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机会向次英提我想参加的事?”
“上次就提了,她很为难。今天开会,名单上连骆文都没有,墨院长把整个名单的事推到校长头上,连次英都无能为力。”看到若愚脸上嗒然的表情,如真有点觉得好像自己没有尽心的样子,说,“会后我同次英略为谈了一下,我鼓动她去向墨院长说说看,是否能增加一两个人。她答应去试试。”
“如果我给次英打个电话,表示我很想参加,你认为有用吗?”
“当然不会有坏处。不过她现在不会在家,她要到曼哈顿去,告诉黄立言这个新发展。等到星期一吧。”
星期一如真本没课。但她还是去了学校,次英正要去见院长。“咦,你今天怎么会来?正好。黄立言同中国有关方面联络上了,他们表示热烈欢迎校长做领队人,”她把手里的一张纸晃一下,“这是他们发来的电报,我拿去给墨院长。”
“你会提骆文的事吗?”
她稍一踌躇,说:“也许,趁他高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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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真拉了下她的水红毛衣的袖子,说:“李若愚也十分十分想参加,你能向院长提吗?”
次英不予思考地说:“那怎么行?他又不是咨询委员会的,又不是我们文学院的,我怎么提呢?”睃了对方一眼,忙打转说:“要不你同我一起去,你提他,我提骆文。”
“那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你也是这个团体中的一个重要人物,走,一起去。”李若愚虽没有直接帮过她来柏斯的忙,但他毕竟是如真的丈夫,她心里有数墨院长不可能答应,但由如真自己提出要求,李若愚就没法怪她。
墨院长只答应为骆文去说情,李若愚他拒绝了,但是他说得非常婉转,而且那双湛蓝而有光彩的眼睛一直放在如真的脸上:“你想,真,十六个人的团体,全部的费用是笔多大的数目呵,即使是校长,对他也是个极大的承担,加一个人,加一笔费用,他还得另外去筹钱,花时间与精力,我怎么能提出这样的要求?你对李教授去说,如果他十分想参加,请他自费,我们欢迎,这样好吗?”然后他朝次英眨了一下眼睛:“如果他们理学院长像我这样好说话的话,也许他会用院里的经费资助他,像我资助你们的骆文教授一样。”
当天晚上,李若愚听完如真的报告,一口一口地吸着他的烟斗,久久不做声。两个孩子早已睡了,从走廊对面,志绥的房间,传来他均匀的鼾声。他实在是个容易带的孩子,饿了吃,累了睡,用心做功课,专心练小提琴,和邻居小朋友玩怎么都玩不厌的“抓旗”游戏也是全心全意,玩完满身大汗回来,咕咕咕喝完一大罐可乐,哗啦啦冲完淋浴,回房睡觉,倒头睡着,没一分钟鼾声大作,直到第二天早上他床头闹钟大响,响到第三遍,他才起来,等他穿好衣服理好书包到厨房,比他大不到两岁的姐姐早已把他喜欢吃的早餐,炸米花泡牛奶放在他面前了。
如真起身去他房里一看,果然,他已把薄毯踢在一边。她为他盖好,掩上门出来。回到书房,即说:“我知道你很想去,若愚,我们自己来出这笔旅费好了,反正我暑假不回台湾,省下的来回机票钱拿来用正好。我知道你同你们的院长关系也没那么好。”
最后这句话,如真是无心说的,却正好触到他的痛处,所以他取下烟斗,板着脸说:“自己出,院里出,我都不要,我不想去了!”
“咦,怎么啦?”
“你想想,你们全体成员,都由校方出钱去,只有我……”
“没有啊,有些人带太太,她们的费用,就自己负担啊!你做我的家属,当然我们自己负担啰!”
“我为什么要做你的家属?我摆明是理学院的教授,至少应该享受到与其他教授同等待遇,不是吗?何况这个团中都是人文科的,中国方面,我相信,更需要的,是理工方面的,不是吗?凭什么我要受到这种不合理的排斥,你说说看!”
如真被他这种斥责的口吻惹恼了,说:“咦,你才怪呢,好像我犯了错似的!基本上我同你的想法是一致的,但院长不接纳,我又有什么办法?”事实上她除了抬出李若愚的名字之外,别的话根本没说,一则她仅是一个小讲师,不便多言,二则次英已向她暗示不宜再说。她已经觉得无能为力的别扭,经若愚一指责,当然更火。“你也未免自视过高,你们系里有什么活动,我不都是以你的眷属身份出席的吗?为什么反过来就行不通了呢?这个团体是文学院发起的,你作为我的眷属随行,不是名正言顺的吗?”
李若愚从鼻腔里哼了一声,“随行?!谢了!我幸好还有一两个中学同学,目前都在清华北大当教授,要他们设法邀请我回去讲学一两个月想也不难。”说完,又架起双腿,点起他的烟斗来了。
如真的本意是想同他商讨怎么偕他同行的策略的,谁料不知不觉中,谈话转了方向,商量变成争执,争执引起对立,若愚竟然把她当成仇敌看待了。如真从小被她父亲宠惯,又天生是个你软她更软,你硬她更硬的犟脾气的人,见若愚这样,立即站起来开门出去,临走时丢下一句:“祝你成功!”
第二天到学校去上课,见了次英,没等她问,就把昨晚与李若愚谈话的全部告诉了她,还愤愤地说:“平时不觉得,一有事,他那股大男人沙文主义的气势就全部端出来了。”
在交往之后(19)
“黄立言在这方面,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与中国搭上线之后的事,那份得意!开口闭口都是如果没有我,什么什么的!看吧,总有一天我拿出颜色来,看看到底谁厉害。”自觉讲岔了,马上挽回话题,“这样正好,你去中国那段时间,李若愚在家陪孩子,你更可以放心去玩了,不是吗?”
“去玩?没那么简单吧?”
“去工作,当然,也可以游山玩水啊!”
九
教书的人,最想望的是寒暑假,尤其是暑假,长长三个月,不用备课,改作业,见学生,开冗长无聊的会。有时三个多月都不必去学校一次,而最写意的,莫过于一事不做而薪水照领!
往年如真一到放暑假即回台湾探望父母,两三星期,等她回来孩子们也放假了,于是全家去海边休闲一周,孩子们与她游泳,晒太阳,若愚偶尔参加,多半坐在太阳伞下写他第二年的实验提案,申请基金。休闲之后,通常他们把孩子送到夏令营一个半月,让他们过集体生活及学一门技巧,科技性的、体育性的、文艺性的,以他们的兴趣而定。这一段日子是若愚同如真最珍惜的,尤其如真,她可以专心一意进入她的创作,平时累积的材料,贮藏的感想,收集的题材,汇合调揉,用她擅长的、独具一格的文字,谱成章节、短篇、中篇,运气好的话,长篇的一部分。
但这个暑假却乱了章。首先,如真为了九月要随团去中国,取消了台湾之行。此外,次英的前夫因不满意她对妞妞的疏忽,请了律师,要取消次英对女儿的监护权。为此,她奔走在曼哈顿与波士顿之间,与她前夫打官司,把系务交在如真手里。虽说暑期中事情不多,但如真还是不得不隔天去学校处理日常的事务,何况十六人的团体去中国两星期,当然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要办,要交待,要向史巴利或墨院长请示。放了假,如真反倒比不放假更忙碌,有时甚至来不及赶回家料理孩子们的事或晚饭,这就破坏了若愚的日程。加上他对这次中国行中没有他这件事始终不能释然,于是,暑假没多久,家里就充满了不祥和的气氛。
另一方面,想必是次英打官司的事烦心,也影响了她对如真的态度,每次与她说话,都有点公事公办的口吻,交待完毕,转身即走。不像以前那样,总要问几句有关志纯姐弟的近况,或谈及妞妞的情形,总之,一副上司对下属的嘴脸,使如真心里十分不受用,又无处诉说。
有一次如真在学校里受到次英的冷遇之后,回家后就向若愚发牢骚:“活见鬼,我根本不必到学校去帮她办事的,还不是看在我们交情不同寻常的份上,她却端出系主任的架势,真是受不了!”
“你可以不去嘛!你又拿不到暑期办公费。”
“但旅行团的事谁去做?”
“咦,大不了不去中国。你也不必为永久聘书卖命,像她那样。你要去中国,我申请一个暑假基金,明年同我一起回去,你还可以和中国的作家交流一下,不是比这样去有意思多了吗?”
“那不好,我已经答应了她的。”她叹了口气,自去料理晚饭。“不过她如果态度不改善,我就退出,大不了砸了这个半时饭碗。”
七月中,有一天次英打电话到系里如真的办公室,说:“你还会呆一阵吗?”
“大概会吧,刚才墨院长的胖秘书来电话要我三点去一下,只好留下来啰。”
“真抱歉,这一阵让你留在系里,我马上上路,也许赶得及同你一起去,然后我请你出去吃晚饭。”
“不了,若愚这两天在家装后阳台的烤肉机,我得回去弄饭。”
“请你们二位不要推辞了,如真,我这就上路。”
她三点差十分到,两人也来不及答话,即一起去三楼的院长办公室,墨院长见了次英分外高兴,说:“你不是去曼哈顿的吗?”
“你有事找我们,我怎么都得赶到。”
墨院长十分满意,回头对他的秘书说:“咳,院里每个系主任像段教授这样,我每晚就可以放心睡觉了。”摆手要她们坐下,“今天找你们来,是因为校长要全团人员下星期六早上八点到校长室开会!”
“星期六早上?”如真睁大了眼睛说。
“是啊,没有办法啊!工作日他忙得不可开交,排不出时间来,只好委屈大家,休息日起个早。不过开会的时间不会太长,他只想和大家见个面。英,我这里有一份团员名单,和你的再对一下,然后,我呈递一份给校长。连校长在内,一共是十六个人,对吧?”
次英是有备而来的,从公事包里取出数张打好了的名单,交一张给如真,说:“是,柯玛校长,你同夫人,黄立言,我,如真,共六人,再有骆文教授夫妇,社会学的;纳地辛,历史系;卡温,哲学系,史东教授夫妇,他是国际交流室的主任;以及英文系的两位,默非、伯乐教授同他们的妻子,共十六人,对的吧。”
“唔,对的,我已经叫人分别通知了他们开会的事。”
如真事先没有拿到名单,这时不禁插了一句:“咦,怎么没有史巴利教授呢?”
“喔,我忘了向你提,史巴利教授九月初要去德国开会,时间冲突,没法参加了。”次英说:“需要带什么特别的资料去开会吗,墨院长?”
在交往之后(20)
“反正有关几个我们有计划作交流的大学的资料,简单扼要的,都带着,我想校长也不见得有时间看,给他过过目就好了。有关我们在中国境内旅行的事,都接洽好了吗?”
“是,立言说可以交给北京的国际旅行社办,他们承办从国外去的团体,安排交通工具、旅馆、陪同等事,很有经验。他几乎每年回去讲学,都由他们安排的,他非常满意。”
两人由院长室出来,次英不由分说,打电话给李若愚,约他出来到一家“第一名”的意大利餐室与她们相会。在她们等他来的时候叫了杯“虎|乳”,先迫着如真啜一口,如真喝了,皱着眉说:
“是什么啊,这么烈?!”
“威士忌加一滴柠檬,一小匙浓|乳,才够味哩!你不喝酒,不懂!”她一仰头,喝了口,眯细着眼:“唔,过瘾!你知道,我今天特别高兴,官司打赢,妞妞的监护权,还在我手上,暑假后,她同我住,以后志纯同她又可以玩在一起了,你该为我高兴。”
如真端起她的可乐,与她的长脚细杯碰了一下:“恭喜。”趁她高兴,说:“这下子你不会再给我看冷面孔了吧?除非你还为了别的事对我不满意?”
次英等酒慢慢溶入绷紧的神经系统,四肢慢慢放松了,才说:“唉,原先好像有什么事,对你有意见,现在也想不起来了。抱歉,无意中给你脸色看,今后不会了,你放心。”
“我觉得,有什么事使你不高兴,你一定要直说,可以澄清一下,解释一下,省得我纳闷,那就不好处了。系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处得不好,多别扭!”
“你说得对,我保证,以后有什么疙瘩,我一定对你说。喔!若愚来了。我们连菜单都还没看一眼哪。啊,若愚,你好,请坐。”
星期六、日一向都是李家大小四人睡懒觉的日子。这天如真由闹钟帮忙,把她叫醒,身旁的若愚唠叨几声,反身再睡。如真起来,一肚子恼火,喝了两杯咖啡,才去洗漱穿衣。因为是周末,就穿了条浅蓝牛仔裤,一件T恤。见校长还是见总统,她才不管!到了系里,次英已在等了。她穿了身浅灰的套装,一双浅灰半高跟的鞋,戴两粒玛瑙耳坠,黑发盘在脑后,十分清越。见如真一身便装,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只说,走吧,行政大楼三○○室。
校园悄然无声。行政大楼也是,她们由电梯出来,走在厚实的猩红地毯上也是静悄悄的。平时在学校四面八方都是声音,这么静,倒有点不习惯。但快到三○○室时,却有人声了,她们到门口,门口已站着不少人,循序走进去。如真站在次英身后,过了门,才看见与大家一一握手的校长。如真趁机对他端详一番,当然没有墨院长那样俊美,他大约五十出头,中等身材及体态,大头方脸,最突出的是一双眼睛神采奕奕,有一种令人不得不注意他的慑力。与他那份纯男性的神态一比,墨院长的“好看”显得有点女气了。尤其是他那种低沉却又浑厚的嗓音,更托出一份与他接触者都能感觉到的自信。她不禁对排在她前面的次英悄声说:“蛮有校长气派的嘛!”
次英回首睃了她一眼,使她忽然觉得自己实在穿得太随便了点而局促不安,正想从皮包里拿出唇膏,队伍已向前移,墨院长已在为次英介绍:“喏,这就是东亚系主任,段教授。”
“啊,”柯玛校长朗声说:“这是我们柏斯的一件大事,去中国与几个主要大学建立交流,我代表校方向你致敬。我从没去过远东,这将是件令人雀跃的旅行,我也代表整个团体谢谢你。”
“这也是我们东亚系的,方如真女士,她与英一起担任为大家翻译的工作。”
柯玛校长握了她的手,如他对其他人说的一样,也说了很高兴见到你的口头语。然后他就去迎接站在她后面的人。人一到齐,柯玛领先到隔壁的会议室,说:“请坐,随便坐,今天是大家见个面,彼此认识认识,咖啡壶就在那边,大家请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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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英随着大家去拿了杯,问如真,她摇摇头,自去拿了杯白水。
校长在首席坐下,即对墨院长说:“杰克,由你来把团员们介绍一下吧。”
次英同如真认识大多数的人,所以把注意力放在史东夫妇、伯乐夫妇及默非夫妇的身上。史东夫妇是俄籍,他高大粗壮,他太太也是高头大马的,都是中年人。最老的是伯乐夫妇,他原先是英文系主任,夫妻都温文有礼。默非专攻美国二十世纪文学,妻子是中学老师,两人都显外向。史东的妻子自我介绍时,说她是白俄,小时一直住在上海,梦寐以求地想回中国去看看。伯乐教授的父亲是传教士,所以他出生在天津,但童年的记忆已模糊。现在居然在退休之前会有机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