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森西看着易遥肿起来的太阳穴,紫色的淤血有差不多一枚硬币那么大,不由得急了,“我才是问你搞什么!你和人打架了?”
易遥也没说话,只是一直用手揉着额头。
身后车上的人开始催促起来,司机也按了几声尖锐的喇叭。顾森西拉着易遥,“走上我们班的车。”
易遥甩开顾森西的手,朝后面退了退,“不要了,我要回家。”
顾森西转过头不耐烦地说:“你这样子回什么家,上来!”说完一把拉着易遥上了车。
易遥硬着胳膊,整个人不由分说地被拖了上去。
顾森西叫自己身边的同学换去了别的空着的座位,然后让易遥坐在自己边上。
顾森西看着身边头发被扯得散下来的易遥,额头上靠近太阳穴的地方肿起来一大块淤青,叹了口气,然后从书包里掏出跌打用的药油。
“你随身带这个?”易遥看了看瓶子,有点吃惊,随即有点嘲笑,“你到是做好随时打架的准备了。”
“你就别废话了。”顾森西眉心皱成一团,他把瓶子拧开来,倒出一点在手心里,然后两只手并在一起飞快地来回搓着。
易遥刚想说什么,就被顾森西扳过脸去,“别动。”
一双滚烫的手轻轻地覆盖在肿起来的地方。刚刚还在发出胀痛的眼角,现在被发烫的手心覆盖着。温度从太阳穴源源不断地流淌进来,像是刷刷刷流蹿进身体的热流。
顾森西看着易遥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闭着眼睛,过了会,顾森西感觉到手心里淌出更加滚烫的眼泪来。
顾森西拿开手,凝神看了看,低沉的声音小声地问,痛啊?
易遥咬着下嘴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一声不响地沉默着,只是眼泪像豆子一样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顾森西有点不知所措,拧好瓶盖,坐在边上也没有说话。
窗外整齐的鸽子笼一样的房子刷刷地朝后面倒退而去。
身后有几个多嘴的女生在说一些有的没的,顾森西听了一会,然后转过身把装瓶子的那个纸盒用里砸过去,啪的一声砸在女生旁边的车窗上。
女生扯开架势想要开骂,看到顾森西一张白森森的脸上张了张口,有点胆怯地重新坐了下来。易遥低着头,像是没有看到一样。手放在座位的下面,用力抠着一块突起来的油漆。
科技馆外面的空地上停了七八辆工车,而且后面陆续还有车子开过来。都是学校的学生。
密密麻麻的人挤在科技馆的门口,嘈杂的声音汇聚拢来,让人觉得是一群骚动而疯狂的蝗虫。
齐铭等车子停稳后下车来,朝车子驶来的方向张望着,等了一会,看见了开过来的大巴士。车上的人陆续地下来,然后就加入了人群,把嘈杂的人群变得更加嘈杂。
直到最后一个人走下车子,齐铭也没有看见易遥。
唐小米下了车,正准备招呼着大家和前面一辆车上的同学汇合,就看靠穿着白衬衣的齐铭朝自己跑过来,阳光下修长的身影,轮廓清晰的五官让唐小米心跳加快了好多。
齐铭站在她的面前,低下头开微笑地打了下招呼,唐小米也优雅地笑着说“你们先到了哦”。齐铭点点头说:“恩。”然后他朝空荡荡的巴士里最后又张望了一下,问唐小米:“看见易遥了么?”
唐小米灿烂的表情在那一瞬间有点变得僵硬,随即很自然地撩了聊头发,说:“易遥半路下车回家去了。”
“回家?”齐铭似乎不太相信的样子,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想要打,看到漆黑的屏幕才想起手机没电了。“那个”,齐铭对唐小米扬了扬手机,“你手机里有易遥的电话吗?”
“没有哦,”唐小米抱歉地笑了笑,“她从来不和班里同学来往吧。”
齐铭低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抬起头,“谢谢你。我们带同学进去吧。”
“恩。”
顾森西和易遥下车后,拥挤在科技馆门口的学生已经进去了一大半,四下也变得稍微安静了一点。只是依然偶尔会有女生细嗓门的尖叫或者笑声,在科技馆门口那个像是被陨石砸出来的巨大的凹地里来回震动着。
顾森西揉揉耳朵,一脸反感的表情。
凹陷处放着浑天仪的雕塑。
几条龙静静地盘在镂空的球体上。后面是巨大的像是来自未来的玻璃建筑。
科技馆高大得有点不近人情,冷漠而难以接近感觉。
这是科技馆建成以来易遥第一次真正地走进来参观。以前经常会从外面经过是看到这座全玻璃的巨大弧形建筑。而现在真的站在里面的时候,每一层的空间就几乎有学校五层教学楼那么高。易遥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
“你以前来过吗?”顾森西站在易遥边上,顺着易遥的目光抬起头。
“没有,第一次来。”
“我也是,”顾森西从口袋里掏出钱包,“走吧,买票去。”
“买什么?”易遥显得有些疑惑,“学校不是发过参观票了吗?”
“我是说看电影,”顾森西抬起头手,易遥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那边的那些电影,一起去吧。”
那边的电子牌上,“球幕电影”、“4D影院”、“IMAX巨幕影院”等种类繁多的名字吸引着无数的人在购票窗口前面排队。易遥又把目光看向那些价目表:《海底火山》40元,《回到白垩纪》60元,《昆虫总动员》40元,《超级赛车手》40元。
看完后易遥摇了摇头,笑了笑说:“我不要看。”但其实真正原因是因为“没那么多钱”,不过也不太方便说得出口。
顾森西回过头去看着电子屏,一副非常想看的样子,回过头开看了看易遥,“你真不想看?”易遥再次肯定地摆了摆手。顾森西说:“那我去看了。”说完朝买票的窗口走过去。
易遥摸出手机发了个短信给齐铭,问他“你在哪儿”。过了半天没有得到答复。于是易遥打了个电话过去,结果听到手机里“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的声音。
挂上电话抬起头,顾森西站在自己面前,他递过来两张电影票,《海底火山》。
易遥抬起头望着顾森西,顾森西没等她开口,就抬了抬眉毛,“不喜欢也没办法了,只剩下这个了。其实我是想看恐龙的,霸王——”顺手就学了狰狞的样子,等到看到易遥脸上的怪表情顾森西赶紧停下来,有点尴尬,好像确实太幼稚了,“呵呵……”
易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电影院。
其实准确地说,也只是很小的时候,才有去电影院的经历,长大了之后,就几乎没有再去过了。除了偶尔学校回组织在多功能放映厅里播放一些让人昏昏欲睡的科教电影之外,长大以后,易遥几乎就没有真正意义上去电影院看过电影。
而眼前的这一个,就算是在电视里,或者诡异荒诞的想象中,也没有看到过。
粉红色的荧幕。
整个电影院被放进一个巨大的粉红色的球体内部。
柔和得近乎可爱的粉红色光线把里面的没一个人都笼罩得很好看。
很多学生掏出手机对着头顶的粉红色圆弧穹顶拍照。依然是听到了“卡哇依卡哇依”的声音。同样一定也会看到的是对着手机镜头嘟起来装可爱的嘴。
顾森西拿着手中的票,然后寻找自然地搭在易遥的肩膀上,在身后慢慢地推着易遥朝前移动,沿路已经入座的人的脚纷纷收进座位底下,顾森西点着头,抱歉地一路叫“借过”走过去。
易遥突然冒出个念头,有点想回过头去看看顾森西现在的样子。但是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太多自然,如果自己转过头来,未免有点太亲热了。
2号和4号在正中间。仰起头正好看到穹顶的中心。像是经度纬度的白色线条聚拢在那一个点上。
易遥低下头来正好看到身边顾森西仰望着穹顶的侧脸,粉红色的光线下就像是一个陶瓷做成的干净少年一样。
周围光线渐渐暗下来,一片整齐的兴奋的声音,然后随着音乐响起来慢慢小了下去。周围安静一片,粉红色的穹顶变成一片目光穿透不过的黑暗。
电影进行了几分钟后,门口一束光电筒的光弱弱地在巨大的空间里亮起来,两个人慢慢朝里面走,应该是迟到了的人吧。电影几乎都是深海里黑暗的场景,所以也没有光线,看不清楚是谁。只是依稀分辨出一前一后两个人慢慢朝座位上走。
荧幕上突然爆炸出一片巨大的红光,海底火山剧烈喷发,蒸汽形成巨大水泡汹涌着朝水面翻腾上去。整个大海像煮开了一般。
在突然亮起的红光里,齐铭白色的衬衣从黑暗中清晰地浮现出来,顾森湘跟在他的后面,两个人终于找到了位置坐下来。
顾森西顺着易遥的目光看过去,也没有什么,不由得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喂,看什么呢?”
“看电影啊,”易遥回头有点不屑,“还能看什么?”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有时候觉得真别扭。
真正进来之后,才会觉得科技馆简直大得有点可怕了。
看完电影出来之后,易遥和顾森西开始随着慢慢移动着的人流参观各个展厅。
从最开始的热带雨林,然后一层一层地往上走。
走到“地壳的秘密”那一个展厅的时候,易遥觉得有点累了。步子渐渐慢了下来。最后终于靠着墙壁停下来。不过顾森西倒是觉得很感兴趣。好像男生对于“古代地壳变化”和“冰晶的形成与发展”都比女生的兴趣来得浓厚。
甚至在那个用简陋的灯光和音效构造起来的“火山喷发模拟装置”前面,顾森西也是瞪着他那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睛小声地说着:“哦——厉害!”而且看得出他还紧握拳头,很激动。真是有点以外。这应该算是这个平日学校里冷酷叛逆的问题学生“另类的一面”吧。
顾森西回过头看见停下来的易遥,于是转身走回来,“怎么啦?”
易遥摆摆手,也没答话,靠着墙壁继续休息。
顾森西似乎也有点累了,于是也没说话,走到易遥旁边,两个手肘后撑着栏杆发呆。
两个人前面一点的地方聚集着大概二十几个人。顾森西跑到前面去看了一下,然后回来对易遥说:“前面是地震体验馆哎!”
易遥:“然后呢?”
顾森西明显很兴奋:“然后你就不想去体验一下吗?”
似乎一次只能容纳四十个人进行体验。 连城书盟。
所有的人进入一个宽敞的电梯里,头顶是激光刷刷闪过的光线,模拟着飞速的下降感。电梯广播里的女声用一种很轻柔的声音说着“各位旅客欢迎乘坐时光机,我们现在在地下四千米的地方”。易遥想时光机不是野比康夫家的抽屉么。还在想着,电梯门就咣当一声打开了。
出乎易遥意料之外的,是这个地震体验馆模拟得挺像回事的。
四十个人沿着一条散发着硫磺味道的在广播里称为“废弃的矿坑”的隧道往前走着,灯光,水汽,嶙峋的矿石,采矿的机器,其实已经可以算作真实的类似电影般的体验了吧。而且鼻子里还有清晰的硫磺味道。
走到一个铁索桥中间的时候,好像前面路被堵死了的样子,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周围也没有光线,连站在自己身边的人的脸也没有办法看得清楚。
易遥把眼睛睁得很大,也没办法看清楚顾森西站在哪里。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易遥的手轻轻地把衣角捏起来。
“我在这里呢。”
黑暗里,自己头顶处的地方响起来的低沉而温柔的声音。
“没事的。”
更低沉的,更温柔的声音。像哄小孩的声音一样。
易遥还没来得及回话,脚下的地面就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整个铁索桥开始左右摇摆,黑暗里小声的惊呼此起彼伏。不时有一道一道强光像闪电一样炸开来,头顶的岩石层崩裂的声音就像是贴着头皮滚动的巨大闷雷。
易遥一个踉跄,重心不稳朝边上一倒,慌乱中突然抓住了一双有力的手。
易遥抬起头,顾森西轮廓分明的侧脸在突然闪现的强光里定格。有些被小心掩饰着的慌张,但更多的是坚定的表情。
易遥还没来得及反应,脚下就开始了更加剧烈的地震。
一声响亮的尖叫声从前面传来,易遥抬起头,在突然被闪光照亮的黑暗空间里,顾森湘长长的头发从齐铭的胸口散下来。
顾森湘把脸埋在齐铭的胸口上,手抓着齐铭肩膀的衣服,用力得指关节全部发白。
而于之形成对比的,是齐铭放在顾森湘背后的手,手指平静却依然有力量。它们安静地贴在她发抖的背上。
地震是在一瞬间就停止的。
灯光四下亮起。周围是人们此起彼伏的劫后余生的叹息声。
亮如白昼的空间里,齐铭和顾森湘安静地拥抱着。
就像所有好莱坞的灾难电影里,劫后余生的男女主角,一定都会这样拥抱着,直到亮起电影院里的顶灯,浮起煽情的主题曲,工作人员拉开安全出口的大门。
甚至连渐渐走出矿坑的人群,都像是电影院散场时的观众。
天时地利人和,烘托着这样安静的画面。
在很小的时候,易遥还记得刚刚上完自然课后,就拿着家里的放大镜,在弄堂的墙边上,借着阳光在地面上凝集出那个被老师叫做“焦点”的光斑。
墙角的一只瓢虫,慢慢地爬动着。
易遥移动着光斑去追那只瓢虫。瓢虫受到惊吓于是立马把身体翻过来装死。
易遥把明亮的光斑照在瓢虫暴露出来的腹部上,过了一会儿,就从腹部流出来亮亮的油来,之后就冒起了几缕白烟,瓢虫挣扎了几下,就变成了一颗焦黑的黑色小硬块。
易遥手一软,放大镜掉在了地上。
那个场景成为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易遥的噩梦。
直到现在,易遥都觉得所谓的焦点,都是有两种意思的。
一种是被大家关注着的,在实现聚焦的最中心的地方 ,是所谓的焦点。
就像是那一天黑暗中彼此拥抱着的顾森湘和齐铭,在灯光四下亮起的瞬间,他们是人群里的焦点。
而一种,就是一直被灼烧着,最后化成焦碳的地方,也是所谓的焦点。
就像是现在的自己。
被一种无法形容的明亮光斑笼罩着,各种各样的光线聚拢在一起,定定地照射着心脏上某一处被标记的地方,一动不动的光线,像是细细长长的针,扎在某一个地方。
天空里的那面巨大的凹透镜。
阳光被迅速聚拢变形,成为一个锥形一样的漏斗。
圆形光斑照耀着平静的湖面。那个被叫做焦点的地方,慢慢地起了波澜。
终于翻涌沸腾的湖水,化作了缕缕涌散开来的白汽,消失在炙热的空气里。
连同那种微妙的介质。也一起消失了。
那种连接着你我的介质。那种曾经一直牢牢地把你拉拢在我身边的介质。
化成了翻涌的白汽。
第二天早上依然是吃着那两种药片。
放下水杯的时候,易遥甚至有点滑稽地觉得,自己像是在服那种武侠小说里的慢性毒药。每天的那个时辰服下,连服数日,则暴毙身亡。
之不过死的不是自己而已。
中午吃饭的时候,本来是易遥自己一个人。
刚坐下来就远远听到有人小声叫自己的名字。
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
齐铭坐下来,看了看易遥碗里仅有的几片素菜,轻轻地叹了口气,“还是吃不下东西么?”
易遥点点头,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拨着碗里的青菜。
“那里没有不舒服?”齐铭脸上的表情很关切。“我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