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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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无岸-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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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率说,对于考验我的刁得花的邀请我十分害怕又避之不及,不等我告诉她她就知道我家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又能不辞劳苦地将我在每个令常人意想不到的角落,譬如茶馆、电子游戏厅、台球室、跳蚤市场、书店或钓鱼塘将我捉拿归案。她总是劈头就说羞人阁酒家剪彩了台湾酒楼开张了浙江商城大酬宾啦蔡小宝到蒙城演出啦……

我确实囊中羞涩又臭爱面子,而且过于肥胖过于丰满的她挽着我招摇过市吸引了太多的不怀好意的目光,你知道,蒙城这种小市民气十足的小城市,常有另一种类型的闲人热衷于这种低级趣味。有几次我就被几个渺视过我,正在渺视我和即将渺视我的人当众奚落,天哪,李亚非,那就是你媳妇?--他们公然这样问我,还有两个家伙故意捂腹哈哈大笑假装闪了腰,幸灾乐祸的神情毫不掩饰--他们似乎早就憋足了劲专等着看我的笑话!

另外她和我实在没有共同话题,我理想的情人是个形象和我匹配或略好、善解人意、口齿伶俐的“侃姐儿”,谈变爱嘛,不擅长谈怎么行?王文革就曾嘲笑我,你要“侃为媒”的话,只好去北京茶馆设擂台会会北京侃妹了。再说这位刁得花,不带任何恶意地说,她在饲养场的经历对我而言早已成了阿毛的故事。我甚至怀疑她的高中学历,在无话可说时,我提到的许多常识她都不知道。她不知道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是什么内容,说不出Q哥的哪些优秀品质和我相似,说不出Q哥向吴妈求爱的方式的与众不同,她不知道六十一个阶级弟兄是怎么死里逃生的,钢铁是怎么炼成的,马克·吐温是干什么的,尤其令我不满的是她竟不知道圆明园是谁烧的北京人是怎么从周口店龙骨山山洞里爬出来的南京大屠杀死了多少人谷寿夫是谁肛门炎太郎又放了什么狂话台湾民进党什么的干活……

尤其恶劣的,令我耿耿于怀的,是她隐瞒了她的真实年龄,这种怀疑被我证实。一次在公园玩,当她上厕所时我不经意地打开了她带密码的坤包,我发现了她的身份证,她已经三十一岁了!大我整整六岁--而她和她舅舅都伙着蒙我说她与我同龄!难怪我总是敏锐地觉察到,在她娇饰的天真后常常露出妇人才有的神态和作派,就这还是为我解决实际困难--糜局长居然这样说!

这次糜局长亲自为我作媒的消息不胫而走,何况被介绍的还是他宠爱有加的外甥女,这引来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目光。枯燥乏味的办公室里更是把这件事当作不朽的话题津津乐道喋喋不休,这颇令我不悦,这是我的隐私嘛。而他们却似乎忘了这茬--他们居然一见我就纷纷催我给他们发喜糖,瑶姐甚至和老袁用一只崃山烤鸭打赌--小刁至少都能生双胞胎!瑶姐还当众居心叵测地问了个令我十分尴尬又不便发作的问题:我到底还是不是童子娃娃?我喜欢男孩还是喜欢女孩?准备给他们取什么名字?按照他们的说法,能高攀上刁得花,我岂止个人幸运,简直可以光宗耀祖了。

而我自己却有一种骑虎难下欲罢不能的感觉,越想越是一桩亏本的买卖!特别是那个“五一节”,他们家隆重地接纳了我这位乘龙快婿。在他们看来,招我为婿易如瓮中捉鳖、囊中取物--吃了别人嘴软嘛,何况我的前程还捏在他们手里哩!当时糜夫人当时就在场压阵逼我就范!

果然,当我充分领教了刁得花作为饲养员的烹调技术和轮番劝酒之后出来,昏昏沉沉地走在杨柳低垂、绿荫掩映的滨河路上的沿河小石径时,刁得花乘机正式向我提出了结婚的问题,我虽然有点头晕眼花,但这个问题如此迅速,如此严肃,如此具有震撼力,的确吓坏了我。“我们认识还不到一个月,这……这也考验得太快了吧?”我犹豫地说,“而且我还小,不懂婚姻。”

她摸着我的后脑勺一次又一次地说:“我们结婚吧。”她吻在我的面颊我觉得一条毛毛虫在爬行,当她张开大嘴凑近我,我仿佛置身于侏罗纪公园,当她的身子大山般地倾斜过来,我意识到粉碎性骨折的危险。

“让我好好考虑一下吧。”我挣开她的拥抱跑了。

我睡不着觉,我的确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结婚毕竟是件大事,我不得不理智地权衡。只要我点个头,我的人生就转变了,我完全会变成另一种人。我不敢想象和她生活一辈子的景象。但我清醒地认识到,和这个乏味的来自山药县的老姑娘结婚将带给我不少而我失去的也许更多,她的婚姻观念家的观念无非是建立一个新的养殖场。她缺乏一个女人关键的东西--坦率地说,我没有因她兴奋哪怕一分钟时间。身为童子,雄性勃发的我甚至几次拒绝了她要我在她单身宿舍留宿的纠缠。我意识到必须结束了。

为了避开闲言碎语,我是在一个僻静处的磁卡电话亭中给她打的电话,我知道她的办公室常常只有她一个人在,在和她寒暄时我尽量整顿调理了自己的情绪,我缓慢地告诉她:

“得花,我今天打电话是特地告诉你,我已作出了最后的决定,是这样的……”

“你说吧。”她低沉地说。

“小刁,我们是好朋友。”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不想听!”她嚷道。

“别这样,你知道,我这个人是没有出息的。”

“我不想听!”

“真的,小刁--刁得花同志,我现在告诉你,我不想结婚,也没能力结婚。”

“我不想听我不想听我不想听……”

“真的。我们都不适合对方,但可以做朋友,最好的朋友--甚至……甚至是仅次于可以结婚的那种朋友,真的。”我的声音沙哑而坚定。

她哭出声来,我有几秒钟于心不忍,终于极力平静地说:“祝你幸福!”

“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半晌她狠狠地骂道。

“别这样,小刁,比我好的人多的是,我挂啦?”

“你去死吧!……走着瞧!”她近乎歇斯底里地吼道。

我无力地放下电话,无力地退出电话亭,无力地走在街上,脑子里一片无力的空白。

第二天糜局长召见我时我已经意料到我们的话题,我早已有所准备。

“怎么回事?”糜局长阴沉着脸问。

“对不起,糜局长,我辜负了你的希望。”我谦卑地说,脑袋耷拉下去。

“我不想听这些。”他不耐烦地说。

“糜局长,我不适合立即结婚,而且我不适合小刁,真的,我会耽误她的。”我解释。

“你说不适合就不适合?”他低沉地吼,一边用弯曲的手指敲击桌面。

我觉得一个县处级领导干部说这样的话实在有失水准,就不亢不卑地说:“糜局长,无论如何,婚姻是自由的,这是我的权力。”

糜局长不再说话,沉默了一阵厌恶地向我挥挥手,我赶紧起身退出去了。

我被小刁的哥哥、姐夫和几个不明身份的人殴打发生于两天后下班回家的路上。当时我骑着单车往回走,在南小街拐子胡同一拐弯的僻静处被他们截住。他们骑着五六辆摩托车在我周围横冲直撞,渐渐地把我包围起来,包围圈越来越小,马达呼啸震耳欲聋,尘埃烟雾令人窒息。小刁的姐夫蒋斗瘟突然抓住我的车龙头,一边喝令我下车,其余几个人也杀气腾腾地逼过来,他们把手中的皮带、铁棒、铁链子和木棍舞得呼呼作响。

“你们想干什么?”我质问道,心里不能说一点不虚。

“你他妈想白玩呀?”刁总经理封住了我的领口。

“我没有动她一指头,没有要过她的一针一线,放开我!”我开始挣扎。我的挣扎在骠悍的蒋斗瘟面前毫无抵抗力。

“后悔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他的臭嘴凑近了我的脸。

“我没错,凭什么后悔?”我申辩,“放开我,你的口腔好臭呀,该换个牌子的牙膏了。”

“揍死你!”他们一拥而上,将我从车上拖下来,拳脚劈头盖脸而来,我无力反抗,被搡倒在地,他们用铁链条、木棍、皮鞋头、皮带死命打我。我捂住头,蜷缩起身子在地上翻滚,剧烈的疼痛从身体的各个部位袭来,在我快要失去知觉时我看到有大群的人过来围观,但没有人救我,我隐隐意识到我就要死了……

当我从昏厥中苏醒过来才看清王文革在我的身边。他救了我。他碰巧从那里经过,看到一群人正往这边涌,有人大叫打架了打死人了!他跑过来看见是我被打倒在地,就冲进一家鲜肉店从案桌上操起一把剃骨刀挥舞着狂叫着冲过来,蒋斗瘟他们见状被镇住了,和那伙人骑上摩托车跑了,我除了口鼻流血,多处擦破皮肤,沁出血迹凝结成血痂外,浑身是轻度软组织损伤,青一块紫一块。医生正给我作仔细的处理,我忍住疼痛,却忍不住屈辱,凭什么?凭什么这样?我的脑子里充斥着疯狂的咬牙切齿的复仇冲动,恨不得将刁斗瘟他们剁成肉泥焚尸灭迹!

“你呀,鬼迷心窍,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王文革见我苏醒过来,点燃一支烟给我衔在嘴上。我看见天色已经昏暗,医务室已经开了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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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是怎么回事?哪些人下手这么狠?”年轻的女医生问。

“为了爱情呗。”王文革笑着说。

“充当第三者是吧?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现在这些人呀……”医生笑问。

“不不,你误会了,一个女土匪看上他了,非让他作压寨丈夫不可。”王文革开玩笑。

“是吗?”女医生抬头看看我,很有兴趣的样子,我忙说:“别听他瞎说。”

我拒绝住院拒绝输液,作了包扎,打了消炎针,开了些外用药后就在王文革地搀扶下一瘸一瘸地走出医院,他把我扶上单车后座推着走。我早已饥肠辘辘,我提议到餐馆吃饭。我们在路边给家里各挂了个电话后走进一家小巧别致的餐厅。点完菜,王文革警告我:“你不能饮酒,会加剧炎症的,喝椰子汁吧。”

“我喝啤酒总可以吧。”我向店员要了啤酒。

“看你那个熊样,”王文革看着我哭笑不得。我虽然在医院处理了伤痕但仍很明显,我的下巴就有一寸见方的白绵纱块盖住伤口,果然店里有几个人频频观察我。

“最近忙什么呢?”我问他。

“你整日奉旨泡妞,哪里关心我。我筹划了一家鲜花店,下月八号开张。”王文革说。

“在哪里?”

“滨河路,店名还没想好。以后有专人送花,要买花请打传呼。”他的腰间果然多了个传呼机。

“你们真能干!”我羡慕地说。

“你才能干嘛,能泡上局长外甥女。别以为你那些丑事没人知道,那姓刁的我认识,你知道她的外号是什么吗?奶妈!调到蒙城来解决市民的奶瓶子工程的。脑子还有点问题,奶大无脑嘛!看把你迷得晕头转向,我看你是另有所图……”他开始喋喋不休地奚落我。

“别说了别说了,我利欲薰心我附炎趋势我贪图虚荣。”我难过地说,为他斟满啤酒。

他看见我捏着筷子盯着盘子出神,用手捅捅我:“喂!喂!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吃菜!”

“我想报仇!”我恶狠狠地说,“联系几个哥们。”

“别急!我看你这顿打挨的值得。”他说。

“什么?白挨了?”我气愤地问。

“值得!你应该被打醒了,对那些人不能报幻想,你想呀,即使是你做了人家女婿,还不是寄人篱下低人一头?要他们平等待你无异于与虎谋皮!别人是局长外甥女,要的是面子,你伤了人家面子,人家伤你点皮肤筋骨,我看没什么,一比一扯平了,谁也不再欠谁的。化悲痛为力量吧!况且现在人强我弱,惹不起躲得起!”他忽然又诡秘地问,“你没动那个肥婆吧?”“你应该问她动没动我--我不吃肥肉。”我没好气地说。

“就是,那种尤物白送我也不要。我们这种人就是为了漂亮的女人和精美的食物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绝不能委屈自己。”王文革说。

“这句话好象是司汤达说的吧,借于连之口。”我的情绪开始好转。

“唉,李亚非,其实你和舒怡才象那么回事。”王文革冷丁说道。

“怎么回事?”我被触动。

“你别装傻了。每次见到我都要打听你,我可从未泄露你的丑事呵,至于别人是否告了密我就不敢保证了。你那丑事!”他摇头。

“别丑事丑事的了,多难听呵!”我抱怨道,“我是受害者嘛。”

王文革把我带到城郊接合部一幢农民建的小楼房过夜。

“那是我的‘炮楼’。”他得意地说。自从他因辞职被他老头子赶出家门后就在此租了间屋子住下来。屋子条件还可以。

他在外面客厅给我们各泡了一杯茶后,一边敲寝室的门一边诡秘地对我笑。

“谁呀,文革吧?”里面传来肉麻的娇嗔的女子声音,门开后果然是一个妖冶无比颇有几分姿色的女子。她看着我的伤疤困惑。

“叫李哥。”王文革把我介绍给她,又对我耳语:“怎么样?我的炮友。”

她嗲嗲地叫了我。她叫小岚,在舞厅做领班。

“吃晚饭了吧?”王文革亲昵地在她屁股上捏。

“你老不回来,我吃了。”她嘟起小嘴。

“那你去上班,快走快走!”王文革把她往外推,又说,“今晚上李哥住这里,你回家住吧。”

“小岚住哪里?”我随便问。

“天知道!”王文革躺在床上,一边把一副胸罩扔到椅子上,“今晚上我们好好过过侃瘾,憋得慌。”

“你小子,你连她家住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连她父母家人什么的干活都不知道就和她同居!你小子真没看出来呀!”我惊讶地说。

“管那么多干嘛?老实说,我连她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哩!干他们舞厅这一行几乎都是小红呀小兰呀小利呀小花呀,谁管那么多?一炮之交嘛!”

“她是舞小姐?搞三陪的那种?”我更吃惊了。

“别说那么难听嘛。怎么,舞小姐就不是人啦?我是落魄文人,她是风尘女子,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嘛!怎么,这种事自古就层出不穷嘛,可以说是中国文人的传统美德。唐伯虎、苏轼、杜牧、柳永、姜夔、李商隐、大仲马、小仲马、莫泊桑、左拉、叔本华、萨特、乔伊斯……,唉,说不完,谁不风流?文人和婊子本来就是一丘之貉嘛,都是人人可以欺负和玩弄的弱者,都靠依附和出卖求生存--只不过他们出卖部位不同而已!也只有她们不歧视我们,我也绝不歧视她们。我甚至认为一个三陪女比一个伪马列--譬如,那些大笔大笔花国家的钱、纳税人的钱,玩弄她们这些百姓女子的公仆们高尚一万倍!她们至少不会鱼肉百姓、贪赃枉法、祸国殃民吧!好歹自己养活自己,妓女是一种最强烈的存在,集中了政治的、阶级的、民族的、经济的、法律的、伦理的、道德的、心理的、历史的一切矛盾!妓女是一面历史的镜子!……我对粗俗女人有着本能的好感,一个字,真!你看那些读过几天书的女子那个作派!”这就是王文革的辩护词!

“只可惜戏子无义,婊子无情,你还是好自为之!”我提醒他。

“嫖的是情,赌的是义!是灵感!哪个文坛巨匠不是他娘的风流坯子?哪部伟大的文学巨著写的不是男盗女娼?”他振振有词。

“你疯了!你就这样混下去,一点责任心都没有?”我问他。

“管他呐,过一天算一天吧。物尽其用,各取所需嘛,总比素着好,这年代,还在乎什么呀?”他一脸无赖像,“我们这一种人,本来就是毒蛇猛兽、牛鬼蛇神投胎!别总觉得自己委屈,从来就没有救世主!”

“照你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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