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人从卧室到客饭厅到厨房到澡间,都可以用一个小字来形容,但实质空间虽小,感觉空间却是巨大的,因为充塞了无声的空洞。在四个小间里绕了十几圈之后,她终于耐不住,驱车在市区里转,在校园里转,咬着牙不开往朝家里去的方向。最后开到菜市场买了超过自己需要的食物用品,回到公寓。忙,忙着整理厨房,忙着为自己准备晚餐,一菜一汤一饭,加一小杯葡萄酒。并不会喝,也不喜欢喝,只是为了看看它殷红的颜色,更为了它能使自己入睡。她已有一个多星期没有好好地睡了。
第二天,星期日,日子更难过。最难的乃是控制住自己不同孩子们打电话。她给志纯姐弟的留条上说明她有事出城了,星期二下午会给他们电话,这样她可以避免听到若愚冷漠的声音。但睡了一夜之后,她有个新的决心,既然搬出来了,她绝不可沉浸在自艾自怜中。所以除了想念他们以外,她尽量安排一个人的生活,上午看完纽约时报后,中饭后去学校。请了一个多星期的假,课虽然有人代,作业都放在她办公桌上,星期日学校人少,安静极了,她整理了桌子,改了作业,回了信件,居然把一个下午都打发过去了。
星期二她一早就到学校去了,谁知次英已在,而且门是开着的。一见她来,即刻嚷了起来:“如真,你是怎么回事,我不知打了多少次电话都没找到你,你不是人不舒服吗,难道还出门去了吗?”一面说,一面早就迎了出来。“快来,到我房里坐一下。”
在离去之前(18)
“让我放下公事包,去冲杯茶。”
“来来,我这边冲,我还有好茶叶碧螺春,人家刚送给立言的。”
如真放了东西,拿了自己的杯子过来,坐下,平静地说:“我从家里搬出来了。明天才能装好电话,喏,这是我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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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次英装出十分惊异的样子,“怎么啦,如真?”
她轻喟一声说:“我们这个婚姻,近几年一直有问题。最近为了一件事翻了脸,我干脆就搬出来,分开一阵子也不是坏事,大家可以理智点思考一下。就是孩子们受点罪。”
“你说最近为了一件事,是那件事?”
“对不起,我没心思讲,以后吧。”如真面无表情地说。
次英对她瞅了一眼,心里有点不乐意如真不肯吐露任何消息,换了话题说:“来了几个应聘的,你都错过了。有一个叫库门的,条件很好,院长已经决定聘请他。”
“我的那条半时线呢,没了,是不是?”
次英不响,起身来给她杯里加水,如真用手盖住杯口,摇了摇头。次英坐下后,才说:“上星期五见院长时,又跟他提了,能不能留住,不但不行,还把我训了一顿。看样子是没什么希望的了。咨询委员们也表示惋惜,”她瞟了一眼如真木然的表情,说:“也许你找他们谈谈,说动他们到院长那里去恳求,也许院长……”
“不必了,”她站起身,拿起茶杯,“我的位置无故被取消,为什么我要去求人?”她走到门边,忍不住,还是发泄了出来:“为系着想,两个全时,都是博士,当然好得多,对你得永久聘书,也大大有利,所以,牺牲一个半时的,别人倒是皆大欢喜。”
“如真,不要这样讲好不好?”
如真早已扭过头,扬长而去,并且进了她自己的办公室,并且关上了门。
在几天之内,她竟然成了个无家无业的孤单妇女。她在桌前坐下,两手紧紧抓着扶手,不是出自恐惧,或恐慌,而是一种失落的感觉,觉得需要抓住一个实在的东西。这个感觉好久都不曾有过,除了那年刚踏上美国土地,下了船,在拥挤的接船人丛中,没有找到来接她的人,她两手抓住两只皮箱的把手,直到接她的人来了,从她手里接过皮箱,她才发现手指弯得一时都伸直不起来。那时真的是一种恐惧。
这次,恐惧倒是没有。仅是失落,而这种失落的感觉,倒是比恐惧更没有边缘、没有界限、没有办法采取对策。所以电话铃响了很久,她才发觉了,机械地说:“那一位?”
对方呆了一下,才问:“是你吗,真?”是纳地辛,因如真是用中文问的,令她摸不着头脑。
“呵,纳地辛,你好吗?”
“我很好,倒是你,身体完全恢复啦?哦,我在教职员餐厅,你快来,我们一起吃个中饭,有好多话想同你谈。”
如真这才把紧抓着扶手的手也松开了,忙说:“我就来。”
纳地辛见了她,呀的一声说:“你真瘦了不少,真!更苗条了。见鬼,怎么我伤几百次风都瘦不了一盎司呢?你看看我这个肚子?”她边说边站了起来,用叉子敲敲鼓出来的肚子,这一突然的举动,倒把如真逗笑了。雪夜夜归之后,第一次开笑脸。
“纳地辛,你怕什么?这么大一对Ru房,把一切都遮掩了!”如真向她眨眨眼说。然后在她对面坐下,叫了个拌鸡丁三明治,一杯咖啡,“现在你对面坐的,是一个无家几个月之后又无工作的中年女子,你以为是伤风使我变瘦的吗?”
纳地辛朝她仔细端详着。如真再次发现她的眼睛又圆又有神,而现在更充满了友情的柔光,这正是刚刚在次英的办公室里,次英对她看着时,眼里缺少的一样东西。纳地辛伸过手来,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可怜的真!说老实话,我们五个人都觉得这对你太不公平了!记得在上海时,我对你说的话吗?不要同次英发生什么过节,她比你厉害得多,你斗不过她的,现在应验了吧?”
“也不能完全怪她,她还不是为东亚系着想。”如真等侍者放了东西走开了,才说。
“那当然,东亚系愈强,对她愈有利嘛!最近一次开会,你不在,我们建议她尽量去争取把你留下来,她振振有词地说:你教书,是客串性质,实质上说,对系的发展有妨碍。为了系的前途,必须找个全时,必须使用一个有博士学位的。我们也不能多说什么,现在你看!”她叫的是炸鸡同炸洋芋片,还有一小碟沙拉。她把鸡剖成小块,吃了几口:“唔,还不错,要不要尝尝?”
如真摇摇头:“她原先叫我不妨也申请一下,我就知道她不过是敷衍我,恰巧又碰上办中国周末的事,这中间她又用了些手腕,唉。”她放下手里的三明治,不是味道不好,是她舌苔发苦,“很多事,实在难以预料。”
“你也真是,偏偏在这个时候从家里搬了出来,怎么回事,你丈夫发现了?”
“发现什么?”
“真,不要忘了,你我两个星期室友,你的事,我比谁都清楚。而且,”她把炒土豆吃得一根不剩,然后放下叉子,用餐纸擦了嘴,把声音放小了一点说:“学校里谣言四起,都知道柯玛与你常有约会。”她伸手过来,止住了如真不断搅动咖啡的动作,迫使她对她回看。“那是你们的事,我不会追问你,我只想知道,你搬出来,他知不知道?”
在离去之前(19)
如真朝四面环顾了一下,这个地方,实在不是讲这种私事的场合,不过她闷了这几天,实在需要向一个可信的人物诉诉她的隐痛。“我们付了账,出去走走,你下午没课,对吗?”
她们走到生物系后面的杜鹃园。四月天,杜鹃含苞未放,但绿意盎然,令人感到些许春天的气息。虽然阳光灿烂,冬日的寒凛还是使她们翻起大衣的领子,把双手插在口袋里。“若愚打电话给你,想必他听到了什么,或是我近来的行止引起他的疑心。总之,那晚弄得非常僵,然后他出门去开会,我则病了几天。等他回来,他态度非常恶劣,拒绝听我解释。说老实话,我也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无非是谎上加谎,或者,干脆把整个事件向他坦白,但我没有机会向他撒谎,或向他坦白。他没说一句要我搬出来的话。他这个人,不像我,喜欢直截了当,他什么都用间接的手法,他冷凛的态度使我没法不搬出来。”她停了步,把衣领紧了紧,“因为我受不了这种冷战。这两天,我日夜揪心的,就是怎么向两个孩子解释这件事!我一个人在外面才住了两天,想念他们得厉害,精神都要崩溃了。”
纳地辛执着她的胳膊:“真,今天上完课,同我一起回家,在我家住几天,你这个样子,一个人住着,我不太放心。”
“谢谢,纳地辛,谢谢。但我应该锻炼一下,这是开始,当然比较辛苦点,但我想过两天就会习惯些。而且,我必须静一静,好好把事情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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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如真牢牢地看了一阵:“那好,我不勉强你。不过,我觉得,你应该让柯玛知道你目前的处境。”
如真沉默了半天:“也许下午他会打电话给我,我会考虑的。”
九
幸亏她有课,她不得不把心思全部放上去。这也是她的一剂药,因为她的确从中得到写作或治家都得不到的乐趣,不是极乐,至少忘忧,把一切烦恼关在教室门外。将失去的半时授课,除了失去一份她目前极需要的薪金之外,也失去这一份乐趣。这想必是这两天,除了想念孩子外,十分骚扰她情绪的一大原因。
但上完课,回到办公室,关上门,解决不了的各种问题,像晨起的雾,从四面八方向她袭击。她咬咬牙,闷声说:来吧,我闯下的祸,我设法收拾。先给孩子们打电话,刚要打,电话却响了起来。她瞄了一下腕表,拿起话机。
“真,我的上帝!你真把我急得要心肌梗塞了!你去了哪里?我都找到你们系里的秘书那里去了!啊,我的小宝贝,终于听到你的声音了,你好吗,真?不要这样唬我了,请你!”
她听着,噎着,由着两行泪水无声地滴在写字台上。她出声不得,因为她不要他听到能泄漏她被击倒了的声音。
“真?真?你在吗?怎么啦?”她听得出来,柯玛几乎是贴着话机在低喊,好像他要把她从话机中吸出来,站到他跟前似的,“你应我一声好不好,我想你!”
“你好吗,菲力?”
他还是听出来了:“怎么啦,真,你在哭!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亲爱的!我们不是约好了的吗,不管怎么样,我们要说实话,记得吗?”
记得,记得,是第一次约会时说的,在曼哈顿的旅馆里。“记得。好,那么我告诉你,若愚知道了我们的事。”
现在是他不出声了。她趁隙从案头纸匣里抽出一张纸,拭干了两颊上残留的泪。刚拭完,即听见他用她最熟悉的坚毅的声音说:“这样也好,真,听我说,不管你采取什么措施,我都会站在你身边,支持你的,知道吗?”她点点头,不由自主的又掉下两颗泪珠。这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得到安慰,宽解了。“你打算怎么对付呢,真?”
“他的态度很不好,当然我不怪他,但我受不了,所以已搬了出来,暂时。”
“你搬了出来?”声音里全是惊讶,丝毫没有不以为然,更没有责怪,“目前你住在哪里?”
“一个公寓,离学校很近。”
“在哪里?赶快告诉我,还有电话。”
她心里一片紊乱。此时此刻她最需要的,是他两条强有力的手臂,是他惯用的、最令她受用的“没问题,一切有我”的口语!但她非要排斥这个依赖的惯性不可。告诉他地址电话,就意味着她需要他来,而凭他的个性,他必来无疑,但这会带来什么样事态的发展呢?他也会离开他的家?与她住在一起?同她另外组织一个家?那么她的两个孩子呢?她爱他,而且她愿意同他共渡一生,但她最爱的,的确是志纯姐弟俩。要她为了他而放弃他们,她做不到,至少现在做不到。
“真,告诉我,你住在哪里?”
“菲力,我会。但我现在非得打个电话给我的女儿,我离家时同她说好的。我再打回来给你,可以吗?”
挂了电话,她定了定神,不知是爱情的神力,还是柯玛在电话中表现出的与一般男子在这种情况下的畏缩、要逃脱干系的迥然相反的态度所给予她的力量,她显得比先前稳定得多。一看表,五点不到,若愚尚未抵家,她立即拨了电话,是志绥,一听是她,即连串地问:
“妈,你在哪?怎么老不回来?问爸他总说不知道!也不给我们弄东西吃,老是吃汉堡饼,我还可以,志纯都咽不下了,老是推过来给我吃!你几时回来呀?”
“小绥,小声点好吗?妈知道,你们这两天受了点罪,妈心里也过意不去,但有些事,也是万不得已,你叫姐姐来听电话,好吗?”
在离去之前(20)
志纯在分机上说:“妈,我在电话上。妈,你好吗,我……我们好想你哦。”她哑着声说。
她还未说完,如真已泪如雨下。志纯一向像父亲,把自己的感情包扎得严严的,惟恐泄露了,受到摧残。但毕竟她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捆得不够紧,一下散开了,竟是火辣辣的,一下子即烫到了母亲的心。“喔,志纯,我的乖囡,妈才想你们哪,你们都还好吗?”
志纯居然控制住了自己的声音,说:“还可以。妈,爸同我说了些,你们之间发生了点事。你要一个人住一阵,是这样吗?”
孩子们常令她惊讶,说些出乎她意料的成|人的话。你真把她们当成成|人时,他们又做出令她恼怒的幼稚的事。志纯一向持重老成,喜怒比她弟弟有控制,如真遇到不顺心事时,有时,不想同若愚谈,反而同志纯商讨,她常会出其不意的给她些好建议。所以若愚同她讲他们的事,她一点都不意外,但不知他讲了多少。她略一思索之后说:“是这样,志纯,我知道这对你们不公平,但我必须一个人静一静,想些事情。”
“我懂。”她一副成|人的口吻:“我的好朋友艾媚,你记得吗?妈,那个红头发很爱笑的女孩?她父母就分居了的,好像预备离婚,她每个月两面住,她说这样比回家看到她父母争吵要好得多!妈,你同爸最近常闹脾气,弄得我常做恶梦。”她滔滔地说了半天,忽然,又回到孩子的口气,“但是,妈,你几时回来呢?”
“我真的不知道,志纯,过一阵子,我要同你父亲谈谈。不过,这个周末我会把你们接过来住两天。妈要好好做几顿饭给你们吃,带你们出去玩玩。总之,虽然我没住在家里,我会尽量不让它影响到你们正常的生活,懂吗?这样可以吗?你同小绥说一声,我星期五傍晚来接你们。”
“那太好了,妈!今晚我告诉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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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自己会同他讲,你们乖乖的,听爸的话,不要惹他生气,嗯?”
放下电话,她揉揉胸口,还好,孩子们没同她过不去。惟恐自己失去勇气,她即刻挂电话到若愚的办公室。
“是我,若愚。你当然看到我的留条了,对吧?”
“唔。稍等。”她听见他放下话机,拍的一声点了烟斗,叭叭两声吸了两口,才拿起话机,说:“看到了,知道了。还有什么事吗?”
如真尽量不让他公事公办的声调使自己失去冷静,和平地说:“我刚刚同孩子们通了电话,如果你不反对,我打算星期五他们上完课,把他们接到我这里来,星期天晚上送他们回去。”
若愚不响,叭叭叭地吸烟斗。如真捺住性子,等着。“他们同意了,我当然不反对。还有事吗?”
如真终于忍不住,“什么时候你有空,我们坐下来谈谈我们之间的事情,怎么样?我刚装了电话,现在把号码给你,任何时候你有心思同我谈,通知我就是。”
这次他很快反应:“不必给我你的电话,打过去想必不方便。我最近很忙,有两个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