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十五心下也是感动,这便只能直说了,趴在毛团儿耳边嘀咕,“谙达,我是出来找小十六的。我额涅啊,可想小十六了。额涅今早上还嘱咐我将从山东带回来的石榴给小十六留着呢……”
“谙达放我下来,我找见小十六,先带给额涅瞧瞧去。等额涅放下心来,我再来跟谙达讨那好玩意儿来!”
这世上,最叫人猝不及防的,其实就是这样满怀真挚的童言童语。
若是面对大人,还能虚与委蛇;偏是这样纯真的童心,叫毛团儿都不知道该怎么去遮掩和隐瞒去。
毛团儿的眼圈儿都红了,鼻尖儿一阵发酸,心头更是苦涩。
他也愧对令主子,愧对皇上,尤其是愧对——十六阿哥啊。
皇上将他给留在京里,没叫他跟着去南巡,又何尝不是将十六阿哥也托付给他了!
可是他……
他又哪里还有脸去见令主子?
只是再不敢见,令主子也已经到了眼前。
毛团儿已经想好了自己未来的路。
毛团儿缓缓吐了口气,哄着怀里的小十五,“哎哟,倒是贵妃主子误会了,咱们十六阿哥压根儿就没来啊。还是等回到圆明园去,到时候就自然什么都见着了。”
小十五听了也鼓了鼓腮帮,“原来真的没来呀?哎,怎么不来呢?都到眼前儿了,早点到这儿来见额涅不好么?”
毛团儿不敢再多说,他不敢在面对这样纯真的小主子。毛团儿只是赶紧与小十五说,“十五阿哥先去回了贵妃主子,叫贵妃主子就别等了。也免得贵妃主子这会子心下还不安定不是?”
小十五乖巧点头,“好,谙达放我下来,我这就赶紧告诉额涅去。”
。
小十五回到婉兮身边儿,咬耳朵将小十六没来的事儿说了。
婉兮又忍不住愣了一愣,只好强笑,“……没事儿,反正咱们待会儿就能回到园子里,就能见着了。已经近在眼前,在哪儿见都是一样。”
小十五为难地指了指自己揣在怀里的大石榴,“那这个石榴……”
婉兮深吸一口气,却是将那石榴从小十五的怀里取了出来。
“额涅不叫儿子拿着了么?”小十五有些不解,扬起黑白分明的眼,“额涅放心,儿子必定不会偷吃的。儿子会留给弟弟,儿子也可想念、可想念弟弟了!”
婉兮竭力地笑,然而面色却点点苍白了下来。
“额涅知道圆子是给弟弟留着的。额涅从不担心圆子会偷吃……额涅是觉着,这大石榴好沉啊,放在圆子的衣服里,肚子便更是鼓鼓的了。回头你瑞姨娘和你姐姐她们见了你,又该说你胖了。”
婉兮拥着小十五的肩膀,满是慈爱,可是她的手却是忍不住地颤抖。
“额涅先替你拿着……啊。”
小十五额涅描述的情形,姐姐们又要笑他吃多了好东西,他这便抱着肚子大笑,“那好吧!额涅拿着,等回了园子去,儿子再抠开给石榴吃!”
婉兮示意玉蝉,玉蝉连忙将小十五给哄走。
语琴不由得小心打量婉兮,伸手过来握住婉兮的手,“哎哟,怎么这么凉?”
容嫔也闻声过来,看见婉兮的面色,也是忙问,“贵妃娘娘,你这是,怎么了?”
婉兮笑,极力地笑,不知为何地忍不住一直摇头。
“没事,我没事。”
心中那个越来越浓的预感,她不想说,更不想信!
她觉着,还是都守在嘴里,守口如瓶,那便都不会是真的。
不会的。
。
便不管再如何,这日午后,婉兮随着皇太后銮驾,终是回到了京里。
皇帝带婉兮,两人一起送皇太后回畅春园。
从畅春园回圆明园,距离其实很近。
皇帝特地下了马,叫仪仗都先撤去,只留福隆安带着銮仪卫在周遭护卫;身后伺候的太监,也只留下毛团儿一人。
皇帝挽着婉兮的手,忽然说想这么走走。
婉兮极力地想撑一抹笑,却终究还是办不到。
她便垂下头,不敢让皇上看她的眼。
她便想起那一年皇上回盛京,也曾在那个月夜,就这样挽着她的手,在盛京故宫里两人并肩而行。
那一次,她也是不敢抬头,只能垂首悄然分拣着自己的心事。
不同的是年岁,还有——彼时是羞涩,是对未来的不敢想象;而此时,是不敢碰触的……哀伤啊。
皇帝深吸一口气,摇了摇两人握紧的手。
“九儿啊,既是南巡归来,小十五就也该预备进学的事儿了。虽说还不到十月,可是爷觉着,是该叫小十五先正式从庆妃那边挪出来,单独住了。”
这都是大清皇子养育的规矩,五岁就该从内廷里挪出来,住进阿哥所去了。
婉兮倒也不意外,静静点头,“爷安排就是。早在南巡途中,庆姐姐早已跟圆子说下了。再说到时候儿圆子身边儿还有从小就伺候他的谙达、嬷嬷们呢,他不害怕。”
总管桂元是早就经过历练,能放心的人;乳母孙氏、张氏,妈妈里崔氏和朱氏,更是从小就伺候在小十五身边儿的,婉兮倒不担心。
皇帝却笑,垂眸深深凝注婉兮,“爷的意思……叫小十五住毓庆宫吧。”
婉兮都是一怔。
皇子五岁挪至阿哥所是定例,宫内又有多处阿哥所,将小十五放进南三所,或者北五所去皆可。婉兮都没想到皇上是特地将小十五放进毓庆宫去。
毓庆宫虽也是皇子住所,但是地位特殊——因为毓庆宫,原本就是当年康熙爷为六岁的废太子胤礽而特地修建的!
从康熙年间开始,这毓庆宫就是太子东宫了。
到了雍正朝,虽说不明立太子了,可是乾隆爷小时候儿从十二岁到大婚之前,也都是住在毓庆宫里的。
如今,皇上更是要小十五直接住进毓庆宫去了。
虽说,从雍正朝时候起,为了对应不明立皇储的规矩,故此毓庆宫并非只给一个皇子居住,以免被前朝后宫从中窥出端倪来……但是此时的皇子里,成婚的都已经另外分了所儿;而永瑆和永璂两个,今年也要指婚了,故此若小十五搬进去,那将在未来的许多年里,都将是小十五一个人独居毓庆宫。
那这特殊的意味,便又重新浮上水面来了。
皇上为何这样决定,婉兮心下未尝不明白去。婉兮垂着头,努力地想笑。
……她的爷啊,这是已经费尽了心思在讨她的欢喜。
这一路上,先叫福隆安来将继后回宫之事告知,要她宽心;紧接着又要叫小十五挪进毓庆宫去……她的爷,这个天纵帝王,此时其实都已经显露出些许的笨拙来。
惟其笨拙,才越发看出真心实意所在。
婉兮努力点头,“奴才知道了。奴才替小十五,谢皇阿玛。”
“还有!”皇帝仿佛怕话就这么落到地下,叫婉兮又想起小十六的事儿来,“爷还准备,呃,给婉嫔和咱们小七也挪个住处。”
婉兮不由抬眸,“爷要怎么挪?”
皇帝搓了搓手,“你的储秀宫啊,挨着最近的就是翊坤宫了;翊坤宫再南面儿就是你的永寿宫,如今啾啾也在里头住着……那就叫婉嫔和小七挪进翊坤宫来住,好不好?”
“这样儿你的储秀宫,小七的翊坤宫,啾啾的永寿宫,这便南北连成一条线了,叫你想见她们两个的时候儿,随时都能看见!”
婉兮眼中越发沉甸甸了,她都不敢再低头。就怕再一低头,泪珠儿就掉下来了。
皇上他……真的真的是,笨拙到不知该做什么了……
婉兮用力摇头,别开眼去看旁边儿。
那长长的宫墙,那静静伫立的一草一木。
它们都不会说话,可是有谁能说,它们无情?
“皇上不必如此……翊坤宫,终究是皇后娘娘的中宫。”
“翊坤,如何能为中宫?!”皇帝仿佛变成了执拗的少年,用力攥着婉兮的手,“爷要把她挪走,省得还摆在翊坤宫里,倒叫我碍眼!”
婉兮想笑,却终究笑不出来。
只是婉兮终于高高抬起头来,静静看皇帝的眼睛。
“爷……奴才也不想待会儿回到自己寝宫掉泪。那奴才便在这儿问爷一句:石榴他,是不是已经……?”
皇帝讶然一怔,一垂眸,眼中已是通红。
“爷是太自以为是了,才会想着瞒住你……爷其实就是个大笨蛋!竟怎么都找不到一个最好的法子,能叫你不用面对回京来的这一刻。”
他深深吸气,怆然欲泪,“爷是天子啊,爷一言九鼎可决断人命生死,可是爷却如此没用——竟然都护不住咱们的老儿子……”
婉兮虽说心里早有预感,可是当这一切终于被证实,婉兮的腿还是一软。
纵然她竭力想要站稳,可是也不知怎的,这腿脚啊就像被抽去了骨头一般,只剩下软软的一团,怎么都撑不住自己的身子。
她整个儿向下瘫去,偏还穿着旗鞋,这便所有的重量都压在脚踝上去,身子一歪,眼看着脚踝就要支撑不住,唯有崴了脚去。
皇帝忙一把将婉兮的身子给捞住,紧紧抱在怀里。
“九儿啊,你千万别倒下……爷说过,咱们还会有孩子的!”
。
婉兮眼前的天地,旋转,倒置,渐渐分不清黑白明暗,变成混沌一团。
这是回到混沌初开之时了么?
她伏在皇帝怀里,头靠着皇帝心口。
皇上的心跳就那么近在耳边,一声一声,噗通噗通,那声音也鼓舞着她的心,叫她的心没办法就这么沉寂下去,反而要随着耳边这心跳声,而不由自主地跟着一点一点恢复跳动。
她不想哭,不想哭。
她至少不能回到自己宫里去哭。要不,不说颖妃、豫妃她们一定会难过,玉蕤便自是第一个自责的。她若当着她们的面去哭,难道是要叫她们难受去么?
那她就也只能在这里暂且抛下贵妃的身份去,就在这里,哭一回吧……
可是却又不能放声大哭,她便张口咬住了皇帝的衣襟……只叫泪水奔流而下,却不准口中发出悲声。
不是她放不下这贵妃的身段,是因为她自己心下明白,哭又有何用!
便是能叫悲伤宣泄,却不能挽回小十六的性命啊!
她得将放声大哭的劲儿都留下来,她得去弄清楚小十六究竟是怎么走的……若当真只是小十六福薄,没能熬得过种痘,那倒也罢了;倘若不是那样简单,而是又有人动了手脚去,那她得将那股劲都留下来,留着,给小十六报仇去!
“爷……你告诉我,小十六是什么时候走的?”她哽咽着,将脸埋在皇帝臂弯里,颤声问。
皇帝犹豫,继而缓缓道,“呃,小十六是,呃,三月十七去的。”
“三月十七?”婉兮眯了眯眼,心中暗自算了算日子。
福隆安说,那拉氏是三月三十前后才进宫的。
难道,竟不是那拉氏?
难道,小十六当真只是没能熬过种痘去?
婉兮在想什么,皇帝心中都明白。他只紧紧抱住婉兮去,柔声道,“……你别胡思乱想了,只管养好身子,等着再给爷诞育一个孩子去。其余的事,都交给爷,啊!”
。
婉兮这一晚,都没敢回天地一家春去。
她留在九洲清晏,有皇上陪着,虽说她肝肠寸断,可是好歹一切还有人可以寄托,不用自己苦苦强撑。
可是次日,有哈萨克使臣入觐,皇帝不能不去尽天子之责。
婉兮终究还是回到天地一家春来。
婉兮真是,有些不忍心面对玉蕤。
果然,玉蕤来时,已是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样。原本那般年轻灵动、嬉笑怒骂的玉蕤,这一刻除了还有一口气在,其余的都已经看不出来她还活着。
玉蕤跪倒在婉兮面前,不管婉兮怎么使劲拉,都拉不起来。
婉兮竟然也做不到,就是因为玉蕤的整个身子都是沉的。便是婉兮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可是没有玉蕤的半点配合,也是拉不起来的——这一刻玉蕤仿佛竟是,半点求生的心气儿都已经没了。
婉兮原本强撑着,这一刻却是忍不住落下泪来,抱紧玉蕤,婉兮哽咽道,“你千万别这样!小十六的事儿我都知道了,我没什么扛不过来的。反倒是看见你这样儿,我就当真扛不住了。”
“傻玉蕤,你千万别将这事儿都赖在你自己身上!我又何尝是糊涂人去,我怎么会不明白这与你半点干系都没有啊!”
玉蕤却依旧还是愣愣跪着,只是眼底终究闪过了一丝涟漪。
她的唇都是干涩的,一呼吸都起了皮。
“姐……我已经死了,我不过留着这一口气,就是要等你回来,向你磕头拜别。姐……我去陪十六阿哥了,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就那么走了。”
婉兮又惊又痛,忍不住劈手打在玉蕤肩膀上,“玉蕤你赶紧给我醒过来!石榴已经没了,我不能再没了你去!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也没有半点对不起我,我更不可能对你有半点的埋怨去!”
“玉蕤啊,我要你好起来,赶紧好起来。你得继续陪着我,你得还跟往日一般,每日里在我面前嬉笑怒骂去才好……唯有这样,我才能熬过眼前的日子去。你不能这么着,你要是还不醒过来,我就也只能陷在眼泪里,也一样会好不起来了。”
玉蕤一颤,眼波隐隐流动起来,极缓极缓地抬头。
虽还是有些呆滞,却比之前多了一点生气儿,再不全像是行尸走肉了。
婉兮含泪点头,伸手去搓玉蕤的面颊,去拍她的肩膀。希望这样的动作能让玉蕤的血重新流动起来,让她的面色重新红润起来。
“我与你说……我啊,我会拼了命地再要孩子去。玉蕤你听见了吗,你得陪着我,你还得继续帮我照顾那个未来的孩子呢!你忘了,我今年已经多大了,我三十九了,若是有孩子,最快也得明年才能下生——我明年啊,都四十岁了!”
“这个年岁,已是当祖母的了。若没有你陪着我、照顾我,我做不到的……玉蕤啊,你不能跟着石榴去,你本与我的情分更深,你得留下来陪着我才行啊!”
玉蕤麻木的身子,终于在肩头那儿,微微一颤。
婉兮忍住悲伤,继续急促地说,“……佛家讲轮回,无辜的孩子不会就那么远去。就像小鹿儿离去之后,圆子就来了;我想尽快再有一个孩子,说不定那就会是石榴的重续母子缘分。”
“玉蕤你若是真的舍不得石榴,那你就更得帮着我,让我早些怀下胎来。等一切都准备好了,那石榴他,才能回得来啊……玉蕤你说是不是?你赶紧醒过来,你赶紧回答我啊!”
这世上是否真的有转世重来?婉兮也不敢确定。
可是这样话,却是唯一能将玉蕤留下来的吧?
良久良久,玉蕤终是一声长长的哽咽,呆滞的面上终于涌起悲痛的波澜,她僵直的身子终于向前投进了婉兮的怀中。
“姐,姐——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我宁愿替十六阿哥去,可是却为什么偏偏走的,是那个可怜的孩子……”
婉兮紧紧抱住玉蕤,泪落无声。
“我们一起,等着他回来,好不好?”
(谢谢亲们的月票,谢谢“虫的世界里只爱梦梦”、咪。咪、非常6加16、还有尾号为2493的红袖书友等亲们的打赏哈~)
第2549章 八卷30 兰宫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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