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来的小保安!冯团长心里也明白这个,有回蔡宪他们来搓麻,大半夜的还让冯团长起来给他们去叫醒狐狸,给他们做夜宵,冯团长揉着眼睛往外走,在甬路上跟值勤的何凯差点撞个满怀,冯团长骂了声:“不是些东西!”路灯光下,何凯从冯团长眼睛里看到的,全是愤懑,那当然并不是针对他何凯。但冯团长既在人家屋檐下,身高也只能做矮人,那些速溶咖啡和一次性纸杯,就是冯团长自费奉献的,也不知究竟讨得到几分好!
何凯朝榆香居走去。接着想,既然三缺一,索性就把狐狸约来岂不痛快!但蔡宪觉得狐狸跟他们这些人不是一个层次的,所以从来没约过狐狸,再,也知道狐狸是个赌王,赢多输少,难对付……狐狸晚上就睡在饭馆单间里,有时去找狐狸做夜宵,他那里也约着人赌呢,也想点补肚皮,因此倒也不厌烦……
何凯从榆香居返回,提来一个大暖水瓶,说:“幡爷说他一时来不了,让您先请别的人。”蔡宪就说:“这回包的小姐就那么难舍?邪兴!”这时蔡宪打手机约来的另一人进了屋,好,牌局立马开始!何凯给他们冲好咖啡一一递过去。
那咖啡的气味,闻起来好香。何凯还从来没喝过。有一天半夜,蔡宪他们算完输赢走了,一直没睡着的何凯,在一片战友的鼾声里,看见侯伟从那边下铺跳起来,几步蹿到那折叠桌前,把人家丢弃的纸杯一个个仰脖朝嘴里倒,偷饮那剩咖啡呢!他就忙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心里酸酸的。他是绝对不会这样去获得那些自己未曾享受到的东西的!他想获得,而且,将来一定会获得,起码能获得跟这榆香园的业主一样的享受,但那必须是在大太阳底下,通过自己的努力,公公平平,名正言顺地去获得……
趁蔡宪他们游泳似的挥臂洗牌,何凯想溜出宿舍,却被蔡宪扭头叫住:“去!让狐狸先给我们来一大盘拔丝苹果!”他应声出得门来,恨得牙痒。糟了!今晚狐狸还不够伺候他们的哩,我那生日宴,还怎么开得出来啊!
京酱肉丝
何凯在榆香园外头的雪松下迎面遇到笑梅。笑梅是给业主送菜去。
“你怎么啦?”笑梅问何凯。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脸色一定很难看。确实,那一刻他本来向下微弯的眼梢,已经被郁闷扯平。“没什么啊。”路灯光下,笑梅满脸欢喜。她欢喜,他也就欢喜,眼梢又活泼地往下弯动。笑梅告诉他:“你别给老板娘钱啦。”他摇头:“哎哎哎,咱们说得好好的嘛,今晚请的是我的战友,钱我出。再说,上月你也没领着工资……”笑梅就说:“老板娘在空单间里,给了我一百块钱,让我别跟大乱、佟妮他们说……”何凯不大明白:“她什么时候这么大方起来?”笑梅就解释,老板娘的意思,是单发给她工资,她一个月三百块的工资,扣除一会儿宴请的二百块,不正好一百块嘛!何凯就说:“那一会儿我给你二百。”笑梅斜了他一眼,大眼白在路灯光下闪得像颗珍珠,绕过他肩膀送菜去了。
还没挪脚,迎面又来了谢超节,手里也提着个装菜盒子的塑料袋。“给我媳妇打盒京酱肉丝。她实在是馋得不行了。”敦敦实实、眉毛粗黑的谢超节跟他解释。
“我还当你又来征求签名了呢!”何凯脱口而出,说出来立刻有点后悔,马上用别的话岔过去:“狐狸的京酱肉丝向来好!那回队长请客我们点过。他给你豆腐皮了吗?要卷着吃的。”谢超节笑笑说:“我们统共还剩二百来块钱了。管他的,总不能让娃受委屈啊!”说完点点头往园外走。何凯朝他背影大声说:“替我们问巧巧好!”
谢超节是物业公司维修队的一个领班。他出生在清明节刚过的半夜里。农村人认为清明节是鬼节,不能在那一天里出生,他母亲其实在清明一早就觉得瓜儿熟了蒂该落了,为了超出那个日子,硬是忍熬到半夜以后,才把他生了下来,爷爷因此对他们母子都很满意,给他取了这么个不解释难理解的怪名字。谢超节二十一岁来榆香园,二十二岁跟园外超市里同龄的杜巧巧谈上恋爱,二十三岁把巧巧带回老家成了亲,两个人在春节婚期过后就又都回到这里,现在他们二十四岁,巧巧肚子里已经有了娃。物业公司拖欠工资,对谢超节影响最大。巧巧怀孕已经七个月,这之前已经不到超市上班,没有任何收入,他们在园外村里租农民房居住,自己开伙,房租水电伙食开支再俭省每月也总得五百块钱,谢超节的工资每月是六百,如果按时发放那维持生活没有问题,现在拖欠三个月了,而且还没有哪怕补发一个月的消息,搞不好还要继续拖欠下去,忍无可忍,谢超节就去找总经理询问,人家回答他罗董没把款拨过来,等拨过来自然就发。那董事长罗莉莉哪里找得见,只能写信,就问两条:为什么拖欠?什么时候补发?信白写了,根本不理。于是谢超节开始给有关部门写投诉信,这事也就渐渐地由他的个人行为,发展为集体行为,维修队的全都拥护他,他就搞了个材料,让大家签名,说他亲自送到那管这号事的衙门,而且要那衙门的正官接见他。在那投诉材料后头,除了几个胆小的,维修队的人差不多全签了名,那天谢超节拿到保安队宿舍征求签名,王茂一见,冲动起来,拿笔就要往上签,何凯心里也想签,但是冯团长拦了一下,先叫谢超节一声“哥儿们”,又叫一声王茂“兄弟”,遂对大家说:“我比你们痴长几岁,经的事情多点,心里有想法,讲出来供大家参考。我们当保安的,虽欠着工资,毕竟还管着吃住,处境比维修队的哥儿们强些个,还能撑一阵子。可是维修队的没工资,伙食都起不了,更有要养家口的,反一反,太有道理!我也希望超节能成就一桩大事。可是,我的经验,是到头来,闹得再凶,也没什么大用处。前几年我在建筑队干过。那工资更欠得惨,一整年没见着个一张票子,年关近了,有兄弟就上了塔吊,发狠誓,说再不发,就打那上头跳下来,警察来了,在塔吊底下张了个大气囊,报社记者来了,还采访到我,据说当官的后来也来了,反正,轰轰烈烈,拿大喇叭朝上头喊,说一定解决问题,最后那几个兄弟也就从塔吊上下来了。我们就等着发工资。这还能不发吗?那几天,我天天舍得花钱买报纸,买来就念给兄弟们听。开头上头全是给我们出气的话,后来就说上塔吊不可取,应该使用法律手段解决问题。再后来有一天就说那是‘塔吊秀’,据说‘秀’是英文,就是演戏,装假,文章的意思是,你不是也没真从那上头跳下来吗?我还怎么念得下去?也就不再买那报了。过些天,每人发了三百块,说公司实在没钱,只能以后再说,大家就揣上这三百块钱,回家过年去了。过年回来,找到原来工地,产权已经转手了,原来的公司根本找不到了。谁傻到别的不干,靠投诉过日子?有活就先干着吧,惟愿这新老板能给钱!要么,就再另外找活儿。我说了这么一大篇,你们不爱听吧?我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是个平常的意思,就是这么个情况,老板他真拿不出钱,高官拿他也没有办法。问老板讨一讨,往上投诉投诉,上上塔吊,找找报馆,都是办法。忍一忍,能过得去就先过着。忍不了,另找能开钱的地方。也都是办法。总之别光一时冲动。凡事三思而行为好。”一大篇话说完,王茂也就搁下了笔。谢超节笑笑说:“的确,各人情况不一样。你们毕竟还管吃管住,再忍一时吧。”但临出屋前,单把两眼盯着冯团长,跟他说:“我要是罗莉莉,我就让你当这物业公司总经理。”冯团长只是一脸惨笑,没再吭声。
谢超节拿着那盒京酱肉丝走出园门了,从何凯站的地方还能看见他那模糊的背影。何凯平日与谢超节接触较多,很佩服他。谢超节有股子拗劲儿,追求巧巧的时候,巧巧有回说他“单薄”,他就每天做五十个俯卧撑。巧巧跟他确定关系后,每天下了班,他就坐长途汽车进城,去上培训班,先后考下了高级电工本和高级管工本,后来又上了个电脑班,还带动巧巧一起去上。有回何凯下班去超市,正遇上谢超节和巧巧并肩往长途汽车站去,那时候天色已经灰黑了,何凯心想,他们从城里学回来,肯定头顶星星了,怎么那么不怕辛苦啊!招呼了他们,何凯忍不住打趣谢超节:“是想学成个大老板吧?”谢超节笑吟吟地说:“听说过这个话吧: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一个好士兵。其实,不想当老板的民工,也不是一个好民工,对不对?不过,我当老板,一定要当个好老板,首先,绝不拖欠员工工资!”当时听了这话,何凯只觉得说笑而已,现在何凯隐隐觉得,也许以后的世道里,就是谢超节这样的老板,取代罗莉莉那样的老板呢!
何凯一直目送着谢超节的背影,忽然,心里旋出丝丝缕缕的,难以用语言表述的感动。
巧克力黑莓派
一阵小旋风,把些早落的秋叶刮到冯团长身上,令他更感迷茫,不,是更感孤独,深深的孤独。半年前,开园区和市区间班车的聂哥没辞职的时候,他还算有个谈得来的伴儿。叫起来是聂哥,其实只比他大三个月。也只有初中学历,也参过军,也闯荡过南方,也是混到三十郎当岁还没立个业,没娶上媳妇。所以共同语言很多,能私下说些惊心动魄的、丢开面子露光腚子的话。但是,毕竟聂哥还是比他强,比如,他活到这么大,就真还没尝到过女人的滋味,聂哥却尝过,并且不是到发廊厮混,不是跟幡爷那样包小姐同居,那样的尝,是正经搞对象,跟女朋友来真的,岂止搂着亲嘴,是痛快淋漓地在床上发生关系。聂哥告诉他,那女的疯起来,会使劲地把舌头伸进对方嘴里,又抖又搅,还跟吸铁石似的,拼命把男的舌头往外吸,直到也伸到她那嘴里……他听呆了,原来他以为那疯劲儿全在下头,没想到上头也热闹到这地步,就羡慕得不行,有回梦里向往,把他宿舍里那张单人铺摇得嘎啦嘎啦响,离他最近的王茂就坐起来揉眼睛跟他答“到”,以为是集合哨响了呢……
聂哥那对象都跟他那样疯过了,最后却还是甩了他,据聂哥说在最后一次通电话时她跟他直道歉,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那人有房子,有小汽车,她爹她妈说她要不答应就跟她断绝关系……聂哥就说祝她幸福,就挂断了电话……后来班车在路上就出了事故,再后来有一天冯团长去聂哥在园外村里租的房子里找他,那房已经空了,房东说头天夜里就走了,也没说搬到哪儿去;冯团长回到园里就遇上新来的司机,原来聂哥跟经理递上辞职报告转身就走,欠薪都不要了……
自聂哥走了后,冯团长便完全置身在一群比自己小十来岁的混小子里,连个能说说私房话的同伴也没有了……而比他小的,比如谢超节,居然就要抱孩子了;何凯呢,晚上就要借所谓生日宴,跟笑梅当众定婚了……他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尝到……那个滋味?……
尤其是,这天傍晚发生了大门口那场冲突以后,冯团长心绪更坏。他此刻是在查岗吗?不是,他完全漫无目的地在小区里转悠……
忽然,他眼光被一样东西撩拨。那是一栋楼的二楼,一扇闪烁着菊黄色灯光的窗户,那窗台上,摆放着一只花瓶,瓶里的花颜色看不分明,但轮廓清晰,那是几株郁金香,没错,那种花叫郁金香……
那个单元里,住着个单身女人。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多大年纪。反正,不年轻了。她的屋子装修得很特别,是西洋古典式,木制墙围上面的墙壁,糊着银褐色的绸子,被一些带枝叶形装饰的曲线木框包围着。她屋里满铺地毯,也是褐色为主。总之,她喜欢褐色,连衣服也总是褐色。当然那些褐色深浅不一,也不都是单纯的褐色,有些偏红,有些偏黄,也有些偏蓝。她的起居室里有钢琴,但没人听见她弹过。她沙发特别多,更多的是沙发上的靠垫,也就是腰枕,多到堆砌的地步,当然也是褐色为主。她屋里墙上挂着、到处摆着大大小小的照片,全是她自己,从还是小姑娘的她到几年前的她,那些照片的镜框都特别讲究,有的挺大,有的小小的、圆圆的,只有茶杯盖那么大;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绝大部分是剧照。对了,她是一个演员,或者说,曾经是一个演员。一度很有名吗?不好说。有关中国戏剧电影史的资料索引里,必有她出现,偶尔她演过的电影,还会在电视台的专门频道里播出,就是几年前,她也还在几部电视连续剧里露过面,字幕上会特别在她的名字前标出“特邀”字样,但如今大概除了研究中国戏剧电影发展史的,一般俗众都不知道她。她结过婚也离过婚,有子女,但她的这个居所里至少在表面上,找不出丝毫关于她以前那几个丈夫或子女的痕迹,也不光是没有那些人的照片,整个儿的氛围,是她极度地离群索居。
冯团长头一回进入她那住房,大约在半年前。那时榆香园的管道煤气还没开通,保安队兼管为业主换煤气罐。一般情况下,业主把电话打到物业,物业转告到他,作为队长他自己是支嘴不动手的,但那天他眼前能支使的只有大尾巴,那小子本来瘦弱,又刚得了场感冒,看见大尾巴把煤气罐搬到三轮车上已经喘个不住,他就挥手让大尾巴一边呆着,自己蹬车到了那楼,把煤气罐送到了那业主家。冯团长也曾在装修队打过工,这些年见到的豪华装修不算少,但这家的装修还是让他吃惊,是他在现实生活里未曾见到过,却能联想起电视里那些外国古装电影某些场景的怪模样。厨房也很奇怪,不锈钢水池上头,吊着一盆植物,枝叶往下垂,一大蓬,也不是正经绿颜色,带出芝麻酱色,安放好煤气罐,他就伸手去摸那叶片,问:“阿姨,这是真的吗?”那女士就说:“当然真的。不过别叫我阿姨。现在不是时兴叫老师吗,我在大学教过书,大学老师就是教授,对不对?你叫我雪教授好啦,雪,就是天上下雪的那个雪。”他笑了:“还有姓雪的啊!”雪教授就说:“小伙子,你牙齿很整齐,刷得很白。这很好,你要保持。”
收了换罐的钱,冯团长要把用完的罐扛出去,雪教授说:“小伙子,别忙,先帮我坐壶开水,我实在累得很了,你帮我灌完暖水瓶再走,好吗?”这当然不成问题。可是雪教授要他到卫生间先把手洗干净,厨房那水壶本来就很干净,她也还是要他冲洗一番再灌水放到灶孔上。
等水开的工夫里,雪教授请冯团长在起居室沙发上坐下,冯团长犹豫,她就自己先坐下,强调说:“小伙子,再不坐下,就是不礼貌了。”冯团长便落座,只觉得那沙发既柔软又有弹性,心里想原来沙发的真滋味竟有这么美妙!雪教授说:“小伙子,陪我说说话……”冯团长于是说:“您别叫我小伙子了,我姓冯,您叫我小冯好啦。”雪教授自然问他叫什么名字,自然是他一说出来对方就先挑眉惊异,听他解释后则笑了起来。雪教授说:“我以后就叫你团长。这名字很好。很有力量。是个男人的名字。”后来又随便聊了一会儿,厨房的开水壶火车鸣笛般叫了起来,冯团长就帮雪教授灌暖水瓶。雪教授还要留他沏咖啡一起喝,他说打扰太久啦,雪教授也就让他扛空煤气罐走了,他噔噔噔往楼下走的时候,听见雪教授对着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