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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着众人皆露怒意,宋佚却毫不慌张,只是微微一笑道:“诸位大人误会了。在下只说答应燕庶人,并未说要投降啊!”
“嗯?”众人一时犯了糊涂:答应朱棣,却又不投降,这是什么意思?
“诸位大人!”宋佚直起身子,一拱手道,“在下是想可否将计就计,借此机会,来个一劳永逸!”
“一劳永逸?”众人精神一振。
宋佚从容一笑,将腹中见识侃侃道出,众人听完,先是一愣,随即皆欣然大悦:
“这法子好!”
“这要当真能成,别说济南之围遂解,连燕藩没准儿都给灭了!”
“妙策!妙策!”
……
众人七嘴八舌地叫好,盛庸听了,也是双眼熠熠生辉。见大家均表示赞同,盛庸当即一拍桌案,挺身而起道:“便依宋参军之计!我这就写降表,明日上午由宋参军亲自出城,面呈燕庶人!”
“谨遵钧令!”宋佚干净利落地朝盛庸一揖,口中锵锵应道。
五
济南城内一片水深火热,历山脚下的燕藩君臣却是心情大好。这一日朱棣起了个大早。盥洗完毕后,他带着金忠,在一干亲兵的扈从下,兴致勃勃地向山顶登去。
历山乃华夏名山,相传舜帝姚重华为民时,曾躬耕于历山之下,因又称“舜耕山”。其山峰峦起伏,山间绿荫葱葱、古木参天,山道两旁的峭壁上还有隋开皇年间开凿的石佛雕像,其状千姿百态、栩栩如生。朱棣等人漫步其间,一览名山美景之余,尚可就着一众名胜古迹畅谈古今,倒也十分逍遥。
走到半途时,朱棣抬头一望,见前方平台处长着一颗大槐树。待到近前,发现此树树干半枯,后于空心中生一幼树,竟成了连体之状。朱棣心念一动,随即扭头对身后一个戎装亲兵笑道:“纪纲,此莫非就是初唐名将秦琼拴马之树?”
“是的,使长!”亲兵答应一声,忙加快步子连登几级台阶,待到平台上,方吁口气笑道,“相传秦叔宝曾到历山上给母亲烧香拜佛保佑平安,为表孝心,就把马拴于树上,脱靴赤脚上山。后人遂称此树为‘秦琼拴马槐’,也叫唐槐。后此连体幼树长出,形如慈母抱子之状,便又称其为‘母抱子槐’,正好应了秦琼以孝事母的典故!”
朱棣听了,哈哈笑道:“尔不愧是山东士人,对鲁省风物倒是耳熟能详!”
回朱棣话的这个亲兵正是纪纲。献水淹济南之计后,朱棣大赞其材,本想招其入幕,做个随军参赞。不过纪纲却觉得战乱之际最重军功,做个谋臣远不如赚取军功来的实在。何况他在那日军议中和金忠生了嫌隙,再充任幕僚难免要受金忠压制。权衡利弊,他情愿做个武官。
不过武官也不是说做就能做的。纪纲此人,文武皆有两把刷子,但他毕竟是半道附燕,投效时又是孤身一人,如此要直接到军中任职肯定不合适,且一旦到军中带兵,与燕王之间就隔了几层,关系疏离不说,连出谋划策也不方便。想来想去,纪纲心念一转,便向朱棣请求,请充任其驾前亲兵。朱棣见这个贡生要弃文从武,虽然嗟叹,但也慷慨应允,旋授其百户之职,让他在身边侍候。而如此一来,朱棣更认定其是文武双全,心中愈发器重。
此时见朱棣夸奖,纪纲躬身一笑道:“承蒙使长夸奖。以臣看来,使长此番到这秦琼拴马之处,倒也是一个祥兆!”
“哦?”朱棣一讶道,“这又是怎个说法?”
“秦琼者,唐太宗之大将也!后人之所以在此凭吊秦琼,除因其忠孝无双外,更是因其辅佐唐文皇,荡海内群雄、杀无道太子,进而开创一代盛世之故。今朝中奸佞横行,使长兴靖难义师,扶正社稷,与当年唐文皇故事无异。现济南破城在即,王爷亦将南下两淮,渡江入朝。值此拨乱反正之际,王爷遇秦琼遗迹,岂非大吉?”
朱棣心中大乐。李世民文韬武略,为千古帝王典范,朱棣对其素来敬仰。而在起兵后,朱棣更暗中将自己的“靖难大业”与当年李世民诛杀其兄——太子李建成的“玄武门之变”相提并论。纪纲此时由秦琼说及唐太宗,将自己比做千古一帝唐太宗,朱棣听了岂能不得意万分?只不过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乃是为了夺嫡,而自己的“靖难”至少表面上还是打着“周公辅成王”旗号的!想到这里,朱棣便只淡淡一笑道:“吉则吉矣。不过本王虽敬唐太宗,却未必事事仿效他,尔切莫引申太过!”
“是!臣明白!”纪纲忙微笑应道。
两人说话间,一直被拉在后头的金忠也气喘吁吁地登上平台。朱棣与纪纲的对答,他悉数听在耳里。见纪纲这么能顺杆子向上爬,金忠不禁眉头一皱,随即对朱棣笑道:“王爷,再往前走一截,便是‘齐烟九点’坊了,那边视野开阔,咱们不如到那歇歇?”
“哦?”朱棣精神一振道,“便依你!”说着抬脚便走,金忠与纪纲对望一眼,遂都紧紧跟上。
走了一段,众人沿着山路一转,一座彩绘牌坊便出现在眼前。牌坊下面有座览亭,朱棣走进,扶栏北望,济南全景便尽收眼底。
此时的济南已成一座水城,洪水不断从大明湖倒灌入城,百姓纷纷登高或往南面躲避。遥遥望得城中惨景,朱棣不由神色一黯。纪纲在旁瞧着,便劝慰道:“王爷勿要介怀,此乃兵争所不可避免之事。倘使城中之人顺应天命,又岂会遭此祸患?”
朱棣听了,叹口气道:“话虽如此,然其毕竟是祖宗之民,今因我之故而受此难,本王于心不忍!”说着,见纪纲又要劝,朱棣遂摆摆手,一笑道:“到时候再赈济吧!不说这个了。方才本王听这‘齐烟九点’四字,似出自李贺之《梦天》一诗,不知是否?”
“是!”纪纲一躬身,随即婉婉吟道: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
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念完,纪纲便引着朱棣向外望道:“王爷请看,济南之境,有鲍山、崛山、粟山、药山、标山、匡山,再加上这座历山,众山蜿蜒起伏,如儿孙环列,正所谓‘齐州九点烟’也。此诗中之‘九’并非确数,泛指山多。清水者,大清河也;而一泓海水杯中泻,亦就是指这大明湖了。李贺之诗,虚玄飘渺,因是夜瞰群山有感,故以半虚半实之手法而作!”
纪纲一说完,一旁的金忠几乎“噗嗤”一下要笑出声来,忙又装咳嗽掩住。朱棣见他如此,遂讶道:“世忠,纪纲所言有误么?”
“王爷!”金忠忍住笑,道,“此诗是否为李贺夜瞰群山而得臣不知道,但这首诗却绝非写济南群山。所谓‘老兔寒蟾’,本是嫦娥身边之物,而此诗前四句写的均是梦游月宫之情景。后四句中,‘三山’乃指蓬莱、方丈、瀛洲这三座海外仙山;黄尘清水意即沧海桑田,‘千年如走马’即仙家之所谓‘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也。至于第四句,这济南虽古称齐州,但齐州之古意,却并非仅指济南,亦借指中国!诗中之齐州九点烟,乃是指冀、兖、青、徐、扬、荆、豫、幽、雍这九州。纵观全诗,李长吉之用意,乃是借梦游月宫之虚事,从天界冷眼反观尘世,以示人生短暂,世事无常之理。如此意境,又岂是观山览景这么简单?”
金忠娓娓道来,朱棣听完便知,纪纲之解其实是望文生义了。再一看纪纲,他已羞得满脸通红。朱棣微微一笑,遂道:“世忠所解是正理。然此诗虽非写济南,其间词句却与泉城之景不谋而合,这也是一奇了!世人皆爱家乡,李贺乃一代鬼才,鲁人引其佳作为己邦之荣耀,亦是平常之事。正所谓三人成虎,纪纲亦是鲁人,长年听此以讹传讹之言,自然也就信以为真,此不足为怪!”
见燕王从容为自己开解,纪纲心中感激万分,正欲说话,山下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待来人靠近,朱棣才一看才知是马和。见到朱棣,马和立即跪下,禀道:“王爷,济南派人求见王爷!”
终于来了!朱棣与纪纲对望一眼,问道:“来者何人?”
“此人自称名叫宋佚,受山东布政司右参政铁铉之命前来请降!”
“宋佚!”朱棣迅速在脑海中搜索一遍,发现从未闻过这个名字。不过城中来人毕竟是好事,不管他是谁,总之是来投降的!想到这里,朱棣心中一喜,道:“便命他在辕门口等候!再命煦儿、士弘还有张老将军去中军大帐,与本王一起接见!”
“遵旨!”马和答应一声,便又匆匆下山去了。
“也罢!”朱棣呵呵一笑,对金、纪二人道,“人家都说偷得浮生半日闲。不想本王连半日闲暇都享不到,便又要料理这红尘俗世了!”
“王爷哪里话!”纪纲反应快,忙陪笑道,“此人必是来投降的。待济南拿下,王爷再访历山亦不迟!”
“到时候怕就没这功夫了!”朱棣哈哈大笑,也不再多言,出亭下山而去。纪纲与金忠忙也跟上。
待三人回到中军帐中,高煦与朱能、张玉已等候多时。见众人到齐,朱棣在帅椅上坐定,意气风发地对旁边侍的黄俨道:“唤那个降使进账!”
黄俨一阵小碎步跑出,不多会儿,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文士便垂首而入。
“草民宋佚叩见燕王。大王千岁千岁千千岁!”一进账,宋佚便大伏于地,毕恭毕敬地叫道。说完,便从怀中掏出一份降表递呈给朱棣。
朱棣见来人自称“草民”,又是一身生员服饰,不由一愣——铁铉怎么派个平民过来?想到这里,朱棣心中一阵愠怒,当即看也不看,便把降表丢到案上,冷冷道:“尔是生员,非朝廷官吏,怎能充铁铉之使?”
“回王爷话,草民确乃铁参政所派。天兵取德州后,布政司衙门官吏大都南逃。铁参政有守土之责,需旁人相助,故权授草民历城教谕之职,纳入幕中。因事出仓促,未有正式履职,故无官服。失礼之处,还请王爷恕罪!”
听了宋佚解释,朱棣神色稍缓,但语气仍是不屑:“彼既抗拒天命,负隅顽抗,又为何遣尔前来?”
“回王爷话。”宋忠满脸诚恳道,“臣等食朝廷俸禄,自当以王命是从。今上为奸人所昧,残害大王,吾等虽知其谬,但恪于圣命,不敢妄开城门以迎天兵。其间委屈,还请王爷明察!”
“那现在怎么又不惧圣命了呢?”朱棣心中冷笑,口中颇有些戏谑地道。
“王爷昨日射书入城,晓以大义,我等方知王爷之恩德,亦知王爷奉天靖难,实乃效周公旧例,匡扶社稷的义举!王爷晓谕传开,阖城军民如梦初醒,皆曰应顺应天命,不可再冥顽不灵,故铁参政与盛参将合议,特派小的出城,向王爷表明心迹,愿率阖城军民举城归降!”
“得了吧,不就是怕水淹么?直说投降就是,啰里八嗦一大堆做什么!”见宋佚面不红心不跳的信口胡诌,高煦又鄙夷又好笑,当即轻蔑说道。
“煦儿不得无礼!”朱棣脸一板,喝止了高煦,遂又问宋佚道,“盛参将?盛庸?李九江不是在城内吗?怎么成了盛庸主事?”
“回王爷话!李大帅自回城之日起便卧病在床,现城中军事皆由盛将军主持!”
“哦!”朱棣这才明白过来。前些日济南军民奋勇守城,打得颇有章法,朱棣还纳闷李景隆怎么突然变得“知兵”了,原来是已被盛庸他们架空。再一想,自攻济南起也确实没再看见“李”字大旗,由此可印证这个宋佚所说并无虚假。于是,朱棣又问道:“那李九江呢?他也愿降?还是被你们挟持了?”
“没有!没有!”宋佚忙道,“兵主亦愿归降。然其已身染沉疴,不能视事,故降表由铁参政和盛参将领衔。不过兵主说了,待王爷进城,他一定负荆请罪,请王爷责他督师以抗天兵之过!”
“那就不必了!”朱棣呵呵一笑。要不是李景隆领兵,他朱棣没准儿就成了朝廷的阶下囚了。从这层面上说,朱棣感谢李景隆都来不及哩!其实按朱棣本意,他并不想抓住李景隆,不过事已至此,那也只好照单全收了。
待重新将降表拿起,朱棣粗粗扫视一眼,随即点点头道:“很好!既愿归降,本王便宥尔等先前抗拒天兵的罪过。回去跟盛庸还有铁铉说,今日本王便下令堵上泺口溃堤,让他们明日打开舜田门,放我军进城。至于他二人并所属官吏,本王亦既往不咎,届时另有封赏。”
宋佚伏地大呼道:“谢王爷厚恩!王爷宽宏大量,济南一城官民感激涕零!只是……”说道这里,宋佚忽然面露犹疑之色,嗫嚅道,“草民尚有两个不情之请,还请王爷应允!”
“哦?”朱棣脸上露出一丝疑惑,道,“尔还有何要求?”
“王爷恕罪!”宋佚又磕了个头,小心禀道,“一个是王爷可否宽限数日,待三日后再进城!”
宋佚一说完,朱棣便皱眉道:“这是为何?尔等既然已降,便当即开城门,放我军进城。如今却又拖延,莫非献城之事有伪?”
“非也!”宋佚道,“其一,是因为王爷命人扒开泺口河堤,眼下城中水深四尺,百姓多有惊恐。若能多待两日,待城中水退,百姓亦可心安。其二,城中守军,虽大多愿降,但仍不乏愚不可及,欲做困兽之斗者。此部军士,尚需安抚,否则恐生动乱!”
宋佚说完,朱棣想想也有道理。虽说又要多花费两日,但若能平平安安拿下济南,倒也不算亏。反正现在朝廷估计还在一片混乱中,要重新组织大军也没这么快。想到这里,朱棣点点头道:“这一条允了,那第二条呢?”
“这第二条,还请王爷在城门大开之时,亲领大军入城。莫要先遣别将!”
“尔这是何意?”朱棣蓦然警觉,当即厉声道,“莫非尔等欲谋害本王?”
“王爷误会了!”宋佚马上解释道,“只是先前天兵攻城,济南阖城军民皆奋力抵抗,杀了不少王爷的部属。如今济南虽降,然城中军民仍心存忐忑,怕有天兵不从王爷令旨,届时心存报复之意,在城中烧杀抢掠,故请王爷亲自领兵,百姓方得心安!”
朱棣当即斩钉截铁地道:“这个尔自可以放心,我军军纪严明,绝不会出现此等情况!”
宋佚却不依不饶道:“草民自是放心!然阖城军民却未必能放心。王爷请恕罪,自您老人家兴师靖难以来,山东全省官员,皆言王爷之天兵乃穷凶极恶之辈,凡有破城,皆劫掠一空。此等浪言,自是鼠辈诋毁,然庶民不知其间缘由,故多信之不疑。济南军民前番相抗,亦是惧天兵抢掠之故。此等流言传播日久,深入人心,一时难以消除。唯有请王爷亲自领兵进城,百姓才能放心。毕竟王爷是太祖亲子,大明亲王,必不会行此恶举。但燕藩军将,百姓多不了解,或是信他们不过!”
“混账!”
“胡说八道!”
宋佚这话无疑把燕军所有将领都扫进去了,故他一说完,朱能和张玉便都愤怒相斥。不过宋佚对他们的怒骂充耳不闻,仍自顾自地道:“实不相瞒,如今盛将军与铁参政虽定议献城,然城中仍有不少军民心向朝廷。若不能使百姓心安,他们一旦闹起来,恐怕全城立马就要大乱。此间种种,盛、铁二位大人亦不得不心存忌惮。故唯有将王爷亲自领兵进城之举告知阖城百姓,方能使大家心安,宵小亦不能滋事,如此济南方能保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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