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去与道别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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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去与道别之间-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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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中国开放以来,我们系里有两个外国教授去,回来反应很好。你我上次去中国实在太匆匆,尤其带了孩子,等于什么也没看到,当然很想再去看看,假如你们墨院长来邀请我,我不会拒绝。”
  李若愚来自湖南岳阳一个大家,抗战时遭日机轰炸,家毁人亡,他同姐姐辗转流离到重庆,又参加蒋介石的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远徒缅甸,后来又到台湾当流亡学生,又千方百计地到了美国,读硕士博士时全靠周末及夜晚打工及体力劳动所得维持生活。为生活拼搏的岁月里从未想念过家园乡土,学位拿到开始教书一直到进入柏斯这长长的十多年是另一种拼搏,取得永久聘书后,终于有暇顾及从教室到实验室之外的世界。除了前瞻,也有时间回顾了,更何况,一九八○年之后,逐渐来了大陆的留学生,尤其偶而听到他们中有被他早已忘了的乡音,他才戛然停止手里的工作,四处寻找说话的人,湖南人。房子早毁了,家族里的人也早已失去联络,但自己进入中年,童年的记忆日渐清晰起来。他不是个善于表达自己情绪的人,但有时独坐书房,乡愁会猛然袭来,脸前出现那幢庞大的李宅,他常同堂弟一起去游泳的小河,他会放下烟斗,在小室里踯躅,不能自已。
在交往之后(10)
  如真朝他睨了一眼:“毕竟是大教授,口气不小。”她略带揶揄地说:“不过呐,你这行的,中国方面一定欢迎,你不妨去探探你们院长的口气,也许他愿意同墨院长合作,这样更好。”
  那个周末次英到曼哈顿去了。星期一如真本没课,但却去了。次英十点有课,下课回来,见她在办公室,马上笑容满面地说:“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走,我们去餐厅。免得学生来打扰,我要到一点才有课。”
  五
  如真拿了一小碟生菜,一个鲣鱼三明治,一杯无因的咖啡,次英要了加起司的汉堡饼,一大杯黑咖啡,一碟炸土豆。如真看了她盘子里的东西,咦了一声说:“今天怎么啦?”
  “今天六点不到从曼哈顿开来,连咖啡都来不及喝,直接开到学校,偏又遇上哲学系的卡温,他才听到墨院长找我的消息,向我盘问了半天,这下子我哪还有时间去吃东西,只好空肚子去上课,现在饿得前后胃壁都粘在一处,当然要吃个最经饱的,谁还去算卡路里?!”
  两人挑了一个靠窗的两人座,刚坐下,次英先大口地吃大口地喝,等吃到一半,才换过气来,把炸土豆推到桌中央,说:“你也吃点,炸得恰好。”
  如真摇了摇头,吃她的三明治:“刚才看你满面春风的样子,一定是好消息,对吧?”
  “唔。”她往椅背一靠,送了根蘸了番茄汁的土豆进嘴,说:“成绩上上。立言一口答应,由他去联系他以前在清华现在负责社科院物理研究所的老同学,老张。老张会去清华北大找他们的党委书记,和他们挂上钩,通了,我即可以通知墨院长。”
  “哇!这么顺利?北大清华,这不是中国最拔尖的大学吗?”
  “可不是,他们叫重点大学。很多立言以前的同学,现在都在各界掌权了。他告诉我,在中国办事,非要知道对口的渠道不可,全是人事关系。信义建立与中国大学交流计划,是他一手筹成的。那两个姓汪的,实在是两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每次想起来,真恨不得拍拍两下将他们毙了!”说完气冲冲地塞了四根炸土豆到嘴里,狠狠地咀嚼起来。如真怔在一边,嘴里半口三明治既不能出,又不能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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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英瞥见她的模样,短笑了一声,说:“你怎么啦?”
  如真缓缓地把嘴里的东西吞咽下去,才说:“黄教授真不错,帮了你这个大忙,换了个人,才不肯呢,若愚在这方面是壁垒分明,哪肯花时间与精力为我服务。”见次英脸上狰然的神色逐渐化解,她接着说:“何况他基本上并不喜欢你离开曼哈顿的,居然还肯帮你这个忙,还不是为了使你顺利得到永久聘书。”
  次英把盘子里的炸土豆吃得一根不剩,用餐纸擦了手,才说:“咳,这就是你这个没在学界里打过滚的人有所不知的。帮我拿到永久聘书对他才有绝大好处呢。因为到那时候,一纸在手,回到曼哈顿找个大学教席就容易多喽,还不是回到他身边乖乖地侍候他?!”她把桌上东西收在大盘里,身子往后一靠,“想必你在心里嘀咕,这个人怎么回事,人家帮了她忙,她不但不领情,还说人家别有用意,对吧,如真?”
  如真语塞,她却接下去说:“你对我们婚姻内情不清楚,我一时也无法向你解释,只有一句话,我们之间,当初的温馨早已磨光了,余下的是彼此的利用价值,我知道你会惊讶,但事实是如此。”然后,她展现一脸诡谲的笑容,诡谲中带点妩媚、带点计算,“这次我回去给他做了顿十分精致的晚餐,晚上又把他侍候得全身舒畅,第二天早上,因他累了一夜,又做了可口的早餐送到床上,总之,使他得到身体心理的极致满足,上上,使得他为我服务,也心甘情愿。走了吧,我一点钟的课还得准备一下。”
  是中午,是初秋,十月里的中午的阳光仍旧十分温煦。但走在太阳里,走在周围全是热烘烘的年轻人的声与光之间,如真却觉得惊悚悚的,她不自禁地往边上一闪,离次英远点,次英问:“怎么啦,你?”
  “哦,没什么。”她带点嗫嚅地说:“你要去备课,那我就回家了,我是专程跑来打探消息的。”
  “那好。我下午还要见史巴利,把消息告诉他。好消息早点给他知道,也让他高兴高兴。”
  的确是好消息,可是如真在开车回家的路上,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而且,吃完晚饭,在李若愚还没钻入他书房之前,把自己由次英的态度引起的一份难以形容的不安告诉了他,说:“我知道她是个厉害角色,但她把与黄立言之间的关系形容得这样商业化真令我心寒!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应该仅是这样的互相利用。”
  李若愚一面点烟斗,一面注意他妻子脸上沮丧的表情,徐徐地说:“也许她只是向你显示她是个多么能干的人而已。不过哪,听起来,她的确是个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人。如真,我再一次地提醒你,不要和她有什么纠葛,因为,你绝不是她的对手。”
  “你看你又来了!我又不要同她抢永久聘书,会有什么纠葛?”
  他吸了几口烟,抬了一下他的眼镜:“天下事千变万化,谁能预料?反正,你留着做参考好了。”
  十月下旬,鬼节之前学校照例举办一个国际周末。以往,东亚系有个食摊,卖些春卷锅贴之类的速食。金老师写得一手好字,为学生及来参观的当地游客写名字等,不但打出东亚系的牌子,并且可以赚些外快。但次英神通广大,从曼哈顿请来了恰好从中国来的一班杂技团里的几位表演者,借了戏剧系的中号礼堂,免费请大家来看表演。因事先发动了三年级的学生,在校园每个角落贴了海报,又在那一周的学生周报上登了半版的广告,所以到了国际日的下午四点,容得下五百人的礼堂挤得水泄不通。次英穿了件葡萄紫的薄绸旗袍,戴了一串一看就知道价格昂贵的珍珠项链,把黑发拢成一个圆髻,立在纯黑的幕前,十分扎眼。她雪白修长的手指握着麦克,十分清晰流利地说:“我们东亚系今天很荣幸请到中国来的长虹杂技团为大家表演中国出名的各种杂技,相信各位观众看了一定会满意,谢谢大家来参加我们柏斯大学的国际日。”
在交往之后(11)
  短短几句,面面顾到。
  杂技团的表演赢得满堂彩,东亚系的成绩也赢得自院长以下的好评。墨院长传下话来,东亚系的国际日的节目最精彩。咨询委员会的成员,都发了系际传递的专条给次英,恭贺她的成功。史巴利特地约见次英、如真及金先生到他办公室。他乐得眉眼嘴鼻挤在一处,夸奖节目的成功也为他带来光彩,“段教授真是出手不凡,一来即为柏斯打响了知名度。”他笑眯眯地说。
  有了这许多鼓励,段次英像个打足了气的球,轻盈迅速地滚动,教学、办事都十分起劲,而且有效。一年级中文,她以往是最不爱教的,因班上有不少中国城来的会看会写但不会讲国语的广东籍学生夹杂在对中文完全不懂的美国学生中,前者纯是为了混四个学分。他们进了一年级之后,经常缺席,搅乱了班上的课程进度。所以在信义时,一年级全由汪疆教。但如今她担任一年级中文,离纽约市远,从那边来的说广东话的学生没几个,人色就整齐得多。她一心要把系抬起来,当然用心教。外加由如真细心面谈被挑选出来的语言辅导员都十分尽职,每周一三五次英教学,二四由赵钱两位辅导老师分组训练学生发音及纠正四声。
  学期开始时,次英已在班上宣布了与中国大学建立交流的可能性,她的目的,当然是为引发他们向往去大陆就读一年的远景。中国是个与外界隔绝了几十年,充满了神秘色彩的古老的国度,对十八九岁的青年男女是充满了诱惑力的。往年,一年级的中文班,上课没几个星期,觉得太难就纷纷退选,原先有五六十个,到学期结束,只剩一半,所以一向是系里最头痛的事。但次英教了之后,居然没有几个退选的,这又给系里三位老师一个惊喜,尤其是次英。金先生教的二年级及如真教的三年级成绩也不坏。一般的讲,来读二年级中文的,是已经对中文发生了兴趣,或者,对学习语言有特殊能力的,所以退选的比较少,三年级更不用说了,因为学生们都已有相当的根基而想继续学下去,多半的是主修东亚系的。现在有了到中国去留学一年的可能性,二三年级的学生自是比一年级的更起劲了。
  十二月初大考,考完改卷子,学期结束时还是十二月上旬。如真最喜欢柏斯大学的就是这一点:学期完结后仍有足够的时间为圣诞节期作各方面的准备。大考之前次英已知会如真,一旦考完,在她家有个庆祝晚会,庆祝这一学期的成绩,预祝明年中国行的成功。
  她邀请了全体咨询委员会成员及他们的家属,系里同事及家属,包括两位语言辅导员,史巴利夫妇及芭芭拉。还下了请帖给墨院长。院长及史巴利都婉拒了,因有约在先,芭芭拉出城,其他的都带了小件圣诞礼物来参加盛会。
  在如真日后的记忆中,那的确是个盛会,次英不但驾车去纽约市的中国城采购,并花了三天时间在厨房准备色香味俱全的自助餐,黄立言对烹饪一窍不通,但他却是调酒高手。宾客进门,先是鸡尾酒,一杯在手,立刻有特别雇用的穿白制服的侍者托着圆盘送可口的小食品到客人跟前,鸡尾酒的好处在于酒精委婉地流入躯体各部位,等于纤纤妙手解开无数小结,全身舒畅,再捡一条小春卷,或一片卤牛肉,或一块香酥起司,怎不使得一个人春风满面,觉得世界美好,迎面而来的都是天下最可亲的朋友呢?!
  然后是丰盛可口的晚餐。自助餐的好处,乃是可以一盘在手,用眼睛找寻看上去顺眼,或是平时谈得来的朋友。找到后,相约坐下,着意品尝盘中美食,随意交谈有趣话题,多写意!还不时有侍者来添酒,更有一身着红,剑眉美目的女主人俯身细语,嘱咐你多加菜。等到侍者来收残碟,又端来浓郁的咖啡或碧绿的清茶时,所有的客人们都达到了酒醉饭饱后的鼓腹而歌的极乐境界了!
  在如真的记忆中,那的确是一顿宾主尽欢的晚餐,除了那个令她窘迫的意外事件。当然,后来回想起来,那个意外,也许并不像她想像的那么严重。晚餐后,大家围着火炉散坐,或在起坐间闲谈,如真趁隙去洗手间,不料已有人在,她知道楼下地下室尚有一间可用,即从起居室的楼梯下去,恰巧黄立言从藏酒室出来,在走道上撞个正着,如真忙闪在一边,让他过去,谁知他却驻足不前,凄眯着眼说:“你下来找我吗?”
  从他脸上颜色,及他说话时呼出来的气,如真知道他喝了不少酒,见他问得突兀,两颊先红了,忙说:“不,我去洗手间。你下来拿酒,是吗?今天大家可真喝得尽兴。”
  “可不,人生难得几回醉。来,”他去牵她的手,“你来尝,这饭后酒,有点薄荷味,十分甘甜,你定会喜欢。”他的手掌坚实而柔软,按住如真的,使她不能动弹。
  她不禁惊慌起来,身子往后退缩:“黄教授,我不善饮,今天已经喝得过量了,现在一口也不能了,何况我一向不喝餐后酒的。”他将手紧了紧,又用力拉一把,如真没有防及,竟倒入了他的怀里。正在此时,次英在楼梯口往下叫道:“立言,找到没有?在右手第二排架上的第一瓶。”因为没听见回音,她快步下楼,转入走道,正好撞上如真从黄立言的怀里挣扎出来,次英冲口问:“这是怎么回事?!”黄立言不慌不忙地将如真扶直还顺手拍了下她胳膊,转头向他妻子说:“如真想必是喝多了酒,下来去洗手间,差点跌跤。”还转回头问如真:“没事吧!”
在交往之后(12)
  如真又羞又气,又无从说起,满脸涨得通红。次英对她瞅了半晌,似信非信地对黄立言不耐烦地说:“还不上去,大家都在等!”
  立言也没再看如真一眼,径直转过走道蹬蹬上楼了,次英也要转身上去,但又回瞄了如真一眼:“你并没喝多少啊,怎么搞的?”
  如真有口难辩,只好说:“想必是平时很少喝酒之故吧,头脑昏昏的。”
  “我要不要叫若愚下来?”


  “哦,不用不用,我已经好多了,马上上来,你放心快去招呼客人。”
  在回家的路上,她左思右想,不能决定是否要告诉若愚。他生性多疑,她怕他猜想过了头,但不讲自己又憋得慌。回到了家,先去孩子们房间巡视一周,才回自己卧室,洗刷完毕,再也按捺不住,就把在地下室的事讲了,并说:“真是岂有此理,哪有这样吃豆腐的?”若愚已换了睡衣,坐在床沿,听了抓抓后脑勺,抬了抬眼镜说:“听起来好像他醉了。吃你豆腐,不至于吧?”
  “你没看到他那双眼睛,真是贼秃兮兮,不怀好意的样子。”
  “咳,他一个人在曼哈顿,有的是机会,何必招惹他老婆的同事?尤其是像她这样的老婆?你怎么能断定他不是真的要你尝尝那酒?的确蛮好喝的。睡吧,不要再想它了。”
  六
  柏斯落了场大雪,像千千万万撒成小碎片的棉花连绵不断地飘落在大地上。一整天,一整夜。第二天起来,大地一片雪白,像在一个没有一丝邪念的原始的、开天辟地的新宇宙里。宇宙里没人,没人敢惊动这片完满无缺的白。也的确没人走入这个新世界,因为每家人的大门都被雪封住了。
  学校停课,如真和其他的人一样,还是从收音机上听到,或是在电视上看到的。她连忙给仍在曼哈顿的次英打了电话:学校停课,不必忙着赶回来。“你们那边落了雪吗?”她问。
  “没多少,几寸,现在出了太阳,已经开始化了。正好你来电话,我对你说呀,中国方面有消息了,表示欢迎。”
  “真的?!”
  “等我明天回来慢慢告诉你。”
  第二天,如真开车去学校时,从家到二○号公路前,要经三条窄路,扭曲难行,因为推雪机还顾不上小街。到了二○号大路,倒是坦荡荡的,除了路旁的雪堆得山高,遮蔽平时看惯了的住宅房屋。她微微摇了下头。去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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