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烟雾证明他还活着。
屋外风声四起,冷空气继续南下,这座城市溃不成军。
9
年底的时候,许克己顺利地评上了副教授,师范学校是中专,副教授是最高职称,没有正教授。许克己虽历经坎坷,但总算功德圆满了,正好最后一批福利分房也在年底截止,许克己终于住上了三室一厅的带卫生间的教授楼。
按说我二叔许克己的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桩极其意外的事情改变了故事的走向,也让我从千里之外的城市赶回来,因为我二叔出大事了,我堂弟小东哭得那般孤苦无助,所以我必须回来。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我二叔许克己评上副教授还没到一个月,新房子还没来得及装修,那天刚上完课后他就直接去了新房子,一个染着黄头发的时尚的年轻女孩到办公室找许克己,办公室全体教师都在,大家等待发元旦的一百块钱过节费,所以全体教师都看到了这个女孩。女孩叫耿耿,是郑红英局长的女儿,李保卫也认识她,就热情地招呼她到办公室坐,耿耿就坐在我二叔的办公桌边,李保卫问她来有什么事,耿耿说找我二叔,李保卫问找许老师干什么,耿耿说:“他送到我家的垂直气烫电熨斗,质量不好,把我的衣服都烫坏了,我找许老师要发票,找商场算账,最起码要新换一个。”耿耿很轻松地说着,嘴里嚼着口香糖。
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他们很怀疑地看着耿耿。
我二叔许克己来到办公室的时候,李保卫在办公室外面堵住了许克己,他很神秘地说:“许老师,你不要进去,郑局长女儿找你来要电熨斗发票,说质量有问题。”
我二叔伸头看了一眼办公室里整整齐齐坐着的人,顿时一阵眩晕,他发觉天空的太阳正在急速地旋转,大地和楼房翻转过来被倒扣在天上,他用手扶着窗台,没让自己倒下去。
回到家以后,我二叔脸色苍白,他只说了一句话:“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这句话被我堂弟小东听到了,从此,我二叔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这是我二叔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我堂弟根本听不懂这句话,但他记住了这句话。
元旦过后,省教育厅下了一个文件,师范学校由于招生困难和不适应教育改革的步伐,经研究予以撤销,五十五岁以上的教师一律提前退休,其余教师合并到市职业技术学院,师范学校作为职业技术学院的一个分部。这就是说在我二叔评上副教授一个月后,师范学校消失了,他也就提前退休了。学校和他的使命都已经结束了。
我回到家乡后,堂弟小东在车站将我直接接到了市精神病院。堂弟哭丧着脸说:“我爸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说话了,任何人跟他讲话他都不睬,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问:“事前有什么先兆?”小东说:“没有。”
市精神病院高墙深锁,像一座监狱。那些精神崩溃的病人在医院里鬼哭狼嚎或放声歌唱,病房所有的窗子都被钢筋焊死了。我经过的病房到处都是狰狞的表情,我心情紧张地想象着二叔的模样,尖锐地体验着这人间地狱的场景。
二叔被关在一个红砖砌成的院子里,说是住院,实际上就是囚禁,医生已经认定二叔是患了严重的神经分裂症,一会儿又说是忧郁症。二叔面对医生的任何判决都一言不发,他机械而僵硬地跟着医生跟着家人走进各种仪器怪叫的测试室,走进单独的病房。
一扇铁门缓缓打开了,我远远地看见二叔正坐在走廊里一张小木椅上晒太阳,他的手里握着一把紫砂壶,神情木然地看着天空,天空的夕阳泛着暗红色的光。
二婶王大兰一见到我,就拉着我的手哭了起来:“你二叔,他……。”
我二叔许克己穿着黑棉袄一动不动地坐着,也不睬我。我拉着二叔的棉袄袖子,说:“二叔,我回来看你来了。你还认识我吗?”
二叔不吱声,僵硬的眼神一动不动,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手里死死地抱住茶壶,他就像日本电影《追捕》里的恒禄进二那样,一天到晚地坐着。我使劲地拽他的袖子,大声地说:“二叔,是我呀,我的长篇小说很快就要出版了,我是来向你报喜的。”二叔茶壶里的水泼洒了几滴到棉袄上,他依然无动于衷,我又点燃一支香烟放到二叔的嘴上,二叔不吸,也不吐,香烟在他灰紫的嘴唇上自生自灭地燃烧着。看着一个饱读诗书的二叔,想象着我最崇拜的二叔已不食人间烟火,我忍不住流下泪来。
二婶和堂弟小东本来是希望我回来能唤醒他的回忆,因为我是许氏家族中让二叔最骄傲的一个后代,然而一个星期的接触最终让这一希望成为泡影。
市教育局郑红英局长和其他领导对我二叔的病情很关心,他们还给我二叔送了鲜花,郑红英局长对我二叔说:“老许,你要想得开一些,只要你恢复健康了,我们可以让你到市教育局教研室工作,让你继续发挥余热。”市局对我二叔病情的结论是:因为师范撤销了,且又让五十五岁的许克己提前退休,这让对师范学校充满感情和对评上副教授后准备大显身手的许克己受到了刺激,所以精神上出了问题。郑红英说:“老许这个人就是认真,他可以没饭吃,但不能没书教。”
事实是,我二叔在师范学校没撤销前就失语了,只不过最初阶段人们没有在意而已。而我在一个星期的调查里得出的结论却与此完全不同,我认为,我二叔许克己是因为耿耿去要发票,致使给郑红英局长送电熨斗的事彻底败露,这意味着他一生所捍卫的原则顷刻间在光天化日之下土崩瓦解。
二叔许克己的失语不管是不是精神分裂的结果,但我坚决认定,二叔是以失语这种方式为一生为人做事原则的崩溃与覆灭进行忏悔,他为自己一次目的并不明确的背叛进行赎罪。
我不愿说出这个结论,是因为我说出来医生会认为我很幼稚,别人也不会相信,更何况,生活本来就是不可告人。
我离开二叔后又回到了我漂泊的这座北方城市。一个月后,我接到了堂弟打来的电话,他告诉我二叔已经死了,死在一个北风呼啸的夜里。
这时书商找到了我,他要请我吃饭,他说愿意以每千字一百元出我的《月光下的单人床》,并希望今天就签合同,一个月内交稿。我说不想出这本书了,他说价钱还可以再高一些。我说我不想出了,他问为什么,我说不想出就是不想出,没有为什么。
说完这句话,我转身就走,将书商扔在背后冬天的风里。
回到出租屋里,我烧掉了《月光下的单人床》的手稿,卷起行李回家为我二叔奔丧。
有人跟踪你
李骁虎
李骁虎:男,1978年生于山西洪洞。2000年毕业于山西师范大学。现居北京。
第一章:安全关系
下大雨。南阁站在二楼办公室里,隔着窗玻璃在楼下车棚里搜寻了一下自己的自行车,目光却被从车棚和地上溅起并且混在一起的水雾给稀释了,最终他一无所得。然后他收拾了一下办公桌,背上挎包,转身下楼。
26路公交车在一中东门有一站,南阁在那并不遮雨的候车亭下,在怪鸟般挤在一起的人群和忽来忽去的冷风中等了一会儿,然后挤上车,向兵站路而去。
车上却很热,又湿又热,像是一只塞着汗脚的球鞋。南阁扯扯领口,在小街口下了车,三蹦两跳进了精彩美容院。
小姐把洗发水倒在他头上,开始洗头。
南阁看着对面镜子里那好看的笑容,有些心醉,但是又怕洗发水溅到眼睛里,便闭上了眼睛。
“你们下雨是不能不上课的,是吧?”小姐的声音在耳边轻响。
“下再大的雨也得上课呀,又不是出去郊游。只有不上课的时候,学生们才最怕下雨。”
“你们经常组织学生出去活动吗?”
“从不。我代的是高二的课,学生们除了学习什么也不做。”
“那你除了上课什么也不做?”
“除了上课?还要备课、批作业、监考,还要给学生做思想工作,要做的事多着呢。”
“嗬嗬……”
“你笑什么?”
“你说的这一大串还不都是上课?”
“不是呀。”南阁有些调笑意味地说道。
“你说的这些都是你的工作,而你的工作就是给学生上课,所以你说的这些全都是上课。”
“嗬,你还会滥用三段论。”
“什么三段论?”
“你刚才说的就是三段论。”
“才不是什么‘三段论’呢,瞎、说、八、道。”“嘿嘿。”
“你笑话我。”
“没有。”
静默了一会儿,南阁有些昏昏然的时候,又听小姐道:“你的发根是白的,你该染一下。”
“哎!累的。”南阁说。
“当老师比当学生还累吗?”
“那不能比。哎!我该辞职了。”
“什么?”小姐停了一下,看着镜子里的南阁。
“你开玩笑吧?”她说道。
“我正在考虑。”南阁说,“再有一个月就要放暑假了,我要在放假前做出决定。”
南阁忽然打了一个冷颤。小姐回头看了一下,走过去把门推上。
“辞了职干什么呢?”小姐问道。
“还不知道。”
“那你就辞职?”
“工作应该常换嘛,树挪死,人挪活。”
“你真奇怪。过来洗一下吧。”
南阁躺下来,小姐给他冲洗头上的泡沫。
耳垂似乎粘上了泡沫,小姐拿两根指头在上面搓了搓。南阁忽然,感觉极自然地,将右手伸出去,握住了她的手,并扭过头,把嘴唇贴在她的手上。
她慌忙抽了一下手,又急速地向后看了一眼。
“我喜欢你。”南阁在心里说。胸口“怦怦”跳了起来。
小姐见南阁不动,就只用一只左手给他冲洗。这时南阁却把手松开了,很配合地,让小姐给他洗完了头。
又坐回皮椅后,南阁从墙上的镜子里看见小姐走到美容室门口,朝里面说了声“有客人了”,然后就从里面走出了那个理发师。
“嘿,好长时间没来了。”那理发师说道。
“一个月吧。”南阁说。
“今天客人少,在里面睡会儿。”理发师自己解释他一直没有露面的原因。
“哈哈,下雨天最好睡觉。”南阁笑道。
在两个人闲聊的时候,洗头妹侧身坐到长沙发上,一会儿看看橱窗外面,一会儿看看这头的镜子。南阁则一直在看着镜子里的她。
南阁和校长的关系是不错的。虽然参加工作才两年,但校长似乎已经将南阁看做了自己的亲信,尽管南阁认为自己不是任何人的亲信。和任何人都不争,什么都不争,这是南阁刚进洪州一中时给自己定下的准则。什么都不争,也不抱怨,只管做事,一年时间不到,南阁就赢得了同事和几位校领导的好感。直至有一天,校长把自己办公室门上的钥匙拿出一把来,交给了南阁,说:“我不在的时候,你来帮我打扫打扫。”南阁确信自己已经在洪州一中站稳了脚跟。
但是今天中午的意外却让南阁的信心不攻自破了。
中午的时候,南阁忽然想起好长时间没给家里打电话了,就去校长办公室打电话。临去之前,他还在语文组办公室里向楼下看了看,确信校长的车不在;在校长办公室门口,他还敲了两下门,也没有听到有人应声,但是当他打开门时,却发现校长正赤身裸体地趴在长沙发上,而在他的身下,是同样赤身裸体的地理老师姚哨儿……回到办公室,南阁四下扫视了一圈,忽然有了离开这个学校的念头。
“您慢走。”洗头妹打开门,南阁走了出去。刚出门,又转过身来,想对她说些什么,但是她却把头低下了,转身走了回去。理发师笑着向他挥了挥手,南阁苦笑一下,转身向外走去。
南阁冒雨又钻进了候车亭下。这时由于下雨,街道上已经半明半晦了,南阁看了一会儿车灯辉映下的积水被汽车冲溅起来的小浪,还没等来车,便径直踩进雨水里,向自己的住处走去。一路上想,要是自己刚走了没几步的时候,那位洗头妹追出来给我送我落在她那儿的一件东西多好。她真好看,他想。是不张扬的那种好看,娴静,纯真。但是撞见校长隐私的事总是会来烦乱他的心,使他不能静“享”这个女孩的全部温柔。
走到楼下的时候手机响了。是贾圆。
“你几点能过来?”贾圆说。
“我淋雨了,得先洗个澡换身衣服,完了大概得一个小时吧。”
“那我等你。你快点儿。”
南阁回到自己租住的那间屋里,扒掉衣服,套上大短裤,扯上毛巾去楼道尽头的厕所里冲凉。
楼道里只能容一个半人并排而过,两边靠墙摆放着邻居们的炊具和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两头都有男、女厕所,厕所对面是水池,厕所里面涮墩布的水龙头被住户们接了条橡皮管子,用来冲厕所和冲凉。去年南阁刚搬过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一宝地,并且养成了每天冲凉的习惯,这样,从四月到十月底,他可以省不少洗澡费。
冲完澡,换上衣服,感觉皮肤在与衣料的轻微摩擦中渐渐升温,而精彩美容院那位洗头妹的影像也在此时窜入脑中,使双臂的肌肉不自主地要收缩,要箍紧一个异性的肉体,直至她窒息。
“还不如约她出来。”他这样想。但他又叹了口气,因为他的心里始终有一道坎,他冲不过去。尽管他和贾圆的关系,说白了就是通奸,但他依然不能下决心向美容院这位他心仪已久的姑娘表白什么。他知道,在和贾圆的关系中,他占着绝对优势,因为他一无所有,也便毫无牵挂,而贾圆却有一个会挣钱的丈夫和一个聪明的儿子,在这样的关系中,他任何时候都可以抽身而退;但是假若他和那位洗头妹发生了什么的话,他很怕会对她有所伤害,因为他无法向她承诺什么,甚至不敢把她带到朋友面前。尽管他对她一见钟情,尽管他虽对理发师的手艺不敢恭维却依然次次都去那里理发,但他始终不敢让那位心有灵犀的姑娘窥破他的眼神。“洗头妹”这三个字是一个屈辱的身份的象征,它使有梦无路的年轻女子们普遍蒙以羞名,尽管在这一行当中,有许多人如珠如玉。南阁自知自己不是敢于冲破世俗的那一种人。
雨已经停了,街上夜是夜,灯是灯,色彩的边界分明。南阁打车来到贾圆家的楼下,站在单元门口,按了一下“403”保险门上的门铃。
“谁呀?”
“我。”
铁门应声而开。
南阁一边往楼上走,一边想像着贾圆身着睡衣的样子,一不留神,那睡衣中站着的,便成了那位洗头妹。
我今天为什么会那么失态呢?我亲了她!南阁想。但是她很高兴。他能感觉出来。
“进来吧。”
贾圆开了门,又关上。
我成了她的稻草!
站在贾圆身后,南阁忽然想到。
假如那位洗头妹,她的生活,她的感情,总之她这个人,已经被周围的一切,像大海般地给淹没的话,那么她现在,最渴望的就是一个可以使她悬浮于海面的东西,哪怕,是像他这样细弱的一根稻草!
“喝酸奶吗?”
贾圆转过身来,半抱住他,仰头问道。
“又是儿童食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