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凝说着瞟了永琪一眼,“倒叫我不由得想多了,总觉着她是不是趁着去年跟着阿哥爷一同去热河,这便缠着阿哥爷去了?既得了大格格就也罢了,怎地阿哥爷从热河回来之后,腿就疼了?”
“大夫总是说阿哥爷是受了风寒,外寒侵扰所致……想阿哥爷身强体健,怎么会怕这点子风寒了?我便担心,必定是那胡氏缠磨阿哥爷太甚,叫阿哥爷在那个时候儿,最是虚空的时候儿才被风寒给盗着了!”
永琪不由得皱眉,“……说那些作甚!我这腿,已是好了。”
今春雨水稀缺,他的腿反倒好了。
鄂凝便也只得忍了,苦笑一声儿,“好好好,阿哥爷护着胡氏,我便不说了。也省得又叫阿哥爷烦恼。”
永琪目光垂落地面,“额娘她……可说了究竟是烦恼何事?”
鄂凝便叹了口气,“唉,额娘她,自是烦恼那十五阿哥……竟那么顺顺当当的送了痘疹娘娘去不说,皇阿玛还将五福堂赐给十五阿哥住了。”
。
那五福堂的意义所在,永琪心下自是清楚。况且乾隆二十四年那会子,皇帝自己就在御制诗中已是说得够明白了!
永琪深深垂下头去,半晌都没说话。
——从乾隆十三年,孝贤皇后的嫡子永琮夭折之后,他知道皇阿玛已经是属意于他!那些年拜谒祖陵,她与四哥和六弟一同去,都是以他为首,便足以说明他在皇阿玛的心中,已是分量最重的皇子了啊!
便连后来又一位嫡子永璂出生,皇阿玛也没有因为永璂,而减少了对他的器重去。
可是一切,不知不觉从乾隆二十一年,令贵妃能生育了之后,就悄悄儿地改变了……
不过好在,乾隆二十一年,令贵妃先诞下的,还只是个公主;然而乾隆二十二年之后,便陆续诞下了皇子来——皇阿玛对他的态度,便慢慢儿地,有了改变了去。
从乾隆十三年,到乾隆二十二年,将近十年的时光啊,他都是被皇阿玛最为放在心上的皇子。可是一切却就是那么慢慢儿地就发生了变化;等他越发警惕的时候儿,情势却越发急转直下,是他怎么设法想要努力挽回,却都拦不住的了!
尤其到了乾隆二十五年,尤其当这个小十五降生之后,皇阿玛的种种言行便都更加一反常态!
不但公开说,这个小十五相貌最为像他;又更是为小十五做了那么大一幅贴落,贴在寝宫里,仿佛恨不得每日早晚都能看见!
如今,那小十五终是成功种痘,皇阿玛干脆就将五福堂赐给小十五住了!
那是不是说,皇阿玛虽然曾经属意于他,在曾经的那十年的时光里都最为重视他……可是,当令贵妃能生育了,且生下了皇子之后,皇阿玛的心思,终究已经从他身上挪走了,放在了令贵妃的孩子身上!
他此时此刻,就像是坐在水边,手捧尘沙的人。眼睁睁看着那沙粒从指间一点一滴地滑下,渐至簌簌成流,他只能呆呆看着,眼睁睁地看着一切愈演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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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凝有些担心,忙站起身来走到永琪身边儿来,伸手扶住永琪的手臂,“可又是腿疼了?阿哥爷,还是听妾身的话,好好儿请几位太医来会诊,将这病好好儿调理好了吧!”
“不行!”永琪抬手拦住,“……不能叫外头人知道我的腿落下了毛病,决不能!否则,我又与那瘸了腿的老八,还有何区别?”
永琪抬头,带着决绝盯住鄂凝,“我不能再有半点儿不好的,叫皇阿玛知道了。我必须要当一个十全十美、尽善尽美的儿子才行……我要让皇阿玛无法忽视我的好,我要让皇阿玛不能埋没我的存在去!”
鄂凝也是难过,蹲下来,抱住永琪的手臂。
“阿哥爷的心,我如何不明白?可是阿哥爷,这病若不仔细着治,若拖得久了,进了骨头,那该怎么办才好啊?”
永琪缓缓抬起头来,眼中已是坚定的光芒,“不会的。我这样年轻,便是受了点子风寒,又算什么!来日方长,只需小心将养,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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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琪从鄂凝屋里出来,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
他朝前院的外书房去,走过廊下,从墙上花格子窗里正瞧见跨院的花园里,英媛坐在秋千上,抱着儿子,正絮絮地给儿子讲故事。
英媛不愧是索绰罗家的姑娘,家学渊源,这便早早儿地就教导儿子品性。
英媛讲的是《二十四孝》的故事。
这样的温馨一幕,倒叫永琪不由得又是停下脚步,悄然细听。
英媛给儿子正讲到“卧冰求鲤”。
英媛语声柔曼,“……有一个孝子啊,叫王祥。他的生母早已故世,唯有继母。冬日里,他的继母说想吃新鲜的鲤鱼,叫他去打鱼。这啊,本是继母的刁难,可是王祥竟然毫不迟疑,出门便到冰上,解开衣裳伏在冰上,用自己的体温融化了冰面,跃出两条鲤鱼来!”
永琪微微眯起了眼。
英媛接下来又讲到“恣蚊饱血”。故事是说晋朝人吴猛,家中贫寒没有蚊帐,蚊虫叮咬使父亲不能安睡,每到夏夜,吴猛总是赤身坐在父亲床前,叫蚊虫都叮咬在自己身上,以求父亲安眠。
两个至孝的故事,都是当儿子的不惜令自己受苦,而得父母欢心的。
永琪不由得想到两年前皇太后的七十圣寿庆典之上,皇帝带领皇子皇孙们一起在皇太后座前献舞……皇帝所为,正好也是“二十四孝”里的“戏彩娱亲”的典故。
皇帝将这“二十四孝”的故事,身体力行,永琪那颗本就汩汩而跳的心,这会子终于寻到了稳妥的安放处。
他毅然抬步,没有再流连英媛与儿子相处的温馨一幕,径直向前,去寻他自己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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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六日,皇帝继十二天前刚刚雩祭之后,又在黑龙潭祈雨。
半月之间,皇帝两次祈雨,足见皇帝对今年缓解旱情的心情之急迫。
行礼时,一众大臣和宗室们都有些担心,生怕此次祈雨之后,老天还不施恩降雨,那皇帝必定不欢喜,那他们这班大臣自然也得跟着战战兢兢。
尤其是一班钦天监的官员,更是个个紧张得在这个日头极毒的初夏,竟打起哆嗦来。
——既是皇帝祈雨,他们这班钦天监的大臣便得事先算出几日的天气来,最好是安排皇上在一个即将有雨的日子前行礼,正好以顺天意去。
可是终究这班钦天监的大臣也是肉眼凡胎,便是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外间还能夜观星象,可是终究谁也不敢保证人算必定能算明白天意去不是?故此便是启奏皇帝,今日可以行礼,可是终究能不能在几天内下来雨,他们也都不敢保准儿。
倘若这第二次的祈雨还是不能奏效,旁人倒还罢了,他们自己是必定会受皇上申饬了去。
因此前的筹备,永琪也参与其间,故此与几位钦天监的大臣都熟了。永琪便问,“几位大人看,皇上此次祈雨,可否如愿?”
几个钦天监的大臣自也都以为永琪是为皇上忧心,这便都赶紧道,“……微臣等已是倾尽所学,算来这几日应该有雨。还请五阿哥放心。”
永琪倒是意兴阑珊地挑眸望了望天际。
“当真会有雨?你们可别诓骗了我去。”
永琪便轻哼一声儿,“尔等还奏请,皇上四月初四日行雩祭。你们不是说四月初四前后也有雨么?可是皇上雩祭之后这么多天了,怎么一滴雨都没下来?”
几位大臣都要跪下了,“怎敢诓骗五阿哥?微臣是当真推算,这几日应该有雨。只是……今年的天头如此,五阿哥也见到了,微臣等也不敢说,这天意他……”
永琪非但没恼,反倒唇角轻勾,“嗯哼,不下就不下吧,瞧你们吓成这个样儿!四月初四雩祭之后没下雨,皇上也没摘了你们的顶子去啊!”
“你们说得对,下雨还是不下雨,这是天意。人如何能左右天意去?便是皇上,是天子,这不是也得行大礼,向天祈求么?”
几位大臣便赶紧都撩袍跪下了,“……当着五阿哥这尊真神,微臣便也不敢打诳语了。微臣是算得这几日或许可能有雨,可是,当真不敢作准。”
“倘若皇上问罪,微臣等还求五阿哥从中转圜,替微臣们劝劝皇上,将微臣等的难处,代为转呈给皇上啊。”
永琪听罢,面上便更为轻松,“嗯,我记下了。你们都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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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明园里,婉兮请庆藻来了一回,盘算圆明园里向外包出去那些竹林、荷塘、田地,这会子手里存的进项儿。
两人各自扒拉着算盘,算出账目来,核对了,婉兮便统交给庆藻去。
“我在宫里,不宜出面,便叫永璇出面,将这些存下的银子都交给‘五城粥厂’,叫他们加了‘煮赈’去。”
粥厂,便为官家所办的赈济施粥之处。顺治九年初设“五城粥厂”,原本在内城(东西南北各一城)、外城,共无处设置。后来渐渐不拘于五城,到康熙年间已是有几十处了。嗣后随着流民、灾害等具体需要,再增设粥厂数目。
这些粥厂所需的米石、柴薪等都是从户部拨给,属于公帑。
今年春天因为干旱,直隶及京中已是开了粥厂,施粥赈济。因时日太长,许多粥厂已经按例停止。若再重开,所需银两亦不是小数目。
婉兮便与庆藻核计着,将园子里这笔进项的存银也都舍出去,以缓解户部公帑之缺,更可赈济灾民。
庆藻也是轻叹一声儿,“粥厂煮赈,终究只是解一时之急。若想叫百姓安居乐业,还得仰仗皇阿玛向天祈雨。”
婉兮这些天来亲眼见着皇上为旱情的忧心,自己心下也跟着着急。
天不落雨,百姓会认为是上天责罚。那身为天子的,便得两肩担起这个责任来。
心下虽说担忧,婉兮面上却还是宽慰一笑,“你们都别担心,只管相信你们皇阿玛就是。你们皇阿玛他啊,如此诚心祈雨,上天必定施恩。”
婉兮握了握庆藻的手,“叫永璇跟你一起,给你皇阿玛联名上个请安的折子。你是江南生的女孩儿,且名字好,‘藻’里头有水又有草的,叫你皇阿玛看了,心下也能舒坦些不是。”
庆藻心下感念,忙道,“那媳妇儿倒斗胆连令额娘的尊号一并署名吧!皇阿玛见了令额娘的尊号,心下必定更是喜欢!”
婉兮倒不好意思了,拍了庆藻手背一记,“你这孩子,必定是《红楼梦》看多了,也学会了这油嘴滑舌的了。”
庆藻咯咯笑起来,“媳妇才没油嘴滑舌,是令额娘当真也是好名字!——《诗经》云:‘野有蔓草,零露潯狻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瞧,令额娘的尊名里,也有水有草,皇阿玛见了必定更能缓解心下旱情去!”
正说着话儿,外头小七一手领着啾啾,一手领着小十五从外头进来。
几个孩子手里抓的都是各种各样的花草。
快到端午了,宫里要做各式各样的头戴花、荷包,这些花草都是必需的。
唯有小十五举着白白胖胖的小手儿,到婉兮眼前献宝似的摊开——却抓的跟别人都不一样儿。
七卷128、天意()
当晚皇帝从黑龙潭回到圆明园,进门儿来的时候儿,婉兮还因着小十五这事儿在笑呢。
“圆子到底儿拿回来什么了,瞧把你乐的那个样儿?”皇帝扒了靴子,换上便鞋,也忍不住追问。
玉蕤亲自伺候着皇帝洗脸、净手,这才抿嘴笑着,亲自端了脸盆出去泼水去了。
殿内就剩下皇帝和婉兮两个人儿,婉兮才片腿儿上炕,从炕衾上头拿出个小瓷瓶儿来。
皇帝一瞅就挑高了眉毛,“蛐蛐儿罐子?嘿,这小子,才豆芽儿丁点儿大,就会逗蛐蛐儿了是怎的?”
婉兮只得笑,用肩头撞了皇帝一下儿,“爷少编排孩子去!不是蛐蛐儿,是我一时找不着合适的器皿,这便瞧着蛐蛐儿罐子方得用,这才取来用的。”
说起来啊,这蛐蛐儿罐子还是福康安小时候儿玩儿的呢,因那小子稀罕东西,便是早搬出宫去了,却指不定哪回进宫来,就又要找;婉兮便也没叫扔,依旧交屈戌给存着呢,这便派上了用场来。
皇帝也一时没猜到小十五究竟是拿了个什么回来,只是从这蛐蛐儿罐子上,隐约猜到点儿眉目。
“活物儿?”
婉兮便“扑哧儿”笑了,却也不甘心就这么承认了,便梗着脖子抬杠,“瞧爷说的,难不成小七和啾啾她们采来的花儿、草儿的,就不是活物了?又或者说,万物生灵在爷的心里也分了高低,肉的高级才叫活物,草木的就低等了便不叫活物了?”
皇帝被怼得哑口无言,只能无奈地笑,伸手掠过她来,摁在怀里,“……对对对,在爷心里,狐狸最贵。”
婉兮这才“扑哧儿”笑了,自他怀里原地转回身来,高高抬眸仰望着他,同时将手里的那小小的瓷罐子举起奉上。
“爷瞧吧。”
被婉兮吊足了胃口,皇帝反倒不是急不可耐,而是有些珍惜的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瓷罐儿去
却见净白的瓷罐儿里,趴着一根儿——蚯蚓!
皇帝果然有些瞠目结舌了,他是怎么都没想到小十五献宝似的拿回来的,竟然是一根儿蚯蚓呐。
婉兮指着蚯蚓,煞有介事地说,“你儿子说啦,这是——蛇。”
皇帝登时撑不住了,大笑出声。
婉兮也是无奈地摇头,“怨不得跟献宝似的,他当真以为他活捉了一条大蛇!”
就在不久前,皇帝刚亲自给小十五讲过“汉高祖刘邦醉斩白蛇”的故事。一代帝王基业,由此而奠定。
原本以为小十五还小,便是听故事也只是故事,却没想到小十五竟然自己已经找到了“那条蛇”。
皇帝大笑道,“凭他的年岁,这当真算是一条蛇了!若是旁的孩子,见了这长虫都要吓走,他竟敢用手捉了回来,还带给你看,那他就是勇气可嘉!再说,蚯蚓本来就是‘地龙’,可不是一般的虫子。”
从四月初至今,婉兮终于见着皇上这般朗声大笑了。
婉兮心下悄然松了一口气儿,将那蛐蛐罐儿重又盖上,吩咐玉蝉拿出去,交给屈戌,叫给好好养着。
婉兮这才幽幽抬眸,瞟着皇帝笑,“奴才要给爷道喜呢。”
皇帝点头,“嗯,圆子年幼却有勇,是喜事儿!”
婉兮却摇头,“那不过是小孩儿家家的事儿,倒不值当奴才给爷道喜。奴才若给爷正正经经道喜啊,必定是大事,是国事。”
皇帝这也连忙正色,捉住婉兮的手,认真望着她,“竟是何事?”
婉兮反倒又是扑哧儿一笑,伸手点住皇帝心口。
“皇上这会子心下最为忧虑何事呢?”
皇帝长眉倏然一挑,“爷今儿才去黑龙潭祈雨,故此这会子最担心的,自然是求雨。已是四月中了,若再没有透雨,今年的庄稼算是都完了。”
婉兮便含笑点头,收起笑谑,静静凝视皇帝的眼睛。
“奴才要说的,正是此事。奴才恭喜皇上,今日祈雨,上天有感,即将便有一场大雨了!”
皇帝怔住,怔怔盯住婉兮,“……你怎知道?”
婉兮咯咯一笑,“是小十五告诉奴才的。他带回的不是一条蚯蚓,而是一缕天机。”
皇帝长眸倏扬,“为何如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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