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关系搞坏事大,我的永久聘书的命运是捏在他手里的,你说我下一步该怎么办?你脑筋比我灵活,替我出个主意吧。”
黄立言思忖了一下说:“首先,去跟他道个歉。下一步,在经费上精减,有的节目,如来得及,可以取消。务必做到在他拨给你的经费之内。”
当年在信义,尚必宏怎么劝她,及时去给她的顶头上司汪公道道个歉,她抵死不肯。段次英向人家,尤其是一个她看不起的臭男人道歉?!正像时下大陆的口语讲的,没门儿!墨院长虽然比那个姓汪的高明多了,但他目前是校长跟前的红人,还不是她段次英为他办的中国行把他挑起来的!立了这么大一个功,居然会为了这么几千元钱向她大发雷霆!反而要她向他道歉?!可是,她猛猛地抽了几口刚点的烟,揪着心想,这次再拿不到永久聘书,她在美国的学术界的前途,算是到了死巷了!“立言,”她揿熄了烟蒂,用眼睛找她下午带进来的咖啡杯,喝了口,冰凉的,正好浇浇心头的火!
在离去之前(4)
“没别的办法,”他说,“而且愈快愈好。美国人这一点好,你向他道了歉,事情就了了,不像中国人那样,表面上算了,暗地里还捅你一刀。然后,减一两个节目,不就行了吗?整个计划,不都是如真在办吗?你就让她去做恶人好了,是不?”
她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那好。明天我去试试。嗳,立言,这个周末菲比不来,你来陪陪我好吗?我烧啤酒鸭给你吃。”
次英是很少露怯的。他不禁生了几分怜悯之心。自己在学界里一帆风顺,三十五岁不到,不但有了永久聘书,而且升了正教授。固然靠自己超人的学识及早年心无二用的努力,但也是成功路上三者不可缺一的“机遇”帮了他的忙。次英聪明能干,也还算努力,但每每失败在她自己的气焰,以及机遇不佳上面。这次遇到墨院长,总算赏识她,现在就要靠她如何掌握了。为了她,也为了他们以后的日子里太平无事,他必须尽量帮她。“没问题,”他说,“我星期五下了课,坐三点半的火车来。”
那晚在家,她几次想给如真家里打电话,还是忍住了。第二天,她也不管昨夜的积雪,一早即去了学校。直接找院长的胖秘书,说有急事找院长,请她尽量安排在九点之前。次英的父亲曾在四十年代做过一个地方官,她自小即学会官场的一套,对于她有用的人,她不时给点小惠,送个礼物,维持良好关系,所以像胖秘书、里拉等秘书,都对她有好感,肯替她办事。
“不行啊,英,今天有院务会议,在商学院开,回来后还要同校长去奥本尼州政府开会,讨论明年的经费,怕要到下午才回得来。我给你安排两点钟约见,行吗?”
次英耸耸肩说:“不行也得行啊,我有课,但可找人代。那好,我两点来,谢谢你呵。”
回到办公室后还是坐立不安,不知朝如真的房间看了多少次,恨不得能用眼睛的力量把门瞪开。打电话去她家,没人接,几次都如此,可怜的电话机被她摔得满身伤痕。她正不耐烦,里拉拿了公文来找她。她说,“我有事,下午再说,嗳,你帮我去买杯咖啡,黑的,不要放糖。”完全是命令式的,里拉听了不开心,但忍下了。等她买了咖啡来,如真正好到,说:“唔,好香啊。”
“你要一杯吗?”
“不,我喝茶,谢谢你。”
“喂,如真,你好容易来了!过来一下,我有事同你谈。”
如真瞄了她一眼,看她脸色青白,眼圈发黑,勉强收起脸上不悦之色:“好,等我放了公事包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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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午两点见院长,为了把中国周末办好,我决定让步。你说,我们把那两个节目取消,才能不超出预算哪?”
如真吓了一大跳:“啊呀,所有的节目都敲定了的,定钱都付了。海报都发了,学生周报都登了消息,怎么能改动呢?!”
次英脸像个密封的坛:“那没办法,超出预算,上面不肯多出一个子儿。”
“你不是说过……”
她不耐地打断了她:“我说过的话多着呢,上面不批准,我有什么办法?除非我们自掏腰包,我没有,我相信你也不会愿意的吧?!”
明明她拍过胸叫她放手去办的!
“次英,你不要开玩笑好不好?”她站起来坐下,坐下了又站起来,教书这么些年,还没碰到过这么伤脑筋的事!她到自己房里,把节目单拿过来:“艺华武术团是绝对不能取消的,钱已付了一半不说,学生们最感兴趣的是这个节目,郑先生是书法大家,他特别从波士顿飞来,机票亦已定了,陈家舞蹈团我们已付了钱,还订了两晚的旅馆,还有……”
次英一摆手:“我没心思听这些细节,如真,我只能告诉你,等下我尽量向院长争取经费,根据上次谈话的结果,我想要他改变原意的希望不大,所以我要你有个心理准备,必须精减节目。”
“惟一可以取消的是领事馆的人来演讲这一项,我认为……”
“绝不可能!”次英斩钉截铁地说。事实上如真的建议恰与那天院长所说的吻合。那天他一看节目单即说:把演讲这一项除去,既不是领事亲自来,凭什么我们出几千元钱找一个副领事来出席!没这个必要。但这一项又恰是次英不肯取消的,不光是因为黄立言的介绍,而更是为了她自己的学界前途必须要同领事馆维持一个友好的关系,何况,请了人家后再回绝人家,她段次英的脸往何处放!“要减得从别处下手,领事馆的人,绝对不能得罪。”
她的口气如此霸道,如真不免也来了气:“次英,这样,我只好说老实话,我无法办这个节目,你另请高明。”她又站了起来。
没想到一直坐在书桌后的次英也站了起来,一双狭长锐利的眼睛射出两道寒光,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如真?你要我好看哪?!”
尚必宏有次向她描述过次英在信义时同汪公道在办公室争起来,他恰好在,目击到次英凌厉的语言及凶悍的态度,令他十分害怕。所以他再三嘱咐过她,千万别与她起冲突。现在见她这样咄咄逼人,她真有点心怯了:“我是说,我是说我能力不强,办不了这件事,你比我能干得多,还是由你来吧。我去把几个接洽人的电话拿来。”
“慢着,如真。”她绷紧的脸稍稍放松了一些,但声音还是铿锵的,“你总还记得,当初我们把‘中国周末’交给你办,是测验你的行政能力,是我们要不要给你全时职位的先决条件。现在我要提醒你,如果你半途不办,我们大概不会考虑给你做全时的。”
在离去之前(5)
如真又骇又怒。要紧关头,她与院长站在一条线上,我们我们的了!好,有什么了不起!“那我就做半时好了,无所谓。”
她正要转身走,次英又把她叫住:“慢着。如果我们聘请到了一个全时的,你这条半时的线是要被取消的,我想,你是知道的。我们一个小系,还雇不起两个全时一个半时。怕你忘了,我提醒你一下。”
如真走进自己办公室关了门,坐下之后,拿起茶杯喝茶,才发觉自己的手颤抖得利害。忙放下杯子,身子往后靠,闭上眼睛,嘴里念着一二三四的数字———是多少年之前一个父亲的朋友教她的———慢慢稳定自己。
次英慢慢捺下心里的火,小口抿着早已凉了的咖啡。一会儿即要去见院长,她必须保持镇静。与如真闹翻事小,大不了失了个朋友,与院长讲和事大,关系她自己的前程。喝完咖啡,一看腕表,已来不及去餐厅,本想去学生活动中心吃个快餐,又怕碰到学生询问中国周末的事,只好到一楼的食物机器中买了个三明治及一杯咖啡,回到办公室,怕如真过来与她啰嗦,随手关上门。
火腿起士三明治又硬又干,咬了一口即放下,幸亏咖啡很热,从抽屉里拿出几块上次卡温送来的丹麦夹心饼干,将就吃了,抽了枝烟,时间差不多了。站起来,作了两个深呼吸,即去三楼院长室,她要在院长进来时看见她坐在秘书室等着。
他倒是准时,见了她,即说:“英,你好。进来吧。”
他的语气比上次温和。她抽紧的神经放松了一格,忙跟着他进室。但他没像以往那样,总要寒暄几句,或说一两句他还没完全忘记的中国话———虽然四声已发不准了,马上问:“上星期谈的事,你考虑过没有,哪些节目可以取消的?”
“墨院长,我同真商量了很久。她实在有困难,定钱交了,旅馆订了,场地租了,消息登了,海报发了,一切都就绪了,我们要求你无论如何要多拨点经费给我们,不会超出五千元,我担保。”
“什么?五千元?!你要我到哪里去找?!我当初怎么跟你讲的?两万元,对不对?办一个小小的‘中国周末’,应该是足足有余的!我警告过你,绝对不能超出预算。你知道,院里别系对这件事已议论纷纷了,为什么不办‘意大利周末’,‘西班牙周末’等等。现在我再一次告诉你,精减节目,最先删除的,是领事馆来人演讲,我们不需要,这一项就可省好几千元,即刻去通知人家,下次再找机会。”
这是症结点,也是上次的争执。也是她不能让步的地方:“这一点我做不到,墨院长,我已经向你解释过,这关系到黄教授的面子,我们上次中国行,完全靠他同中国的友好关系,我们不能因为他们没有了利用价值,就把人家一脚踢开,我们中国人,最重情面,这……”
墨院长虎的一声站了起来:“这些话你上次都说过了!我对你的有事有人无事无人的影射非常愤慨!看起来我们没有再商讨的余地,所以我命令你,把整个节目取消。”他打开门,说:“安迪,下个会见的人来了吗?好,请他进来。再见,段教授。”
三
次英去柏斯新近开的一家永兴东方市场买了新鲜的鲤鱼及大虾、小排骨、豆芽蔬菜,还买了两瓶茅台,买了一包五香瓜子,一包天府花生,又到熟食部买了半只烤鸭。以前为了中国食品,非得去曼哈顿的中国城,煞费周折。现在好了,许是亚洲移民大量增加之故,柏斯新近开了家中国餐馆,一家韩国烧烤,一家越南面馆,及这家大受欢迎的东方市场。次英平时工作研究忙,反正妞妞不十分爱吃中国饭,所以她不必常来光顾。但家里来客,或系里有应酬,她要炫烹饪身手,即来光顾永兴,她想要的,这里都有。
买菜回家,先把屋子收拾一下。平时全部时间都在学校,家只是个吃顿晚饭及睡觉的地方。饭后,一面督促孩子作业,一面整理资料,累了倒头就睡。每到周末,就得收拾一下,一星期堆积起来的清洗打扫事务,妞妞是个不甚费事的孩子,但天生一副懒骨,她的房间可以与垃圾箱画上等号,它成了母女之间的争执点。最终还是母亲黑着脸,替她收拾。但今天倒出她意料,想必是一早送她上飞机去她父亲家度寒假,她粗略地捡理了一下,所以还算干净。毕竟是女孩儿心细,知道母亲这两天心情特坏,她不忍增加她的气恼。
收拾完毕,她先倒了杯咖啡,点上枝烟,在厨房的小方桌边坐下,窗外的阳台上及台外的后院,一片积雪,要等开春方会融。雪地上偶尔掠过的松鼠,惊鸿一瞥,即消失在松间。既无声,又无踪。诚然是个专心读书研究的好地方。无奈心不静,神不宁,有关李清照那本书要写,就是无法动笔。一枝抽完,又去摸烟,一转念,把刚买的瓜子拿来打开。她没吃零嘴的习惯,但近来烟实在抽得太多了,每次同孩子讲话,她都把头转开,用手挥除脸前的空气,说:“妈!你少抽点烟行不行?口好臭哦!”
真该戒了!前不久同尚教授通电话,他还报告了他系里一个稍有知名度的史学家去世的消息,肺癌。尚教授还趁机告诫她戒烟,他已戒成。她一面嗑着瓜子,一面冷笑一声,这不知是他的第几次戒烟运动了!但她的确该戒了,等立言来了,也怂恿他戒,两人一起,互相督促,应有成效吧。当然不能立刻开始,眼下这件大事需要解决,绝不是戒烟的时刻。那天从院长办公室出来,她当即回家,当即给立言打了电话,因为气急,竟哭泣了起来。她很少哭,但哭起来是惊天动地的,倒把他怔住了,说他当即借了车开上来。她一听,既感动,又着急。他开车技术不高,心里有事,更令她不放心,连忙镇定下来,劝他还是星期五上完课再来,不在乎这一两天。为此,她特别要精心做一顿好的晚餐,谢他,更因要仰仗他再次为她出个好主意。
在离去之前(6)
这顿晚饭的确是美餐。腌笃鲜,甜酸排骨,油爆虾,烤鸭,还有一碟翠绿的芥菜,色香味俱全,外加美酒。酒酣饭饱后,两人在铺了桌布插了龙爪菊的餐桌前对坐,各燃一枝烟,各泡一杯茶,令两人都达到了心旷神怡的境界。黄立言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我有时不得不希望你出点事,不然,我就享受不到这样的美食。”
次英半媚半恼地瞟了他一眼:“去你的。哪次你来我没好好地做顿饭招待你?烹饪是我的嗜好,娱乐,你不是不知道,何况,更大的乐趣来自有人赞赏。”
“是啊,我知道,逗你而已。言归正传,我在火车上,替你想出了个妥善的办法:我认为,为了维持你同院长的友好关系,你必须遵照他的意思,把‘中国周末’取消算了。”
“那不行,如真已同人家签了约,付了定金,订了旅馆,发了海报。”
“这有什么难?用经费拮据四个字,更大的计划都被取消过。你们这个,绝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星期一第一件事,要如真给各个团体打电话就是,反正不是你去做恶人。”
“立言,也许墨院长只是气头上的话。”
“怎么可能?他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两次了吗?”腌笃鲜咸了点,黄立言不停地喝茶,次英替他添了水,顺手把热水瓶拎过来放在桌上。“其实啊,这件事一开始我就觉得对你没好处,办好了,院长脸上增光,如真称功,办不好,罪名落在你系主任头上,不是吗?”
“取消了,也是我背黑锅啊?”
“那有什么,只要你在院长面前是个听话的下属就可以了。星期一去见他,一方面同意取消,一方面澄清一件事,那就是,整个事情都是如真在办,所以超出预算,也不该归罪于你。”
次英那双既能迷人又能杀人的狭长眼流星般地射过来,她本来要讲的是我拍了胸叫她放手去办那句话,及时被她煞住,但她还是说了:“立言,这不大妥当吧?那要断送她做全时的机会的,因……”
立言点上了第三枝烟,烟头的红光朝她脸上一晃,他说:“除非你想断送你自己的前途。”
次英不响,也燃了枝烟。小饭厅在幽暗中,除了餐桌上两枝已燃了一半的杏黄蜡烛及两枝烟头的红光之外。立言扪住嘴巴猛吸烟,烟雾遮了他大半张脸,次英看不出他的表情,心里不免纳罕,从几时开始,他对如真的,几乎令她嫌憎的好感变质了?变得如此不友善?这说明了什么?!
毕竟是知己知彼的夫妻,加上次英并没有躲在烟雾后面,他读出她脸上的表情,于是他带点调侃的口吻说:“我是你丈夫,当然首先为你着想。我相信你会尽量为如真说话,但万一不行,你也不必过分不安。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也许另外聘请来的,会同你合作得更好。你心里有数,方如真真正的兴趣,不见得在学界,对吧?”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