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他以病请告老还乡,虽说是不屑与英廉和惇妃同流合污,却也终究是保存小我了。
“老臣愧对皇上,愧对十五阿哥”
颙琰心中更有了数儿,含笑点头,“余大人早有诗名,我尤其爱余老大人所写的亲情之诗。我记得其中有一首题为寄内子并示五儿延良,叫我感触最深。”
颙琰说着,微一垂眸,已是吟诵而出:“骨肉团沙久不群,欲寻香梦籍微醺。病妻空尔肱三折,稚子粗能书八分。竹领儿子齐绕舍,松添鳞甲独干云。怪他画角吹边戌,茶熟凌霄日已曛。”
颙琰拍着余文仪手,“情真意切,我眼角亦湿啊。早知老大人多年在刑部为官,品格方正,可是这亲情之诗写来却是娓娓情深,着实令人感喟。”
余文仪虽说也有文才,可是终究朝中大才更多,他如何敢想自己的一首写给妻子和儿子的诗,竟能入得十五阿哥的眼这便更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颙琰拍着余文仪的手臂道,“由此一诗中,我可窥知余大人在诸子之中,最为看重五子延良不知我的猜测可确?”
余文仪连忙点头,“老臣诸子之中,五子延良与老臣最为肖似老臣自将一份期望,更多寄托在延良身上。”
颙琰含笑点头,“余大人的五子延良,我也知道。如今是在刑部山西司为主事,也同样从刑部出身,正是子承父业。”
余文仪更是惭愧得说不出话来。
正是因为他的儿子余延良也是刑部的官员,而他自己是刑部尚书,故此总有瓜田李下之嫌,他才不敢不在乎英廉的暗示威胁
颙琰点点头,“说来也是我旁枝逸出,我倒留意的是余大人五公子的生辰——延良是六月初六的生辰吧?”
余文仪有些发愣,不知十五阿哥这话又是要往哪儿说去。
十七岁的颙琰,用少年老成却又带着年少调皮的模样,冲余文仪眨眨眼,“余大人有所不知,因为我额娘的千秋是九月初九,故此我对所有如此叠月叠日的生辰之人,心中总有特别的亲近之感。”
颙琰说着,眼中终是流露出少年的伤感来。
余文仪心下被狠狠震动,如何能不明白就算堂堂皇子,可是母亲刚刚薨逝二年去,这心中的思念之情。
他的热泪便又不由自主滑落两腮。
“老臣母亲当年独自抚养老臣兄弟三人,老臣有负母亲,多年苦读,中进士之时已是五十岁。那一年授福宁知府,又调漳州知府,老臣回想跪请接老母亲赴漳州奉养。微臣老母亲年事已高,拄杖谕微臣道:‘老身健饭,无以为念’竟不肯随老臣至漳州赴任,更令老臣专心负职,勿为了她老人家而分心。”
“不久母亲及驾鹤西去,老臣虽终于高中,却不能膝下奉养,微臣多年以此为憾,不能释怀。却也知老母亲更在乎微臣忠君报国,故此老臣便将对母亲的一片思念敬养之心,全都寄托在公务之上,四十年来不敢有半点懈怠与私己之心”
余文仪说着垂下头去,泪落成双,“可是微臣这一次却有负圣上,有负十五阿哥,更有负老母亲在天之灵”
颙琰点头,也是陪着余文仪一同哽咽了。
“我与余大人何尝不是感同身受?最怕最怕,就是自己做得不够好,辜负了天上的额娘啊”
室内,颙琰与余文仪相拥而泣。门外,看傻了颙琰身边的小太监三宝。
三宝观摩了半天,还是忍不住低声问毛团儿,“祖爷爷,您老给小子点拨点拨,阿哥爷这是怎么说的?”
毛团儿瞧着这三宝,就如同瞧着自己小时候儿似的。一样鬼头鬼脑,一样脑子停不下,见什么事儿都爱多琢磨一下儿,嘴还甜。
毛团儿便故作老态地哼了一声,“照你小子说,阿哥爷该什么样儿啊?”
三宝眼珠儿一转,“断案啊!该是谁的对错,嘁嗤咔嚓,有罪的下大狱、掉脑袋,没罪的就连升三级呗!”
毛团儿扬手照三宝后脑勺就给了一下子,“你小子是看戏看多了,以为什么都跟戏台上似的,倒是快意恩仇了,什么都不用顾忌了是不?”
三宝捂着后脑勺陪着笑,“要不小子怎么赶紧求祖爷爷您给点拨点拨呢。小子这实在是看不懂咱们阿哥爷的路数了。”
“你以为皇上派咱们阿哥爷是干嘛来了?杀人?杀谁啊,是杀公主的额娘,还是杀内务府几十年的老大臣,嗯?”毛团儿轻哼一声,抱起手臂来,缓缓道,“咱们阿哥爷才十七岁,未来的日子啊还长着呢,这会子杀人,那是要积怨啊!”
“所以这会子对于阿哥爷来说,什么嘁嗤咔嚓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人心,人脉。余文仪为人方正,官誉极佳,又是江南汉臣这样的人,是阿哥爷一定要力保的。”
三宝终究年岁小,还不到时候儿,毛团儿不能再往深里说了。
他只站在四月天的暖阳里,仰头望向那碧蓝的晴空,浅浅而笑。
“令主子,皇上的心,您总是最懂的,是不是?”
颙琰告辞而去时,余文仪已经是一扫病容,不但下了病榻,更是亲自送到府门之外,坚持跪送。
颙琰自亲自搀扶拦着,含笑轻声温言道,“大人之病,在于心。大人的心事想叫我皇阿玛知晓,只是大人有口难言。我既来过,大人将一腔心事都托付与我,我知道就自然我皇阿玛也都明白了。老大人便从此开释心结,早日康复。”
颙琰紧紧握了握余文仪的手臂,“老大人,刑部事务一日不能离了老大人。”
颙琰又调皮眨眨眼,轻声耳语道,“若老大人还称病不出,那刑部的所有堂务,可就更都是兼管刑部部务的大学士们一言之堂喽”
余文仪心下一震,忙道,“老臣稍后入内重整衣冠,今日便回部办公!”
颙琰欣慰点头,“辛苦老大人。如此高龄,尚以国为重,不负诸暨故地,亦不负老夫人含辛茹苦之心。”
颙琰骑马而去,远远地,余文仪一直跪倒在地,久久不肯起身。
颙琰回圆明园九洲清晏复旨。
皇帝笑呵呵看着颙琰,只是轻描淡写问,“回来啦?”
颙琰也不多说,只是笑答,“回皇阿玛,儿子回来了。”
皇帝点点头,“刚接着信儿,余文仪已是回部办公了。喏,这谢恩和自罪的折子都已经递上来了。朕没批,打算待会儿叫奏事太监直接给送回去便罢。”
颙琰也含笑道,“皇阿玛的旨意,就是叫儿子去看望余老大人,劝余老大人继续为国效命。既然余老大人已经回部办公,那儿子也算不负皇阿玛旨意了吧?”
皇帝点点头,“嗯,办得好。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儿啊,小十五你记住喽,还这么办。”
皇帝说完就像已经忘了这事儿似的,再就不深问了。至于颙琰是怎么跟余文仪说的,以及余文仪之前进内请脉又发生了什么,皇帝一概都跟漠不关心了似的。
随着颙琰,太医罗衡也进内复旨,带回了余文仪给惇妃开的药方。
“对惇妃娘娘的胎,余尚书的意见是‘先按漏胎论治,滋补阴血,疏通肝气,再观后效’。方用四物汤,养血疏肝,安之理之。”
皇帝淡淡点点头,“嗯,准了,用吧。”
六日后,亦即四月二十八日,陈世官再带罗衡去给惇妃请脉,奏道:“今余文仪所用之药,亦与滋荣助长汤相同,力量仍小,不专,再兼用胎产金丹更好,谨奏。”
第2695章 十卷 39 父子之间(5)()
若此一来,倒将惇妃过月不喜之事,又由太医院承担了过来,依旧由陈世官和罗衡亲自负责。
余文仪在此事中,更加十足十只是一个过客的身份,参与过,却并未成为主要的拿主意之人。
这便更凸显了余文仪的刑部尚书的身份——他进内请脉,不是来取代太医们的,他只是来给“断案”,拿出一个结果来的。
到了五月间,余文仪的经历又被增添了有些戏剧化的一笔——初二日,就在余文仪进内给惇妃请脉的十日之后,端午节来临之前的当儿,皇帝下谕旨,给余文仪和他的妻子以诰命。
给余文仪的诰命曰:“尔经筵讲官刑部尚书余文仪,秉志宽平,律躬敬慎。典司邦禁,允推折狱之良;克守王章,克佐好生之德。权重轻而议律,泽逮圜扉;谨出入以谳疑,恩流嘉石。式逢庆典,庸奖成劳。兹以覃恩,特授尔阶资政大夫,锡之诰命。”
给余文仪夫人的诰命曰:“尔刑部尚书余文仪之妻寿氏,克勤懿德式赞郎猷。合志相成,奏公忠之茂绩。同心交儆,树廉正之休声。令轨枚昭,褒章载沛。兹以覃恩,封尔为一品夫人。”
余文仪是这一年刚刚调任回京,任刑部尚书。这短短几个月之间还来不及做出什么重大功绩,仿佛还称不上皇帝突下的这道诰命。况且此事就发生在余文仪进内请脉的十日之后,此事虽并非外人皆所知,不过知道内情的人,心下自是别一番况味。
譬如英廉,原本还想威胁余文仪,而余文仪忽得了诰命,英廉的心下岂能不震动,岂敢不小心揣摩一下皇上的心思去。
到余文仪这儿,但凡给惇妃此事请过脉的,从陈世官、罗衡,到余文仪,竟然都得了皇帝的殊恩去了。这便更加显得惇妃怀胎之事,有些五味俱全了。
颙琰得了信儿,也是垂眸一笑,倒不多说什么。
毛团儿见十五阿哥笑了,这颗心总算是放下了。趁着伺候阿哥爷梳头的时候儿,这便笑眯眯在旁说,“奴才想来,余大人的心病,这便能好利索了。老人家在刑部办事,必定更加老当益壮。闲暇时,同乡同僚也必定问候,余大人一定会说到十五阿哥亲去探望之恩”
颙琰淡淡一笑,“他终究是江浙人士,我额涅祖上、以及庆贵妃额娘的母家,都是那方人士。我便是为此,也理当去看顾于那老人家。”
“更何况,我是奉皇阿玛的旨意前去。若无皇阿玛的旨意,皇子严禁私自结交外臣,我也没机会去余大人府上与余大人相见。”
毛团儿含笑点头。
大清对皇子的管束极严,皇子皇孙每日都要入内上学,成婚之后的也一样,就是要断绝了皇子皇孙与外臣结交的机会去。
况且此时正是皇长孙绵德因结交外官而被削爵的风口浪尖儿之时——就在去年,绵德刚被削爵;今年二月,三个月前,刚刚给封了个宗室最低的爵位镇国公去,这便是给所有皇子皇孙们一个活生生的“杀过的鸡”去,故此这个节骨眼儿上所有的皇子皇孙全都小心翼翼,绝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故此皇上派哪位皇子去慰问大臣,几乎就是将这口子给开了,将这结交的机会赏给哪位皇子呢。
这便更显出皇上派十五阿哥前去慰问余文仪此事,乃是圣心独运了。
毛团儿含笑点头,帮着那按摩处的梳头太监将梳头的家伙都收拾好了,毛团儿又笑眯眯盯着镜子道,“可是奴才却还觉着余大人这诰命有点儿趣味儿呢”
颙琰轻抚刚刚刮过的头皮,眸子却是从镜子里瞟着毛团儿。
“谙达又跟我打什么哑谜呢?谙达快说”
毛团儿含笑躬身道,“皇上给余大人的诰命,是授予余大人‘资政大夫’的阶衔。若奴才没记错的话,‘资政大夫’是正二品的阶衔啊。”
“可是,皇上封赏给余大人夫人寿氏的,却怎么是‘一品夫人’啊?”
颙琰一听也是笑了,“好个谙达,素日里还跟我说什么你老了,你这分明还是明睿若此!”
因大清朝廷官员的妻子,所得的诰命都是跟着丈夫的官职来走的。比如说此时给余文仪的阶衔是二品大夫,那余文仪夫人的阶衔就也应该是二品夫人;余文仪的老母亲之所以被称为“王恭人”,“恭人”就是老夫人所得的诰命,“恭人”就是四品官员夫人的诰命,是与丈夫的品衔相应的。
可是到了余文仪福气这儿,诰命当中却出了高低之分,反倒是余文仪夫人的阶衔高于丈夫去了!
颙琰深吸口气,凝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的相貌是与皇阿玛最为相似,可是那眉眼之间,依旧遗传了额涅的模样。
他望着自己眉眼间那抹熟悉的神情,眼圈儿已是微微红了,“这道诰命,皇阿玛是赏给‘贤妻良母’的。”
余文仪得了诰命的二十余天后,五月二十八日,余文仪再度入内为惇妃请脉,给此案画下句点。
“臣,余文仪诊得敦妃娘娘六脉平和,别无病症悖妃之孕,屡用安宫保胎之剂,但经血应时而来。喜形消失,则不敢报喜。”
“今荣分既应时而至,脉不见娠象,其无喜已经归着,竟可不服汤剂。”
至此盖棺论定,惇妃月事按月而来,根本就没有过妊娠之实。
而顺妃那边也一样,都已经论定,没有孩子了。
至此,后宫花开并蒂,两位年轻妃子皆身怀龙嗣的双喜临门的一场戏,终于随着皇太后的崩逝而永远地落下了帷幕。
从此,后宫里便再也没有传出过什么遇喜的消息来过。而皇帝虽说年纪不小了,却终究才只是六十多岁的人。康熙爷六十多岁尚能生出允秘来,更何况皇帝比康熙爷年寿更高,身子根基更好,原本也更显年轻——可是皇帝却从此断绝了此念去。
在婉兮薨逝之后的二十多年的时光里,皇帝更情愿将时光更多放在十五、十七两个儿子的身上。
因为这是他承诺她的,他独自一个人,履行了二十年。
第2696章 十卷 40 平安无事(1)()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在皇太后崩逝、后宫最有可能问鼎更高位分的顺妃和惇妃两个皆灰头土脸,以查无实胎的结局落下帷幕后,可是前朝,乃至民间,奏请皇帝再立皇后的呼声依然还不肯止歇。
也许是因为皇帝太会养生,身子的状态太年轻,故此总有人相信皇帝若再立中宫,一定还能诞育出更多的子嗣,尤其是中宫所出的嫡皇子吧。
皇帝概不理会,乾隆四十二年的中元节,再度单独命皇十五子颙琰祭孝贤皇后陵。
中元节的祭祀乃是大祭,皇帝再度单独派颙琰来孝贤皇后陵行礼,其意义已是越发的明显。
因为“孝贤皇后陵”并不是孝贤皇后自己的陵墓,那是帝陵,只是因为皇帝还在世,故此以位分最高的孝贤皇后来命名;更何况,里面还同时葬着婉兮,以及之前的几位皇贵妃。
颙琰来祭孝贤皇后陵,便也是来祭自己的母亲了。
皇子祭陵之事,纵然外人未必知晓,可是宗室王公、内务府大臣们却都是完全明白的。
英廉的心思,又与宗室王公有所不同。
宗室王公们担心的是十五阿哥颙琰的一半汉人血统,以及他生母令懿皇贵妃的出身内管领的家世;英廉则极为在意的,是之前余文仪那件事。
那件事就那么有些模模糊糊地不了了之了,皇上没问任何人的罪,甚至都没给出任何明确的说法——甚至连两位妃位的皇嗣是怎么来的、怎么没的,以及究竟到底有没有这皇嗣的真实存在,全都模棱两可,没给出过任何一个明确的定论。
这不符合皇上的性子啊。
英廉在皇上身边已经二十年了,从一个小小的内务府旗下的佐领,做到如今协办大学士、总管内务府大臣的身份,皇上颇为看中他的理财之能,故此他也算皇上的近臣之一。故此皇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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