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 作者 张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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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 作者 张恨水-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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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伙计送上茶来,宋先生斟上一杯,送到她面前,笑道:“先喝一口茶。杨老板,你就是什么也不吃,咱们谈几句话,总也可以吧?杨老板,你总也明白,你们那全班子的人,我都瞧不起,我就是捧你一个人。”月容听了这话,只觉脸上发烧,眼皮也不敢抬,就在这个时候,全饭馆子里的人,啊哟了一声,跟着眼前漆黑,原来是电灯熄了。月容先是糊涂着,没有理会到什么,后来一想,自己还是同一个青年在这地方吃饭,假如这个时候,正赶着师傅来到,那可糟了,因之心里随了这个念头,只管卜卜乱跳。宋先生便笑道:“别害怕。吃馆子遇着电灯熄了,也是常有的事,你稍微安静坐一会子,灯就亮了。”月容不敢答话,也不知道要答复什么是好,心里头依然继续的在跳着。所幸不多大一会子,茶房就送上一枝烛来,放在桌子角上,心才定了一点。不过在电灯下面照耀惯了的人,突然变着改用洋烛,那就显着四周昏暗得多了。宋先生隔了烛光,见她脸上红红的,眼皮向下垂沉着,是十分害羞的样子,便笑道:“这要什么紧,你们戏班子里够得上称角儿了,谁不是出来四处应酬呀。,,月容也不说他这话是对的,也不说他这话不对,只是抬起袖子来,把脸藏在手胳臂弯子里,似乎发出来一点吃吃的笑声。宋先生笑道:“我真不开玩笑,规规矩矩的说,杨老板这一副好扮相,这一副好嗓子,若不是我同几个朋友,一阵胡捧,老唱前三出戏,那真是可惜了。我们这班朋友,差不多天天都做了戏评,到报上去捧你,不知道杨老板看到没有?”
  月容对他所说的这些话并非无言可答,但是不解什么原故,肚子里所要说的那几句话,无论如何,口里挤不出来,她举起来的那一只手臂,依然是横在脸的前面,宋先生一面说话,一面已是要了纸笔来,就着烛光,写了几样菜,提了笔偏着头向月容道:“杨老板,你吃点什么东西?”月容把手向下落着,摇着那单独的烛光几乎闪动得覆灭下去,宋先生立刻抢着站起来,两手把灯光拦住,笑道:“刚刚得着一线光明,可别让它灭了。”月容听说,又是微微的一笑,将头低着。宋先生道:“杨老板,你已经到了这里来,还客气什么?请你要两个菜。”月容手扶着桌子站起来道:“我师傅不在这里,我就要走了。”宋先生道:“现在外面的电灯全黑了,走起来可不大方便。”月容索性把身子掉过去,将袖子挡住了大半截脸,宋先生也是站着的,只是隔了一只桌子面而已。便道:“杨老板!你就不吃我的东西,说一声也不行吗?你真是不说,我也没有法子,就这样陪着你站到天亮去!”他这句话,却打动了月容,不能不开口了。
第十二回 无术谢殷勤背灯纳佩 多方夸富有列宝迎宾(1)
  孔夫子说过:“唯上智与下愚不移。”这实在不错!聪明的人,是不受诱惑;愚蠢的人,是不懂诱惑。至于小聪明的人,明知道诱惑之来,与己无利,而结果,心灵一动,就进了诱惑之网了。
  月容对于这位宋先生,本来就在心里头留下了一个影子,现在宋先生把她请到馆子里,只管用好话来安慰,最后不必要她吃东西,只要她说一声吃什么,要不然,他就在这屋子里站上一宿!自己也觉得实在不能不给人家回答了,因低声道:“我随便。”宋先生道:“随便两个字,不等于没说吗?”月容道:“你不用客气,我实在不会点菜,就请你同我代点一个罢。”宋先生的意思,本也不一定要她点菜,只是要她开口说话而已。这就笑道:“那末,请你先坐下,你果然委我作代表,我应当遵命,等我来想想,应当替你点个什么菜?”正说着,馆子里哄然一声,电灯已是亮了。
  宋先生就叫着伙计把菜牌子拿来,两手捧着,送到月容面前,笑道:“你不说也不要紧,你看看这上面的菜,有什么是你合口的,你拿手指一指好了。”月容听说,对那牌子上的看看,却有十之七八是不认识的,脸上先红了一阵,仍还说了两个字“随便”。宋先生似乎也懂得她的意思,就把一个手指,沿了菜名指着道:“这是炒子鸡,这是炒腰花,这是红烧鱼头尾。”他就一串珠似的向月容报着。月容所知道的,还是在人家赶喜事听到那猪八样的酒席里,有炸丸子这样菜,因之也就对宋先生说:“要个炸丸子罢。”宋先生也很知道她对于这件事外行,也不再来难为她,自坐到对面位子上去了。他笑道:“杨老板,你那杯茶,大概凉了,换一杯罢。”他说着,起身把月容的那杯茶给倒了,另斟了一满杯热茶,两手捧着,送到月容面前。她微微起了一起身子,然后坐下。宋先生把一番应酬的行为做过去了,这就可以在电灯下,向着月容看过去。
  月容虽是低了头下去,可以躲开宋先生的目光,可是她在血液里,像发生了疟疾,只管飕飕的全身发抖。她自己也慢慢的有些感觉了,为什么这样的不中用?这让人家看到了,要笑自己不开通,而且无用。因之强自镇定,端起茶杯来,打算喝一口茶,那意思也是要用喝茶的举动,来遮掩她害怕的状态。可是那杯子拿到手上,把自己害怕的状态,更形容得逼真。手上的茶杯,像是铜丝扭的东西,上下高低,四周乱晃,放在嘴边来喝,却撞得牙齿当当地响,这没有法子,只好把茶杯放下来。那宋先生看在眼里,便笑道:“杨老板,这不要什么紧,艺术界的人,在外面交朋友,那是很平常的事呀!”月容只是低了头,并不理会他的话。宋先生笑道:“这也是我荒唐之处,我们都认识这样久了,大概你除了知道我姓宋而外,其余是一概不得知。我告诉你,我叫宋信生,是河南人,现在京华大学念书,我住在第一公寓里。假如你要打电话找我,你可以叫二三四八的东局电话。怕你还不记得,我这里有张名片,上面全记得有的。”说着,摸出皮夹,打开来,在里面掏一张名片弯腰送了过来。
  在他这皮夹子一闪的时候,在那里面的钞票露了一露,只见十元一张的钞票叠着,有手指般厚,做了两叠,与名片混杂的搁着,心里这就联带的想起:“这小子真有钱,怪不得他老在戏馆子里听戏了。”当把名片送了过来的时候,自己也起身接着,看时,那名片正中“宋信生”三个大些的字,自己却还是认得,于是点点头“哦”了一声,宋信生在对面看到,这就喜笑颜开,连鼓了两个掌,笑道:“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我们要彼此相处得像平常的朋友一样,那才有意思!大概杨老板也总听见后台人说过,有个宋信生是老听戏的。他们看到我花钱手松,全说我家是开银行的,那倒不对!其实在银行里作事的人,不一定有钱。我父亲是在河南开煤矿的,资本大得多!将来你我交情熟了,你就会明白的。”说到这里,伙计已是送上菜来,问要酒不要?信生却是招呼他盛饭。等伙计走了,信生向月容笑道:“本来我应当向杨老板敬两杯酒,不过杨老板是位小姐,又是初次出来应酬,我不能做这样冒昧的事。平常这个时候,杨老板也该吃饭了吧?”月容始终是心里惊慌着,不好向信生说什么话,这句问话,是比较的容易答复,便点头说了一个是字。信生笑道:“既然如此,杨老板也就饿了,那就请用饭罢!”他说着,手上举了筷子,连连向月容面前的饭碗点着,满脸全是笑容,客气极了!
  月容本来也就有点饿,闻到了这股饭菜香味,肚子里更是饿得厉害,经主人翁这样劝着,只得低了头先扶起筷子来。信生笑道:“杨老板,你只管放大方一些,爱吃什么,就吃什么!我是一个大饭量的人,每顿总要吃好几碗,假如你只管客气,我也不好意思吃,那要让我挨饿的。你作客的人,总也不好意思拖累主人翁挨饿吧?我真饿了,杨老板,你让我望着饭菜干着急吗?”说着,放下筷子来,向月容抱着拳头,连作了两个揖。月容这就想着:“这个人实在会让客。”随了这个念头,也就嘻嘻的一笑,再看主人翁,已是扶了筷子,等着不肯先吃,只得手扶了碗,将筷子头挑了几粒饭送到嘴里去。信生笑道:“你别吃白饭呀!我可不会学太太小姐的样,向客人布菜。你真是不吃菜,我也没法子,我只好勉强来学一学了。”于是在每碗菜里都夹了一夹子,起身送到月容碗里来,低声下气地道:“杨小姐,你吃这个,别吃白饭。”月容觉得他倒真有点太太的气味,不由得“噗嗤”一笑,赶快抱额头枕着手臂,将脸藏起来。信生笑道:“我说我不会布菜,你一定要我布,我就布起菜来,又不是那么一回事,倒让你见笑,看着难为情。”月容被他说着,更是忍不住笑,把脸藏在手弯子里,很有一会儿,约摸沉默了五分钟,这才开始吃饭。
  月容是不必再向菜碗里夹菜,仅仅这饭碗上堆的菜,已经不容易找出下面的饭了。信生只要她肯吃了,却也不再说笑话,等她吃完了一碗,勉强的又送了一碗饭到她面前去。月容站了起来:“我吃饱了!”信生笑道:“总不成我请你吃一顿饭,还让你肚子受一场委屈吗?”他口里说着,又站了起来,将筷子大夹了夹了菜,向月容饭碗里送了去。月容刚是坐下去,又扶着碗筷站了起来。信生笑道:“杨老板,你一切都别和我客气,最好像是……”说到这里,摇摇头笑道:“这话太冒昧!反正我高攀一点儿,算是你一个好朋友罢!”月容自让他去说,并不理会,本来自己的肚子是饿了,而且菜馆子里的菜又很好吃,因之不知不觉之间,把那碗饭又吃完了。信生自始就是一碗饭,慢慢儿的吃着相陪,看到月容吃完了这碗饭,立刻叫茶房盛饭。月容红脸笑道:“再要吃,那我成了一个大饭桶了!”信生笑道:“那我就不勉强了。”回转头来对茶房道:“饭不用了,给我切两盘水果来,不怕贵,只要好!”茶房对他们看了一眼,没多说话,自预备水果去了。月容已是两手扶了桌沿,慢慢儿站起,偏转身有要走的样子。信生抢上两步,挡了这单间的房门,笑道:“你是听到的,我已经吩咐茶房去切水果了。你走了,水果让我自己一个人吃吗?”月容想到这个人真会留客,说出话来,总让你走不了。于是低头“噗嗤”一笑。这时,茶房进来,送过手巾,斟过茶,接着送了水果来。这让月容不好说走,因为怕他挽留的时候会露出什么话尾子来。等到茶房走开,这回是坚决的要走了,便先行一步,走到房门口,免得信生过去先拦住了。信生隔了桌面,也不能伸手将她拉住,先站起点点头道:“杨老板,你不用忙,我知你工夫分不开来,除了回家而外,你还得到戏馆子里去赶晚场。不过这水果碟子,已经送到桌上来了,你吃两片水果,给我一点面子,你怕坐下来耽误工夫,就站着吃两片水果也可以。”他说着,手里托住一碟切了的雪梨,只是颠动着,作一个相请的姿势。月容看过情形,又是非吃不可,只好走回过来,将两个手指,夹了两片梨。
第十二回 无术谢殷勤背灯纳佩 多方夸富有列宝迎宾(2)
  信生趁她在吃梨的时候放下水果碟子,猛可的伸手到衣袋里去摸索着,就摸出一样黄澄澄的东西来。月容看时,乃是一串金链子,下面拴了小鸡心匣子。这玩意儿原先还不知道用处,自从在这班子里唱戏,那台柱子吴艳琴,她就有这么一个。据人说,这小小的扁匣子里,可以嵌着那所爱的人的相,把这东西挂在脖子上,是一件又时髦又珍贵的首饰。这倒不知道宋信生突然把这东西拿出来干什么?心里这样想着,将梨片送到嘴里,用四个门牙咬着,眼睛可就偷偷的对信生手上看了去。信生笑道:“杨老板,我有一样东西送你,请你别让我碰钉子。”月容听到这话,心里就卜卜地跳了几下,仅仅对他望了一下,可答不出话来。信生手心上托住那串金链子,走到桌子这边来,向她笑道:“这串链子是我自己挂在西服口袋上的,我觉得我们交朋友一场,也是难得的事。我想把这链子送给你,作个纪念品,你不嫌少吗?”月容轻轻地“呀”了一声,接着道:“不敢当!”信生道:“你若是嫌少呢,你就说不要得了!若是觉得我还有这送礼的资格,就请杨老板收下。”他说到这里,人已经更走近了一步,月容想不到他客气两句,真会送了过来,立刻把身子一扭,将背对了灯光低着头,口里只说“那不能,那不能”。看她那情形,又有要走的样子。信生道:“你太客气!我不能征求你的同意了。你如果不要,你就扔在地上罢!”他说着,已是把那串链子向她的胸襟纽扣上一插。
  月容虽是更走远了半步,但是没有躲开信生的手去,信生把这链子插好,已是远远地跑开了。月容扯下来捏在手心里,向信生皱了眉道:“我怎么好收你这样重的礼呢?”信生已是到桌子那边去,笑道:“你又怎么不能收我这重的礼呢?”他说着,偏了头,向她微笑着。月容将那金链子,轻轻地放在桌沿上,低声道:“多谢,多谢。”说时依然扭转身去。信生隔了桌面,就伸手把她的衣服抓住,然后抢步过来道:“杨老板,你不要疑心这鸡心里面有我的相片,其实这里面是空的,假使你愿意摆我一张相片在里面,那是我的荣幸!杨老板若不愿放别人的相片,把自己的相片放在里面,也可以的。”他一串的说着,已是把桌子的金链子抓了起来,向月容垂下来的右手送了去。月容虽是脸背了灯光,但她脸上,微微的透出红晕,却还是看得清楚,眼皮垂着,嘴角上翘,更是显着带了微微的笑容。信生觉得金链子送到她手心里,她垂直了的五个指头,微弯着要捏起来了,因之另一只手索性把她的手托住,将金链子按住在她手上,笑着乱点了头道:“杨老板,收下罢!你若不肯给我的面子,我就……罗,罗,罗,这儿给你鞠躬!”他随了这话,果然向她深深的三鞠躬。月容看到,觉得人家太客气了,只得把金链子拿住,不过垂了手不拿起来,又觉得这事很难为情,只是背了灯站着,不肯把身子掉转过来。
  信生见她已是把东西收过,这就笑道:“杨老板,你收着就是,你带与不带,那没有关系!你搁个一年半载,将来自个儿自由了,那就听你的便,爱怎么带,就怎么带了!”月容听他所说的话,倒是很在情理上,便回过头来,向他看了一眼。信生笑道:“杨老板,我很耽搁你的时候了,你若是有事,你就先请便罢!”月容听到,这才偏转头和他点了两点,告辞而去。那个背着灯的身子,根本就不曾转过来,口里虽也咕嘟着一声“多谢”,可是那声音,非常的细微,就是自己也不会听到的,不过信生送了这样一份重礼给她,她心里是十分感谢着的。
  在当天晚上唱戏的时候,她的这一点深意,就可以表示出来。她在台上,对了信生所坐的位子边,很是注目了几次,信生是不必说,要多叫几回好了。事情是那样凑巧,拉车子送月容来回戏馆子的那位车夫,请假不干,月容在唱完戏以后,总是在戏馆子门口,步行一截路。在这个当儿,信生就挤着到了面前了,匆匆忙忙的,必定要说几句话,最后两句,总是:“双合轩那一顿饭没有吃得好,明天下午,我再请杨老板一次,肯赏光吗?”月容始而还是对他谦逊着:“你别客气。”但是他决不烦腻,每次总是赔了笑脸说:“白天要什么紧,你晚一点回家,就说是在街上绕了一个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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