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团儿自知死期到了,这便慨然而笑,只等将一切都揽在自己头上就是。
却没想到,倒是马兰镇总兵满斗忽地喝止了他去。年过六旬的武将,说起话来依旧虎虎生威,却没想到竟是出言呵斥那内务府大臣。
“原来大人管理皇陵,竟出了这样大的纰漏去么?依我瞧着,毛小爷来这皇陵的年头也不短了,可是大人怎么今儿才忽然问起这个话儿来?这岂不是证明,大人这些年都失察了去?”
那内务府大臣吃了一惊,呆呆望住满斗去。
满斗这才高高举起皇绫圣旨,“皇上旨意到,陪同毛小爷,同赴泰陵面圣!”
满斗冷笑着盯着那内务府大臣,“听见了么,皇上还要特地召见毛小爷。毛小爷原本就是皇上御前的人,便是出宫了这些年,皇上却从未忘记过他。这回面圣之后,说不定毛小爷又会重回御前——大人啊,到时候儿就有你好好儿喝一壶的了!”
毛团儿大喜过望,这便明白,是皇上亲自过问此事了。
有了皇上的护持,他跟妞,这一劫就又可以逃过了。
他与满斗道谢过,又请了一天的假,只说要回去收拾行装,才能跟随满斗一同上路赴泰陵去。
他一路几乎狂奔着回到了皇陵村。
可是推门而入,却依旧是一股不对劲儿的感觉。再向房内走,远远地看见暖阁里帐帘低垂。
他以为是她睡着了,这便轻声呼唤。
可是却没唤醒她来,不见她起身相迎。
他这才慌了,将手上的包袱都落在地上,奔进去一把扯开帐子——
那一刻,他见到了他这一生中最最令他恐惧的画面!
他的妞,那个从十岁开始就与他斗嘴,相依相扶一起走过这么多年来的人儿,竟静静地躺在大红的衾被上,宛若新嫁娘一般,却已是面上再无血色,而身子也早已冰冷透了!
那衾被他认得,他认得啊!——是她自己亲手绣的,他还曾笑过,说她的女红可以跟主子一比——可是她却说,便是旁的活计能交出去,花钱找人做,可是这一件她却非要自己亲手绣得。
他都明白,他都懂,她是想说,她这辈子不能披红挂彩,当真嫁给他一回;可是她好歹,也得给自己亲手绣一件大红的鸳鸯喜被去。
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当她用她那略显笨拙的手针,亲自绣完了的喜被,承托的却是她已经远去了的尸首!
他嚎哭着抱起她来,拼了命地向外大喊,“请大夫来!我求求你们,快帮我请个大夫来啊……”
而门槛外,她离别时亲手递给他的包袱也散了一地,在一包一包的饽饽下头,也露出了一封夹在最底下的书信来。
只怪他彼时忧心忡忡,竟没能发现这夹在缝隙里的书信去!
他展开看,是她纤细的笔迹。
她说:“……我来这人世一场,最亲的人却不是爹娘兄嫂。我从小儿就被爹娘送去给主子当丫头,也多亏主子待我如小妹,叫我随着她一起无忧无虑地长大。”
“若不是因为主子,我也不会在花田里遇见了你啊……所以你瞧得最明白,是不是?我的一切一切,都是主子赐的。可惜我蠢又笨,没能在宫里帮上主子什么去,反倒叫主子替咱们担了那么都的心。”
“我这辈子已经没能耐回报主子去,我便总不能再牵累到主子。更何况此时将牵累到的已经不只是主子一个人,还有十五阿哥他们……毛团儿啊,还记得咱们当年的心情么?咱们当年眼睁睁看着主子进宫多年却没有自己的孩子,急得恨不能替主子天天儿拈香拜佛。如今主子终于有了这么多的孩子,咱们没来得及陪着主子一起护着,这便总不能再给小主子们添半点儿的罗乱,你说是不是?”
“我知道,我这一走,自会惹你伤心。可是你却是最懂我的人,你一定能明白,我为何要这样做……咱们的事,在宫里是大逆不道,唯有一死,才能叫此事死无对证……”
“我先走一步了,你答应我,万万别想不开。你得回宫去,你得替我再回去伺候和帮衬主子和小主子去。我笨,你却灵活,若没有了我的牵绊,你必定能替主子立更多的大功去……”
“别告诉主子,我走了。就说我跟了满斗去,他那人好‘色,主子必定不会起疑。就叫主子相信是我叫你伤透了心,你这才回宫去……我已给主子写好了一叠子问安的信,你存着,半年给主子递上一封,够用许多年去了……”
大夫终于来了,却只在炕边儿上了站了不多会子,便已是冲着他摇了头。
他定定地看着那大夫,却已经抹尽了脸上的泪。
大夫是外人,他不能叫大夫瞧见他的一滴眼泪去。否则这一滴眼泪,等大夫出了这个院门,便可能又成了把柄去。
那他的妞,就白走了。
大夫被他盯得有些害怕,他便笑了,“哦,从前在宫里当差,她也正好是在宫里当官女子来着。好歹相识一场,出宫之后便也拜了兄妹,我不当值的时候儿便来瞧瞧她。”
“我啊,原本都帮她预备好了一份儿嫁妆了,她自己也都绣好了喜被,可是谁知道,她竟这么走了……”
那大夫愣愣不知如何作答。
毛团儿笑着垂首,从她还没做完的那些针线活里,扯开针线,取出一叠金叶子来,全都放在了大夫手里。
第2512章 七卷172 绝不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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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金叶子,是他这些年一点一点攒下来的,这回原本是想给妞当了嫁妆,可是谁想到……
既然妞已经不在了,他还留着这些做什么用去?
没有了妞的这个人世,便已经再也没有了他想要的去处……那这些钱对于他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他索性倾囊而授,全都给了那大夫去。
这一场看诊原本那大夫只是来确定二妞已然亡故,并没能妙手回春去,这一趟出诊的费用他原本都不好意思收;况且便是要收取看诊费,这一次的费用又能有多少呢,如何能值得这些金叶子去?那大夫自不敢受,忙伸臂拦住。
毛团儿却笑,摇摇头,“大夫别推辞,我知道大夫性本高洁,不喜无功受禄。我其实是还有事要拜托大夫帮衬……”
那大夫急忙道,“还请毛爷吩咐就是。”
毛团儿黯然而笑,“大夫也知道,我呢,是个寺人。这一体一身都是皇上的,自不能再惹宫外俗事。况且皇上已经下旨,命我赴泰陵供奉祭器去,我明儿一早就得启程。”
毛团儿回眸,不舍又哀伤地望住躺在那一片大红中的人儿。
“我这义妹的身后事,我便不能亲自操持了。皇上的旨意绝不能耽搁,我便想着今儿既然是请了大夫您来,那也算您跟我这义妹还有最后这一份缘分吧。我便想将我这义妹的身后事托福给大夫您去,请您帮我这个大忙,将我义妹好好儿地——送入土,为安吧。”
毛团儿说着深吸一口气,竭力掩住心底那股子几乎能将五脏六腑都穿透了大窟窿的哀伤去。
他将那些金叶子又坚持地推进了大夫的手中。
“所有的费用就都从这儿出。若还能有剩余的,便都算是我感激大夫您的谢资。大夫若能这么接着了,那便是给我的大恩大德,我毛团儿来日必定结草衔环报答;若大夫不答应,那可怜我这义妹就只能曝尸家中,不知何日才能入土为安了……”
那大夫听得心下也是难受,又知道毛团儿的身份,也不想得罪,这便犹豫了下儿,将那金叶子收了,“暂且交给小人吧,毛爷尽管先忙皇上吩咐的差事就是。这些金叶子,小人绝不敢受,必定一毫一厘全都用在这位姑娘的丧仪之上去。”
毛团儿终于含笑阖上双眼,却是在大夫面前忽然长身而跪。
那大夫惊了,急忙伸臂相扶,口中连连道,“哎哟毛爷,小人如何敢当!”
毛团儿却避开了大夫的手,坚持着冲那大夫磕了三个响头,“我毛团儿这一生,早早儿就被爹娘给卖进宫去净了身,我那命根子没了,我便也忍不住要怨恨爹娘,故此啊我没给爹娘跪过,也没给他们磕过头。”
“我真正跪下给磕头的人,都是皇上、皇太后和宫里的主子们……”毛团儿哀然而笑,“说实话,大夫您便是我在宫外第一个跪倒行此大礼的人。”
“您也甭不自在,我之所以这样儿,是因为我自己愿意;是我觉着,唯有用这样的方式,才能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去……”
那大夫不明白妞对他有多重要,那大夫不会懂他此时最重最重的事其实就是好好儿送妞入土为安啊……可惜他都来不及亲自来做了,那这大夫既能帮他完成这个心愿,那这个大夫就是他今生最大最大的恩人。
别说只是跪倒磕头,别说只是这些金叶子,便是要他用命去换——待得完成了妞的心愿之后,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奉上。
。
往事如烟,那杳然的伊人影踪也如轻烟。
有形却又无形,便是眼前看得见,可是一伸手想去捉住,却都烟消云散,化作云水飘摇而去了。
毛团儿闭了闭眼,暂时眨去眼前的飘渺。
“忻妃主子您知道么,其实人命也是一缕轻烟,若是奴才这么继续多捂一会儿,忻妃主子的命便也会化成一缕轻烟,风一吹,就那么噗地一声散了。”
“忻妃主子感觉到了么?忻妃主子的命啊,已经开始一点点地消散而去了。这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性命消散而去的的滋味,忻妃主子觉着如何?这滋味是痛楚,还是解脱?”
毛团儿这一席话说得阴冷如寒冬里冰河上起的雾,叫忻妃紧张得更是在毛团儿掌中拼命地挣扎。
就在她挣扎得最欢的时候儿,毛团儿却忽然就松开了手去。
空气陡然又冲涌进忻妃的鼻腔,她感受到的不是生命重回的喜悦,反倒是一种不可承受之重,声嘶力竭地咳嗽了起来。
毛团儿高高站直,轻蔑又嘲弄地盯着忻妃。
忻妃好容易顺了气儿,便愤而抬头,攥起拳头愤怒地向毛团儿挥舞,“大胆奴才!皇上并未下旨治我死罪,你又如何敢这样对我?就凭你方才所为,你才该是死罪!”
毛团儿也不恼,袖手淡淡而笑,“忻妃主子放心,奴才方才是手下留情,绝不会让忻妃主子就这么西去的……奴才方才不过是让忻妃主子提前尝一尝,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性命如丝如缕,点点飘散的滋味罢了。”
“奴才会等着忻妃主子自行了断去……”
妞在吞下那致命的药物之时,虽说心意坚决,可是终究在那一刻来临的刹那,也还是会怕的吧?
这世上,谁能不畏惧死亡,又有几人当真有亲自送自己上路的勇气去呢?
他好难过,在那一刻,在妞最为孤单和恐惧的时刻,他竟然没能陪在妞的身边!
那他就让忻妃也好好儿尝尝相同的滋味去吧!
忻妃施加在妞身上的痛楚,他便要忻妃一样体尝个明白!
皇帝背身立在暖阁门槛外,仿佛浑然不知道这一切。直到此时皇帝才悠悠回眸,“毛团儿,回宫。”
毛团儿这才单腿打千儿,“嗻”了一声,忙跟上前去。
。
夜深了,忻妃伏在炕上苦苦挣扎。
她还是不甘去死,不甘啊!
便是皇上已经将话说得明白,她若不死,等着她的也将是欺君大罪;以及,皇上已经以她父亲那苏图和女儿相胁,可是她却还是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便是亲生父亲又如何,便是亲生女儿又怎样!她这一生,不是为了旁人而活,她是为了她自己而活的!
她这般又熬了好几日去,一直拖到了二十八这日去。
又到月底,且端午佳节在即,园子里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为了不让婉兮看出二妞的死亡真相来,皇帝还是命永常在给婉兮又送来了一封端午请安的书信来。
婉兮也亲手包了大黄米和红枣儿的粽子,特地叫了毛团儿来吃。
毛团儿便是千万小心,却还是叫婉兮瞧出了不快来。
婉兮放下粽子,轻垂眼帘,端起山杜鹃花儿的晒干做成的茶来喝,缓缓道,“……你还记得这粽子么?”
毛团儿一口粽子没咽下去,险些噎在嗓子眼儿里,连忙抓过婉兮赐的茶去,仰头都灌进嘴里去。
好半晌终于平静下来,低低垂首,回避着婉兮的眼睛去。
“……玉叶她,最爱吃这大荒米包的粽子。尤其是得蘸着青桂的蜜吃去。”毛团儿小心地吸了吸鼻子,“这些吃法儿,都是她从小儿跟主子一起学来的。”
终究是在宫里,毛团儿说到二妞去,也得小心地以玉叶来称呼。
婉兮含笑点头,“你说的对,这才是二妞她最爱吃的粽子。”
婉兮说罢,这才幽幽抬起头来,望住毛团儿,“可是毛团儿你说啊,为何我问永常在,她叔叔满斗家里可预备了大黄米的粽子去……永常在却说‘没有’呢?她还说她叔叔一家都不爱吃黄米的,说吃完了容易吐酸水儿去?”
。
毛团儿狠狠一惊,望住婉兮,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他以为在皇上、永常在的全力帮衬下,更重要的是有二妞临去之前用心留下的那叠亲笔信去,令主子已经被瞒过了呢。哪里成想,在他稍微松懈的当儿,令主子竟然已经出手试探了永常在去!
毛团儿却也知道不能不答,且不可犹豫过久,这便连忙尴尬地道,“兴许……是玉叶的口味改变了去吧。终究她长大了,人长大之后,兴许口味都跟着变了。”
婉兮淡淡地笑,未置可否。
她眼前都是永常在方才毫无防备的模样,愣愣地道,“为何要吃这大黄米的粽子?比糯米的更好吃么?这便是关外的老传统,可是咱们都入关一百多年了,自都是觉着糯米的好吃,那大黄米的吃完了都吐酸水儿啊!”
与皇上、毛团儿比起来,永常在自是最薄弱的一环。别说她根本就不知道二妞的口味,她压根儿连二妞都没见过呢,婉兮捏着她来问,自是最聪明的。
婉兮垂首淡淡道,“既然满斗家原本不爱吃大黄米的粽子,更不一定能有青桂的蜜,那我就特地送一份儿去给她吧。毛团儿你来安排个人,趁着端午在皇陵也要上供,从宫里也要派内务府官员过去,你就帮我将这些粽子和青桂蜜叫那官员给二妞捎去。”
毛团儿有些呆住。
婉兮仿佛早就能想到毛团儿会是如何表情,故此都没抬头,更没惊讶。
“……二妞既然给我写信请安,便叫她吃完了粽子,也写封信送进宫来,跟我说说她口味变了么,我给她的粽子,她可还爱吃?”
婉兮说罢就直接叫,“玉萤,粽子备好了没?快送进来。”
毛团儿已是紧张得都打起摆子来——令主子这是临时起意,二妞她何曾能预料得到?那令主子等着二妞的回信,这信又能从哪儿来?!
虽说宫里有的是翰林和笔帖式,这当中一定有临摹笔迹的高手。只是令主子从小与二妞一起长大,甚至二妞写字都是令主子亲自手把手教出来的,若叫人去模仿二妞的笔迹,那便无疑是绝大的一种冒险!
倘若被令主子找见了笔迹的不同,那么一切就已经等于昭然若揭。
毛团儿怎么都没想到,令主子机变若此,叫他都不知该怎么应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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