啾啾终究也都七岁了,这道理自是懂的。只是就是因为懂事儿,反倒心下便更是难过——这一步,真真儿是咫尺天涯啊。
啾啾垂泪道,“我今年给慎嫔娘娘穿过孝去了,也在静安庄里住过,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明白这白事儿上的规矩……所拘束着我的,不过是我这女儿身罢了。谙达我求你,就让我去看一眼吧,我这会子总归身上穿着小十五的衣裳呢,旁人认不出我来。”
毛团儿也是心疼八公主,见有些拦不住,这便赶忙跑上去低声回给了皇帝。
皇帝略作沉吟,转身回来,躬身进了轿子。
啾啾便已是哭倒在了皇帝怀中,“阿玛……就叫女儿去看看吧。女儿若不来倒也罢了,女儿既然来了,又怎能这么袖手旁观去?”
皇帝揽住啾啾的肩,“傻丫头。你所说唯一的障碍就是你的女儿身——那你等着,阿玛就替你将这障碍给解了。”
皇帝说罢,垂首看了看,这便从啾啾腰带子上扯下一个香包来。
啾啾爱香,便是今儿临时换上了小十五的衣裳,她也嫌弃小十五男孩子的味儿,这便在腰带上还是拴了自己素日用惯了的香包去。
皇帝大步而去,至兆惠府邸正殿,站立着赐奠。
君祭臣,立奠已是最高的规格。
皇帝奠酒罢,轻轻将啾啾随身的那个香包放在了香案之上。
抬眸望兆惠的木主灵位,君臣二人隔着阴阳两界,无声地交谈——
“兆惠啊,你可放心而去。朕已是将最心爱的,留在你家了。”
在兆惠一家亲族叩首谢恩声中,皇帝走出门外,轻轻拍了拍啾啾的小手,“去吧。若说你的女儿身是隔着你的障碍,如今你已是他家人,这门槛便已撤掉了。”
毛团儿亲自陪着啾啾,赶紧小心地到了札兰泰面前去。札兰泰本来是跪送,冷不丁看见太监的服色,这便以为皇上还有嘱咐,这便连忙抬头——却不成想,目光却是撞进了那一双轻妙的水瞳里去。
札兰泰一惊,几乎脱口而出。还是毛团儿抢先一步沉声提醒,“札兰阿哥……”
札兰泰忙收住,只是含泪凝眸望住啾啾,那眼角却终于浮起欣慰来。
有些日子没见面儿了,啾啾再不是那时候不懂事的小女孩儿,她现在好歹也都七岁了,半通人事了去。她这便红了脸,一反平日爱憎分明的常态去,反倒有些扭着手指头,有些无措起来。
半晌才道,“……我的香包,被我阿玛给拿走了,带进你家里去了。”
札兰泰心下一片轰然,抬眸紧紧凝住啾啾。
那目光里,一片炙热。
啾啾羞得不知如何才好,忙一跺脚,“我得走了!你,你别哭;要不,我走了,也不安心。”
外头,皇帝已下谕旨:“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一等武毅谋勇公兆惠,质性精勤,材猷明练。西陲之役,禀承庙略,式畀元戎,盘错屡经,肤功懋集。是用酬庸晋爵,协赞禁廷,入直宣劳,正资倚任。”
“昨偶婴微疾,遣医诊视。方意稍加调摄,即冀就痊,遽闻溘逝。深为轸悼,即日亲临奠醊。”
“著加恩晋赠太保,入贤良祠。并赏给内帑银五千两治丧。”
“念伊子尚在年幼。著派同族工部侍郎官保,并内务府司官一员,代为经理。所有应得恤典,该部仍察例具奏。”
兆惠的爵位为一等公,可是皇帝亲赐的治丧银两却有五千两,为公爵所得丧银的七八倍去,已是按着宗室镇国公的标准,此为殊恩;(九爷身后,赏银也是五千两)
皇帝更是特别体恤札兰泰,亲派内务府大臣代为治理丧事……此就更不止是天子对大臣的恩典,更几乎是带着私人的情感去了。
兆惠一家上下都是痛哭涕零,深谢皇恩。
可是他们大多数人还不知道,皇帝更是赐下了一样儿比谕旨里这些赏银、丧仪更重的奠仪去——恐怕也唯有兆惠和札兰泰这父子,心下才是明白的吧。
。
兆惠薨逝的悲伤郁积在啾啾心底,可是几天后就是皇太后的圣寿了,宫里的喜庆自是半点儿都不会减少。
十一月十九日,皇帝亲自从畅春园迎皇太后回宫,一众后宫便也跟随而归。啾啾也跟着一道儿回到了永寿宫去。
这个圣寿节,她知道,札兰小哥哥要守孝,她这个圣寿节,包括过年,甚或还有明年的年节,她都见不到札兰小哥哥了。
她心有惆怅,便也没心思跟着皇太后她们一起去看戏。
瞧着啾啾惆怅,小七便也受了影响,也有些儿乐呵不起来了。
第2525章 八卷6 谁也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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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十一月二十四开始,寿安宫的大戏台就已经大戏开锣。若是往年,小七和啾啾两个必定早就跟着去看戏了,左右服侍在皇玛母身边儿,尽叫皇玛母享天伦之乐去。
可是今年,啾啾虽说没给兆惠穿孝,可是她心上却已经如蒙上了一层孝巾子一般,倒是不肯出门了。
小七自己便也恹恹地,就借口需陪着啾啾,这便也没到戏台去。
除了她们小姐俩之外,还有一个没去的——那就是八公主舜英。
终究八公主是生母才薨逝,她得守二十七个月的孝去呢。
三位未出嫁的小公主,这便都不去了。
旁人倒也罢了,小十五这个当弟弟的却是顾着姐姐,看戏的间歇,也没忘了将得了皇祖母的恩赏的吃食、玩意儿都亲自送回来给两个姐姐,还要亲眼看看两个姐姐好不好。
小十五明白,皇祖母的圣寿的场合,额涅和婉嫔额娘、容嫔额娘也都不便起身离席,还是他个小孩儿蹦蹦哒哒的来去方便。
谁也没想到,十一月二十五,皇太后圣寿的正日子,小十五却出了事儿。
。
这日原本什么都是好好的,小十五还乖巧地坐在皇太后身边儿,陪着皇太后一起看戏。结果小十五忽然就脸色不对了起来。
福贵人不在了,此时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儿的就只有永常在一人。永常在本来正在给皇太后剥石榴,刚起身递过来,就低低叫了声儿,“十五阿哥,你这是怎么了?”
皇太后这才赶忙垂首过来瞧,只见小十五已然脸色发白,抱着肚子,额角淌下虚汗来。
皇太后一惊,急忙大喝一声儿,“都停下!”
皇太后圣寿,戏台上承应的大戏,都是神仙下凡来给老寿星贺寿的戏码。那些个腾云驾雾而来的神仙,大人们自然知道是神仙,可是有些骨骼清奇的,难免叫小孩子看了害怕。
终究小十五这会子才刚满了四生日呢。
戏台上叮叮咣咣停了下来,皇太后抱住小十五,摸着脑瓜顶,“摸摸毛,吓不着……不吓,不吓,啊。”
小十五却使劲儿忍着,说实在忍不住了,这便起身撒腿就跑,说是要奔净房去。
皇帝和婉兮,连同语琴都赶忙赶过来。
语琴见小十五跑,这便也顾不上旁的,转身就跟着一起跑过去了。可怜语琴一双三寸金莲,这便都不顾了。
婉兮则紧张地扯住了皇帝的袖口。
皇帝长眸微微一眯,扭头唤,“毛团儿!”
毛团儿“嗻”了一声,立时就跟了下去。
皇帝倒是淡淡笑笑,哄着皇太后,“皇太后不必担心,许是那小子吃多了不消化。跑一趟净房,就也什么都好了。”
皇太后吁了口气,也道,“那孩子一向口壮,吃什么都香。我就爱看他那小样儿,我这眼巴前儿的好吃的,我自己老了,克化不动,我都给了那孩子嚼咕去。”
婉兮也竭力地笑,只是还是忍不住回头望向小十五跑去的方向,放不下心来。
玉蕤明白婉兮的焦急,这便也鸟悄儿跟了过去。
良久,那孩子还没回来。
婉兮已是有些乱了分寸,抬眸急忙望住皇帝。
皇帝如何还能按捺得住,只是吩咐戏台上大戏照唱,他含笑哄老太太,“您先看着,儿子去瞧瞧。一准儿没事儿,儿子去去就来。”
皇帝回身,这便一把握住了婉兮的手,两人一同匆匆朝后头而去。
。
偏殿里,小十五躺在榻上,脸色煞白,紧咬牙关。
语琴已经哭成了泪人儿。
毛团儿还冷静些,已经去知会了桂元,桂元已是带着太医蔡世俊前来给小十五诊脉。
婉兮极力克制着,但是眼前还是模糊了。她上前先握住语琴的手去。
语琴可等着主心骨来,伸臂抱住婉兮,“……圆子他,说是跑肚,可是你瞧这情形,又怎会是普通的跑肚?”
皇帝也上前叫过蔡世俊来,避到外间去,细问。
婉兮心下早已急得火上房,可是当着已经哭成这般的陆姐姐,便也必须要冷静。
她坐下来握住小十五的手,伸手替小十五掖了掖被角,用自己的掌心将孩子额头的冷汗擦去。
“姐姐别急,慢慢儿说。”
语琴哽咽道,“蔡世俊只说的确怕是吃坏了东西。加上此时天寒地冻,小孩儿肠胃又薄弱,这几天跟着热闹,跑跑跳跳的,加上饮食不节,这便坏了肚子。”
“可是九儿啊,他这话你叫我怎么放心!我瞧着这次第,哪里是简单吃坏了肚子那么简单?”
语琴都哭成这样儿,婉兮这个当本生额娘的,心下哪里能有半点好受去?可是婉兮还是竭力克制,缓缓道,“蔡世俊是太医院里的小方脉名医,医术自可放心;况且啾啾和小十五两个孩子种痘,都是他为首伺候的,我跟他处过这两回事儿去,对他的为人也可放心。”
婉兮将时候凑在嘴边儿呵气给呵暖了,又贴在自己脖颈上试了试,确定不凉了,这才伸进被窝里去,覆在小十五的肚腹上,轻轻摩挲。
语琴哽咽一声儿,“便是蔡世俊可以放心,可是这太医院里的太医们便没有看错的么?我就怕他是只当着咱们的面儿,不敢说实话,这便避重就轻,只挑简单的说。”
婉兮点头,“也有可能。终究他得等到皇上来了,才敢将话说全、说实。”
婉兮扭头望隔扇门外,“姐姐别急,皇上这不是就在外头问他的话呢么?”
语琴紧咬银牙,“我绝不信只是简单吃坏了东西!圆子是在我身边儿养着的,我便是自己没生养过,却又如何不明白孩子肠胃的娇弱去?寻常他从外头进来,我都不准他立时吃喝,总得等肠胃暖和过来了,才能动筷子。”
婉兮竭力劝语琴,这便笑笑,“可不是么,圆子的肠胃可好着呢。要不怎么吃什么都能吸收了,长得这么白白圆圆的去?这都是姐姐的功劳,姐姐待他自比我还尽心。”
语琴这才哇地一声哭出来,伸臂抱住婉兮,“九儿,你千万别这样说,你越是这样说,我越觉着对不起你,对不起圆子去……是我还不够尽心,是我还没能做到不错眼珠儿地盯着他去,否则怎么会叫他这会子这样儿了……”
婉兮轻轻拍拍语琴,“姐姐千万别自责。别说圆子现下尚无大碍,即便是圆子可能怎么着了,我和皇上也都绝不会责怪姐姐去的。姐姐素日里怎么对圆子,皇上和我,乃至整个后宫,谁都明白的。”
“至于是不是有人故意算计咱们圆子,那也终究是防不胜防之事,绝不会是姐姐疏忽所致。”
不知道是不是婉兮的声音在孩子耳边环绕,还是亲生额娘的掌心贴着肚腹摩挲的缘故,炕上的小十五忽地微微咕哝了一声儿,喊了声,“额涅。”
婉兮忙转过头去,已是顾不得脚上高高的旗鞋,整个人已是跪倒在炕边儿的地上,只为能更近地看见小十五的面容去。
“圆子啊……额涅在呢,你庆额娘也在这儿呢;皇阿玛也在,桂元谙达、毛团儿谙达都在,啊~~告诉额涅,你睁不睁得开眼,肚子还有哪儿疼?”
小十五依旧呈现昏睡的模样儿,小眉心蹙紧,虚弱地摇了摇头,“额涅别哭,儿子,不疼。”
外头的皇帝也得了信儿,忙进来,与婉兮一起伏在炕沿儿上。
皇帝将自己的手臂伸到孩子脖颈下头去,代替枕头,叫孩子枕着。
婉兮看得见,皇帝那双看似平静的眼中,实则暗涛汹涌。
皇帝知道婉兮在看他,却也只淡淡道,“脉案爷看了。蔡世俊的话可信,当是肠胃虚弱,吃错了东西。”
语琴又想说话,婉兮轻轻捏了捏语琴的手。
“有爷的准话儿,那奴才和陆姐姐就也都放心了。”
皇帝眼底的暗潮却不肯平息,他伸手轻轻摩挲小十五的额头,柔声道,“圆子啊,纳玛在这儿你自管静静躺着,前头不管是皇玛母那边儿,还是纳玛眼前儿的规矩,一律都给你免了。你尽管好好儿养着,旁的什么都不要紧,这会子唯有你赶快好起来才最要紧,啊~~”
圆子还是虚弱得睁不开眼,也抬不起手,却也努力用自己的面颊就近蹭了蹭皇帝的手。
“纳玛……儿子没事儿。纳玛别担心,儿子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小十五的懂事,更叫皇帝心疼得紧咬牙关。只是皇帝竭力忍着,不想叫四岁的儿子知晓了。他这便柔声道,“便是你没事,可是纳玛也绝不会叫你白遭了这个罪……圆子乖乖的等着啊,纳玛会给你一个交待。”
。
婉兮和皇帝一起,用了暖轿送语琴和圆子回景仁宫去。
婉兮在语琴和孩子面前儿竭力克制,不肯掉泪。可是待得唯有她与皇帝两人在时,婉兮的泪终是滑了下来。
她忍不住举起拳头轻轻砸着皇帝,“奴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家世,奴才从来没敢给自己的儿子肖想过什么去。奴才是多不容易才得了这些孩子去,便是每个孩子都是奴才的命啊——奴才只希望他们都能健健康康地长大。将来只要能当个逍遥王爷就够了,奴才不争,奴才也不想为自己的孩子争!”
“奴才求爷收起‘思永斋’里奴才和小十五的那幅大贴落;也求皇上再别总提小十五与皇上最为肖似的话儿了……小十五才满四生日,他扛不起皇上的厚望来,他也更扛不动后宫这些算计来!”
“总归皇上儿孙满堂,成年的皇子皇孙那么多,个个儿聪明英武,谁都比小十五强!奴才求爷……放开对小十五的期待去,求爷叫小十五能顺顺当当长大成人,好么?”
皇帝长眸圆睁,内里也涌满了血丝。
“傻丫头,你这是说什么呢!爷说过,爷必定会给咱们圆子一个交待去!”
都是悬心圆子这边儿,婉嫔迟了一会子,这便也寻了个由头,带着小七一起过来了。
一进门就听见皇帝与婉兮说这个,婉嫔静静走上前来,伸手扶住了婉兮,“依我看啊,今儿这事不全是坏事儿,倒有大半其实是好事儿。”
婉兮含泪回眸望住婉嫔,“陈姐姐缘何如是说?”
婉嫔含笑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啊,是皇太后的圣寿。皇太后在一众孙儿里最喜欢谁啊?当然是咱们十五阿哥。”
“明儿又是什么日子啊?明儿皇上就要因冬至节,进斋宫斋戒,三日之后便要行祭天大典呢。”
婉兮轻轻咬牙,“就是赶巧儿在这时候儿出事儿,那布局的人就是算准了这前后的日子,无论是皇上还是皇太后,抑或咱们,都暂且顾不上这孩子去,这才叫他们一算一个准儿去!”
婉嫔含笑摇头,“我不这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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