能不送她来医治。贵院既可负责把她接收过去,我们何必多事?我知道,贵院是想把她的尸身解剖,这个你尽管办,我们绝对同意。”他一面说,一面向外走。
马大夫站在急诊室门口,对他的后影呆呆望着,许久,摇了两摇头,自言自语道:“不想北京这地方,是这样暗无天日。”说时,屋子里的女看护啊哟了一声,似乎是见事失惊的样子,大概睡在病床上的那个少妇,已经断了气了。
第三十四回 归去本无家穷居访旧 重逢偏有意长舌传疑(1)
马大夫虽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