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辟!精辟!不愧是律师,口若悬河高谈阔论油嘴滑舌!”舒怡啧啧地说,“你们看你们一个个哪里象个大学生,国家干部?整个儿街仔加小流氓!垮掉的一代!悲哀!”
王文革反唇相讥:“你那是中国旧知识分子仅存的一点可笑又可怜的优越感!街仔、流氓、痞子怎么啦?我从去年初起就把自己视作一个有文化的街仔,良心未泯的痞子了,我觉得很洒脱,自以为是新型的不夹尾巴的知识分子。我斗胆地赋之以一个新词--‘欲垮不垮派’,听好了,欲垮不垮!多悲壮!知识分子不要孤芳自赏、自命清高、拒绝大众,我们绝不能再过传统知识分子那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挥斥方遒、唯我其谁、心有天下、腰无身文的日子了。五千年来没有人买你的帐,从来都是流氓地痞称王称霸坐江山,你去做吹鼓手,做嫁衣裳依附权贵靠残羹冷炙过活,幸运了做个幕僚倒霉了咔嚓一声人头落地做替罪羊。屈原是怎么投江的,苏秦张仪商鞅是怎么受刑的,杨修是怎么死的,阮籍稽康是怎么发疯的,宋押司是怎么逼上梁山的,康梁是怎么流亡的,谭嗣同是怎么掉头的,老舍是怎么投湖的,陈布雷是怎么呜呼的……
,又不看看自己那副寒碜像,都三月不知肉味了,还自以为是救世主。知识分子分为可以救药的一类和不可救药的一类。”
“关键是经济不独立人格就不独立,这就象一个国家经济不独立政治必然不独立。知识分子应该富起来。孟子曰人无恒产则无恒业,人无恒业则无恒心。”我附合。
“天哪!你们几个也这么看自己!这就是你们从小学到大学受了十几年教育得到的的人生观呀?太可怕了!”舒怡喟然叹道。
王文革很深沉地说:“坦白说被蒙了二十多年才明白过来,千条理万条理归结起来只有一条真正的,亘古不变颠扑不灭的真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饥寒起盗心饱暖思淫欲。”
我们都大吃一惊,他猛吸一口香烟又继续说:“这是历史规律。战争、侵略、阶级以及国家的诞生、繁荣到最后灭亡都是这个道理。落后国家和地区偷盗案最多,发达国家强奸案最多。乞丐绝不会泡妞,富翁不会偷钱包。连老马都说人类必须首先解决衣食住行物质生存条件,方能从事经济政治文化宗教活动,这话真精辟!”
“难怪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的人权观念不同,咱们首先强调的是生存权。对于一个饥肠辘辘的人来说,一个面包比一张选票重要一万倍。只有肚子填饱了脑子才能胡思乱想,一会要民主一会要自由一会要泡妞。”我补充说,“所以要保持社会稳定的最好方式就是既不饿你冻你但更不能让你吃得太饱以免你胡思乱想。”
“人权包括做爱权。”叶小林趁机理直气壮地、体面地说出了他厚颜无耻的观点。
“从三级片扯到人权,一群疯子!”舒怡到了校门口,骂了我们一句就跑进去了。
我们刚回头,叶小林竟已站在路边开始撒尿!气得我们大骂他流氓,他竟说:“水火不留情,律师也是人!”赵卫彪第二个解裤带,接着贾卫东、陈光伟、王文革也摆开了架式,我也只好坚持民主集中制了。我们站在路边,几注喷泉交叉射出,升腾起带着尿膻味的涓涓白雾,奏出哗哗的交响乐,感到一种恣意放纵的快感。忽然不远处有行人走来,叶大律师第一个扎好裤带,突然向前狂奔,一边大叫:“抓流氓!抓流氓!”我们顿时一片慌乱,王文革却不紧不慢,笑道:“怕啥?这叫犬儒主义。你认为你那玩意长得帅长得稀奇长得茁壮?叫别人看别人都不看--整个儿一粒蚕蛹还不如!”我们完事后一边追跑在前面的叶小林一边大叫孩堤时代那段歌谣:“流氓!天霸!拉屎拉在街上,人家喊他扫了,他搂起裤子跑了;别人叫他站住,他说他是干部。”
和他们分手时,贾卫东拉着我的手说:“别老在机关呆着,你这个学英语的怎么比我们还要保守?你知道那里不适合你。一个字――熬!熬啊熬,猴年马月才能熬成阿香婆!你不磨上个十年八年连个科长都捞不着。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十年八年呀?别让自己的锐气磨光了,肚里的墨水滴尽了,变得萎萎琐琐俗不可耐。”
王文革说:“你先出来混混,磨炼自己的意志,找点漂泊的感觉,有了生活体验,写上一本书,没准一炮打响。你忘了你初中时就看《忏悔录》了?我们好歹也混进了知识分子队伍,不瞒你说,我们在尝试另一种活法,要救人,先自救!我们总不能始终奢望别人对我们在意一点。经济上不独立,就永远别想站着活人!为了活人不惜先做流氓!”
我一边咀嚼着他们的话一边在黑暗中走,几次差点绊倒。我觉得王文革和贾卫东的话就象是战争年代党组织在挽救一个意志薄弱的干部。我又听到他们在后边大叫:“想好了!中闲委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我意识到今夜的睡眠就象明天的早餐一样遥不可及。老实说,他们的话给我了巨大的震动,我不可否认自己已经变懦弱了,不过,要我做出在蒙城看来是最愚不可及的选择实在是太残酷了。理想象空气,虽然不可缺少却倏忽而逝难以捕捉,而现实却象粮食象衣服须臾不可分离。走着瞧吧!
这一夜,青春年少野性勃发的我咬牙切齿地忍受着性压抑火焰一般的折磨,我那张睡了二十多年的破床随着我的辗转反侧而吱吱作响。
六
第二天,糜局长迟到了两个小时,遇到他时他一脸的倦容,他正拿出钥匙抖抖索索地往门孔里塞。
“糜局长回来了!这次出差辛苦了。”我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
“啊啊。”他笑咪咪地点了点头就进了他的办公室。我回到办公室后小苟鬼鬼崇崇溜了出去。
我枯坐桌旁,无聊至极。想起昨夜和哥们的玩法,感到一种久违的、既陌生又熟悉的快感溢满了我的全身,那才是本性的我。我举目向窗外望去,却是一片灰蒙蒙的阴晦的天空,远处高大而荒凉的山峦起伏绵延,遮住了我的视线。当一踏进与我局一墙之隔的中学校门时,我就发誓要为看看山外的世界而奋斗,而今天的我却又灰溜溜地从终点回到了起点,我的生活一点没有改观。人生无常,世道沧桑,难道一切都是宿命。
我想起了大学里的几个同学。代小琪嫁给了迈克尔去了美利坚合众国,郑钱娶了他的澳籍教师苏姗娜去了悉尼。尽管这两桩涉外恋爱在六四事件不久引起全校轰动,被当时保守的校方上纲为有损国格的行为并勒令代小琪和郑钱在即将毕业的1991年春夏之交退学,但还是赢得了同学们的同情,因为他们年龄相仿,语言相通而且真诚相爱,更何况那是别人的私事,难道仅仅因为和列强通婚就去说三道四吗?而那些动辄拿着马列主义、爱国主义教训别人而自己却坐着洋车喝着洋酒偷偷将不义之才存入瑞士银行,削尖脑袋把自己子女安排到花花世界的干部的虚伪不更令人忿恨吗?
同寝室的除了郑钱出了国,还有陈飞宇和王大鹏去了北京读研究生,明年就毕业,出国只是时间问题,不过他俩不象代小琪和郑钱那样幸运傍一洋人,他们还面临着出国后令人头痛的生计问题。不久前的一封信中,他们告诉我,目前他俩参加了一个北京闲人办的鸟公司举办的“出国留学人员漱盘子强化训练班”以防不测,他们经过两个月的强化训练,目前已经能够每分钟漱一百五十五个盘子,超过结业达标的每分钟一百二十个整整三十五个,以优异的成绩结业,相信出国以后生计不成问题。
我又想起许多没有考上大学的中学同学。在蒙城人的眼中看来,没有几个不比我混得好,他们有单位分的宽敞舒适、设施齐全的住房,有不菲的薪水和储蓄,有理所当然的工龄,有不知怎么到手的文凭和随之而来的职称甚至职务。我蓦地觉得对不起寒窗十八年,对不起脑海中的那一万多个英语词汇。
忽然母校响起了古老的广播体操进行曲--课间操开始了。依旧是那支老掉牙的沙哑的曲子,依旧是那片破烂不堪的操场,依旧是几排摇摇欲坠的红砖楼,依旧是那座颓败的花台,依旧是几簇俗里俗气的芭蕉树。我恍恍惚惚又站在队伍当中,心中酸溜溜地充斥着一种身陷囹囫冲不出去的焦虑感,一种挥之不去不可抗拒的失败感,这两种感觉交替纠缠着我毒蛇一般将我吞噬下去。猛然间我看见了我的恩师张老师,他正费力地爬楼梯,他头发愈加花白,脊背愈加佝偻,脚步愈加蹒跚。他曾把我叫到他家为我高考中榜设宴送行,语重心长异常严肃地对我说:“我对你最抱希望!”想想两年来扭扭曲曲地活着,在各种复杂的微妙的令人厌恶的利害关系中周旋,在那张蜘蛛网中小心翼翼地爬行着,在各种非人的表情中同样展示着我的非人。我看见张老师蹬上最后那一级台阶时一个趔趄,我的心为之一紧,刹时充满一种女人般的凄凉,女人般的盈盈眼泪就簌簌流淌坠落下来。
难道我的所有追求就在这无聊的损耗中化为泡影?难道我所剩不多的青春就在这个毫无生气的窝棚里一天天流逝殆尽?我想起了古副局长之死,想起了老牛的一生。我觉得自己就象一只苍蝇,在层层将我包围的蜘蛛网中生存,注定不撞上这张网就撞上另一张网,否则就只有不知疲倦的无休无止地原地飞下去。。。。。。我的疲倦变成了恶心,顿时觉得头重脚轻天旋地转起来,我跌跌撞撞昏天黑地地跑到了洗手间。恶心逼出了我的眼泪,恶心让我的胃猛然抽搐翻江倒海,我在洗手间呕吐完毕,心情轻松了许多,想起昨夜贾卫东和赵卫彪对我的忠告,心中酸楚的滋味渐渐退去,涌起一种莫名的冲动。我坐下来,调整好情绪,提起笔给卫超写了一封信,说不定在南方可以找到我在这里不能得到的东西,再说,我也有两年没有出过远门了。
小苟照例每天早请示晚汇报,情绪却一次比一次沮丧,整日火烧眉毛坐卧不安的样子。糜局长每次应酬再也少不了瑶姐,在蒙城混了360多天,她比以前更爱打扮了,按小县城的标准,她也算得上时髦了。有一天听老袁说她也报名参加市委党校大专函授班了。据说那里及格率最高。老袁的弟弟在党校大专函授站任教,姚姐找老袁帮过忙。
“她以为文凭那么好混呀?我都混了这么多年了,她那水平,只配进扫盲班!”小苟说。
“我弟弟说她基础太差了,建议她先把初中和高中课本补习一下。”老袁干笑着说。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糜局长亲自驾驶小车了。每次出差,都要把瑶姐带上,省内省外,少多则两三天,多则一两月。渐渐地糜局长穿起了西装--这天然是瑶姐的功劳。不久又成了一个舞迷,我局的那个舞厅以前是从没有荣幸地请来糜局长的,年初糜局长决定重新装修舞厅,引进全套进口音响设备,还搞了最新潮的全封闭KTV包厢,半封闭雅座,立即招来了不少花花绿绿又俗又媚的三陪女。但瑶姐几乎垄断了糜局长的每一支曲子,糜局长乐此不疲,几乎不放过每一支曲子。“101”章光生发灵好象不太奏效,糜局长每一出场,高贵的秃顶四处晃动,令满场生辉,乐队就更卖力地演奏,歌手就更加卖力地唱,主持人就更加肉麻地称赞糜局长舞姿优美,糜局长就更加兴致盎然,腆着啤酒肚满场转,缓缓摇晃如南极企鹅。
“唉,现在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闲着没事的小苟叹气,他也是自讨苦吃,本来就没法跳舞,还要再三去邀请瑶姐,又不幸再三被瑶姐断然谢绝了。三陪女他是请不起的,四十元一小时呢。
“糜局长宝刀未老呀。”老牛说。
“糜局长爆发了第二次青春。”我说。
除了跳舞,糜局长还要献歌,甚至有几次还和瑶姐合唱《天仙配》和《夫妻双双把家还》,唱到动情处,糜局长还要牵着瑶姐的手翩翩起舞伴以样板戏般的姿势……
几天后的那个早上终于出事了。
当时我们正在穷聊,一知半解地谈论着俄罗斯局势,大概因为我们有土豆和面包吃,都流露出一种廉价的自豪感和幸灾乐祸的情绪。
忽然从门外走进来一位头发花白,体态臃肿的老太太,我正要问她找谁,老牛抢先迎了上去:“哎哟,嫂子!你怎么有空来这里?稀客呀稀客!快坐快坐!”
“这是糜局长的老伴杨嫂。”老牛扶老太太坐下,一边热情地介绍一边吩咐我去沏茶。
“杨嫂您是不是找糜局长?哎哟,真是不凑巧,他不在!他刚走不久,汽车不在院子里。”老袁踅到窗口望了一眼又踅回桌前。
“谢谢!我不找他,我找小瑶,就你们办公室的小瑶。”听了她的话我们都大吃一惊,这才发现老太太脸有怒色,情绪中有不易察觉的异常。
“小瑶?她这一段时间上午都没有来,党校函授去上课了。”小苟解释道,态度更加热情了,“要不我到党校去帮你找找,现在还没下课呢,肯定在!”
“这样?老牛啊,麻烦你帮我打个电话让她过来,我找她有急事。”老太太说完忙补充一句,“对对!先别告诉她是我找她,就说单位有急事。”
办公室气氛一下子不对劲,老牛犹豫起来,吞吞吐吐地说:“这……这……这恐怕……唉,杨嫂?”
老袁就催老牛说:“叫你打你就打嘛,罗哩罗嗦的!”
老牛还在磨磨蹭蹭忸忸怩怩,一脸难为情。
小苟却高兴得很,自告奋勇地说:“我打我打!不就打个电话嘛!噢,她有个传呼机,刚配的,我打去!杨姨您老不用着急,一会儿她准保到这儿来。”
糜太太从一个皮包里抖抖索索取出一支烟,抖抖索索连划了几根火柴都没划燃。我赶紧掏出打火机替她点燃香烟。老太太一口口狠命地吸狠命地吐,浓烈的青白烟雾团团升起,间隙传来剧烈的咳嗽,更把办公室反衬得寂寥无声。
“什么急事嘛!讨厌!催命鬼!”瑶姐迈着极度夸张的猫步出现在门口,风风火火骂骂咧咧。
老太太扔掉烟蒂,一下子从沙发上挣扎起来,向门口走了几步,一边迅速地打量着她。瑶姐穿着一套开胸很低的黑色时装,浓妆艳抹,神态傲慢。
“你就是小瑶?瑶小姐?”瑶姐刚坐在沙发上,糜太太劈头就问。
“是呀!你?你是?”瑶姐狐疑地问。
“你这个小骚精!”不容瑶姐反应过来,“啪”的一耳光已山扇在她的脸上。这一巴掌当量巨大,声纳也大大超标,瞬间瑶姐的脸上印出一个清晰的红色的手掌轮廓,浓重的脂粉被震得纷纷扬扬四处飘飞。
“你!”瑶姐正要说点什么,糜老太太又一口浓痰喷射到她脸上,一边破口大骂:“你这个狐狸精!你这个烂娼妇!臭婊子!破鞋!你怎么连一个老头子也不放过?他的女子都比你还大!你想男人都想疯了?去建筑工地嘛!去火车站汽车站嘛!去舞厅去旅馆嘛!……”
“你误会了……”瑶姐刚挣扎着说了一句,糜老太太又向她猛扑过去,抓住了瑶姐的头发厮打起来。瑶姐涵养特好,始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我们这时才去制止。我们拉住糜夫人,老牛劝她在沙发一角坐下,瑶姐也窝在沙发的另一端,捂着红肿的脸和流血的嘴角唧唧复唧唧地哭。这时到办公室“办事”的人异常多起来,局里院里楼层聚了许多人,叽叽咕咕神神秘秘。
老牛说:“杨嫂呀,你何必呢?天大的事情也要坐下来谈嘛!什么了不得的矛盾?不会超出人民内部矛盾吧,心平气和地谈嘛,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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