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我干什么?我又没去过仙山。我也没找和尚乐过,更没让你帮别人养儿子,你瞪我有什么用!刘妍绕过苏云峰,想去拿那本书。她说这本书太有意思了,我看看我看看。
苏云峰一把打开她的手,抄起那本书揣进怀里,起身摔门离去。
刘妍嗷地一声哭起来。
日子过得忽东忽西,白天和夜晚差别太大。刘妍想起了从小到大所读过的文学作品,那么多讴歌光明,企盼太阳的。可刘妍现在,是多么害怕白天的到来啊,每一个白日,都可能发生你意想不到的事情,几乎是所有难题,也都是白天找上门来。白天的每一小时,都活得那么提心吊胆。光明,太阳,它是什么好东西呢?哪有夜晚这平平静静的日子好过呀。
电话里又传来消息,苏云峰的儿子病了,苏云峰有几个晚上没回来了。刘妍有一天去了医院,她想做做良母的样子,可是病床旁,苏云峰这个慈父在低声啜泣,为儿子身体上插了那么多管子而疼痛,前妻则偎在苏云峰的身边,摸着儿子的手。那个被刘妍叫做老婊子的姥姥,也守在床边,低声劝说女婿喝杯水,没事儿的。刘妍只好一步一步地退回了家。
我也要好好管管我的儿子了。刘妍去了母亲家。
十一
一个时期以来,刘妍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白金钻戒,曾长时间地刺激着苏云峰的眼睛,直视那枚戒指,比直视太阳还难受。刘妍自己不可能买这么贵的钻戒,没有哪个女人手上的这种东西会是自己买的,这就像男人的内衣,领夹,自己买的实在不多。能送刘妍这么贵重礼物的人,能是女人吗?!肯定不是。刘妍又不是什么女领导,有人巴结她,给她行贿。她在报社里小白丁一个,也就是写两篇破稿子混碗饭吃,同事之间没有人会给她送礼。给她送东西,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贪她那点色。所以苏云峰一想到这,总是戛然而止,轰苍蝇一样用手在脸前扇扇风,意思是告诫自己别想了,别想了,要是真有男人的骨气,就给她劈手撸下,扔了,扔得远远的,让她找不着影儿。
可问题是扔了后,那手指的空白处是要填补上的,不然刘妍这头母狮子也不好惹。可是别说钻戒,就是个白金黄金,目前也买不起啊。儿子那突然得的病,确诊不了,过些天还要上北京,那笔钱还没处找呢。他知道刘妍看到他们那一幕伤心了,也生气了,才敢把这种东西戴出来,她原来的手指,一直是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现在戴出这个,是在给他添堵,向他示威。唉,睁一眼闭一眼吧,装看不见算了。
苏云峰每天的目光,总是力避太阳一样,回避那只手指。
除了手上,苏云峰也尽量不看刘妍的脖子,在那里,也新添了一条可疑的项链儿,苏云峰每看到那条项链儿,他不但恨女人,他更恨这些东西,不当吃不当喝,就往脖子上一戴,让男人气个半死,多操蛋啊。
坦白地说,在和刘妍同居的日子里,苏云峰没有给刘妍买过一件时装,一件首饰,倒是刘妍给他打扮得不再像个进城的民工了。由于苏云峰的能说会道,甜言蜜语加上俏皮话,有一大段时间,刘妍几乎已经忘记了金钱的问题。这不能不说有时候甜言蜜语比金钱更奏效。他的威力会在一定时期内和金钱取得同样的效果。
可是苏云峰的儿子病了以后,他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了,近一个月过去了,苏云峰每次回来,都垂头丧气地告诉刘妍,孩子的病更重了,需要筹钱,一大笔钱。苏云峰没有向刘妍开口,但是他希望刘妍能主动把她的存款拿出来,支援他一把。
刘妍听了几次,都没有说话。她在心里说,苏云峰,我不欠你的,我已经给了你很多,而你一分钱都没给我花过。你儿子的事,应该由你来管。要是你有了病,花我钱还差不多。我那点钱,是我一点一点攒下的,我要供我儿子上大学和我养老的时候用,给你儿子,我真的舍不得啊。
金钱面前,人都变得冷静、无情了。苏云峰儿子有病以来,因钱的问题,苏云峰已经很久没有发过情了。夜晚两个人就像两个影子,无声无息。刘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抱住他的肩膀耍个没完,两人见了面,竟像同事一样,点点头,都不用费话了。金钱使男人阳痿,女人绝情啊。
苏云峰回来的日子更少了。良母当不成,贤妻也要下岗了。
这天,刘妍经过思想斗争,她改变了主意。她从存款里取出了五千块钱,包好,决定给苏云峰送去。不然,这个家就又要散伙了。没有了男人,有钱有什么用呢?到时候就跟苏云峰说,她仅有这么多钱,都拿来了。
到了医院,没有人,孩子也不在了。刘妍的心咚咚狂跳起来,难道出事儿了?要是那样苏云峰可恨死我了。刘妍自己也开始后悔不肯拿钱。她放下自行车打的来到苏云峰的住处,轻轻推了下门,门就开了。
在那张破木板的床上,坐着苏云峰的前妻和儿子,在吃苹果。苏云峰一头汗水,在厨房做饭。看刘妍来了,苏云峰像招呼邻居一样,说,来了,有事儿?你先坐。
刘妍的眼泪哗哗就气出来了。
苏云峰擦干了手,进屋说反正这也没外人,我就当你面说吧。刘妍,你别哭了,为了孩子,你也回去找你的前夫复婚吧。没办法,你说得对,羊肉贴不到狗肉身上,我这孩子毛病太多,你很难容他。他这次有病,如果不是他妈帮我照顾,现在这孩子恐怕早完了。刘妍,你别哭了,想开点。
刘妍说我这不是拿来了五千块钱,给你儿子治病用吗。
不用了,他姥姥给想办法了,你这钱不用了。
刘妍的眼泪又像冷汗一样,哗地落下来。她慢慢地站起身,极力想坚强一些,可她的脸上,还是止不住雨水般的淌成一溜溜儿。苏云峰试着扶了她一把,她才收住了险些迈进厕所的脚步。
出了苏云峰的家门,刘妍的眼泪更汹涌了。她没有打的,而是走着,一步一步走回了医院,在那一片一片的车子里,她很费力地找到了自己的那辆。她哭得泪眼模糊,只能把手伸到包里摸,摸钥匙。收费的老太太以为她在掏钱,向她说不要了不要了,刘妍也没说谢谢,推着她的自行车,一路向前推去。看着她的背影,老太太同情地跟另一妇女小声嘀咕,这是谁家的女人啊,哭成了这样也不管?
推着自行车,刘妍还是一步一步向前走,她向王玲玲家走去,她想告诉王玲玲,她是给苏云峰送钱去的,可是给他送钱,都没送上,苏云峰又跟他老婆过上了。
她还想问问王玲玲,现在的人,结婚离婚,怎么就像进出了一趟卫生间那么容易啊?快得让人还没系上裤子,一切就完了。
可是到了王玲玲家,刘妍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不停地哭,没什么声音,就是脸上江河奔流。王玲玲把她按到沙发上,让她坐下,然后给她拿了块热毛巾,敷到她脸上。她的泪水,一会儿就把热毛巾变凉了。
王玲玲又给她递了杯热水。
刘妍也没有喝,还是哭。
王玲玲叹了口气,双臂抱肩来到窗前,自言自语,也是劝慰刘妍:男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哇。想开点吧。
2002年夏完稿于河北
落花成实
柳 静
柳静:女,现居烟台,近年开始写作,本篇是其中篇处女作。
1
三十岁的时候,我成了一个离婚女人。其实在这之前,我的婚姻一直处在有名无实的状态。尽管我是个特立独行的女人,名分这个问题对我还是很有影响。没离婚的时候,我也是一个人生活,却没有特别的感觉,一旦离了婚,我立刻在身体和感情上感到饥渴。许许多多个寂寞的夜晚,我把自己泡在浴缸里,喝下大量的酒,但这一切并不能滋润我的身心。在晕晕乎乎的状态中,我感到自己是一株植物。自然界里植物的品种很多,大到参天大树,小到狗尾巴草,如果是鲜花一朵,即使插在牛粪上,也还是能引起注意;如果是小麦玉米,大旱之年也有可能得到灌溉,可是还有许多植物,既无观赏价值,也无使用价值,只能暴露在天宇下,任凭日晒风吹。我现在就是这样一株植物,没有花朵,也没有果实,正在逐渐失去水分,连叶子都舒展不起来。这样的想象让我恐惧,我决定离开生活了八年的南方,重返故乡那座海滨城市。我是在这块土地上生长的,如果我的生活出了问题,只有回到这里,我或许能找到一滴甘露,不会因为焦渴而自焚。
我叫王毵,这两个字有些奇怪。我是文革中出生的,我做教师的父母是两个小知识分子。在那个年月里,他们不香也不臭,轰轰烈烈的运动既没有把他们当成专政对象,也没有把他们团结进去。他们在一个被遗忘的角落里无聊得只剩下生孩子这件事,我就是这种无聊心境的产品。在他们意气风发、热情洋溢的青春岁月里,已有了一对金童玉女,分别叫做王大鹏和王小凤。我既然不是他们激情的产品,他们也没心思为我起名字,我就随随便便被叫做王三,尽管我是个女孩子。我上学的时候,文革结束,父母第一次涨工资,为此学校开了庆祝会。虽然只有几块钱,可那一帮小知识分子个个喝得酩酊大醉,又唱又跳都成了表演艺术家。我们这些孩子也跟着美美地喝了一种叫做小香槟的饮料。当晚我尿了童年时代最后一次床,直尿得床铺下面积了一个水窝。在平常,只要我一尿床,我的母亲就会用笤帚疙瘩打得我屁股红肿,这次却和颜悦色找出一条很漂亮的天蓝色裤子给我换上。当她把那臊烘烘的被褥晾晒在灿烂的阳光下时,我那无论怎样打骂也改不掉的尿床的毛病从此就彻底好了。我父母在高兴之余,从字典里找出“毵”这个和“三”同音的字做我的正式名字。这个字的解释是毛发、枝条细长的样子,和我又细又黄的头发和又瘦又高的身材很相配。
我在父母的忽视中,在哥哥姐姐耀眼的光芒中长大。因为得不到父母的重视,也因为太想得到父母的重视,我成了家里的麻烦。小学时我是班上最顽皮的学生,每一个老师都对我头疼不已。父母经常被叫到学校谈话,这使他们感到颜面尽失。中学时我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功课时好时坏。我能解出最难的思考题,却总在最简单的常识上出错。我突然之间就对某件事有了兴趣,投入百倍的热情,突然之间又兴趣索然,变得虎头蛇尾。有时候我比任何人都开心,有时候我又刻意把自己陷入孤独的状态中,其实比任何人更需要友谊和关心。就在青春期的烦恼把我折磨得产生自杀冲动的时候,我遇到了惟一的好朋友李姒。
李姒家在农村,她的父母立志要生一个传宗接代的男孩,却不料事与愿违,一连生了六个女孩。急切之下,连她们的死活都不愿管,哪里还想着给她们起名字呢?于是分别叫做李大、李二、李三、李四、李五、李六。李四的姐姐妹妹们长大以后都给自己重新起了一些兰呀花呀之类好听的名字,只有李四把父母给的名字的音保留下来,取名“姒”。
我和李姒相识在大学校园里,后来又一同分配到一家大型印刷厂工作。我和她相处的时间要远远多于和我的姐姐王小凤,我一直把她看成另外意义上的亲人。我们两个外貌不同,一白一黑,一高一矮。我们两个性格不同,我自由散漫,干什么都漫不经心,喜欢和人做对,包括父母和老师。李姒则是个目标明确的人,做起事情来专心致志。她小的时候,一心想让父母生一个男孩。在天黑之前,她就帮姐姐们做好家务,吃饭的时候把好的留给父母,以便让他们有时间有营养制造一个健康聪明的弟弟。后来她刻苦读书,不惜头悬梁锥刺股,在教学质量很差的情况下,成为他们那个乡中学惟一的大学生。现在上了大学,她的目标是年年拿一等奖学金,毕业时分配一个好工作,所以她几乎不参加娱乐活动,对谈恋爱更是没兴趣。
而我从中学开始,就不断闹一些早恋事件让我父母紧张一阵,这是我惟一能吸引他们注意力的事情。我们上大学的时候,就业问题还不那么紧张,校园里弥漫着“六十分万岁”的气氛,恋爱成了青春的证明。我虽然被称为情场高手,实际上只是在玩爱情游戏,我追求的是游戏过程中男孩子对我的唯命是从,一旦进入恋爱的实质阶段,需要拥抱亲吻了,我就赶快撤退,另换目标。
按说我和李姒的性格,是不可能成为朋友的,但我们却是一见如故。李姒善解人意,处处为别人着想,她打开了我的心结,让我改掉偏激的毛病,享受到属于年轻女孩的快乐。我很快就和李姒形影不离,我们两个把饭票和在一起,衣服也混着穿,她叫我“三儿”,我叫她“四小姐”。因为阳光把她晒透的缘故,李四的皮肤一直是黑黑的,但却很有光泽。她的嘴很小,嘴唇却厚,这使她看起来总像是噘着嘴,等待人来吻她。再加上丰满结实的身材,高出他人许多的成绩,在女生不多的大学校园里,她是引人注目的。无奈她就是对任何的追求都不动心,还时常向我贩卖她那一套理论。她说,三儿,我和你不一样,你在城市是有根基的,无论你怎样摇摆不定,风也不会把你吹得无影无踪。我要想在城市扎下根,只有靠自己的努力,我不能浪费时间。再说,任何恋爱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上床睡觉生孩子。在大学校园里,有地方一起睡觉吗?有条件生孩子吗?都办不到!那又何必浪费时间和精力做这种无聊的事。我本以为李姒不谈恋爱是因为情窦未开,谁知她竟能说出令我这个情场高手也脸红的话。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再回头去看那些向我献殷勤的小男生,一个一个都像发了情的小公鸡。我从此也就板起面孔,退出情场,和李姒泡在图书馆中,她刻苦学习专业知识,我在武侠言情小说中消磨时间。毕业的时候,优秀学生李姒进了一家大型企业,我也托我父亲的福,和李姒进了同一家企业。我父亲已经奋斗出教师队伍,成了主抓增加学生负担的教育局第五副局长,这大概就是李姒所说的我的“根基”吧。
2
我并没有在那个印刷厂呆很久,而是很快嫁了人,到南方那个著名的开放城市去了。我之所以匆忙结婚,是因为工厂里那些机械化的没有一点创意的工作,和我的本性相去甚远,而李姒的遭遇又让我对这个地方深恶痛绝。一上班,李姒就拿出了在学校学习的劲头,积极投入到工作当中。她的聪明能干和对工作的热情,引起了技术副厂长路英海的注意。当时厂里新引进一套德国产的大型凹印设备,说明书有厚厚的几本。李姒成了工人出身的路英海的翻译,他们正常的工作上的接触,却被一些无所事事之徒大肆渲染,李姒就莫名其妙成了一个第三者,被路英海的妻子张丽打了一个耳光,还被告到厂党委会。
当然,要搁到现在,离婚率一年比一年高,找情人已成时髦,第三者成了能干女人的标志,李姒的事情也算不了什么。可当时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全国上下正在大讲精神文明,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提倡道德回归。李姒一下子成了反面典型,虽然没有行政处分,却被调离了凹印车间。先到制版车间搞校对,后来到成品车间当挑拣工,又到书刊车间搞装订,甚至还运过废品,打扫过卫生。李姒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