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兮点头,“三个心上人啊,慎贵人已经得了教训去;此时正是忻嫔在台上唱念做打,那就暂且还没轮到愉妃呢。既然她们两个爱斗,我便乐得顺水推舟,再添一把柴去罢了。”
玉蝉走过来,向婉兮摊手,“主子瞧,忻嫔就那么气哼哼地走了,倒将这料子又扔下了。奴才是不是应该追上去还给她去?又或者,等晚上再去她寝宫,掷还给她去?”
婉兮凝视那两匹如孤儿一般的衣料,垂首想了想,却摇头,“人心叵测,可是这料子本身并没有错,又何苦如没娘的孩子一般,被推来扔去?”
“忻嫔既然没带走,那就留着吧。这两个颜色也好,的确是我喜欢的。”
语琴便也点头,“可不是么?这桃红,倒是与你最爱的海棠红十分相似;而这水绿,从你当年进宫挑选的第一天,身上便是这个颜色。”
说起来年轻时候儿的回忆,语琴也是忍不住唏嘘,“……你当年啊,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儿,可当真是时常穿着这水绿颜色的袍子、坎肩儿去呢。那叫一个清新窈窕,果如水畔蔓草,清扬婉兮。”
婉兮垂首轻笑,“终是已经过了那新鲜水灵的颜色去。不过这料子我留着,便是能看看也好。”
。
九月十一日,皇帝奉皇太后自避暑山庄回銮。
听说这个消息,婉兮心下也是忍不住雀跃。
皇上这一走才两个月,就已是急着要回来了。那她临盆之前这两个月,便更可放下心来了。
婉兮这便急招胡世杰来,交代胡世杰传旨宫殿监,提前打扫拾掇九洲清晏、思永斋等两处寝宫,准备接驾。
胡世杰却神神秘秘地笑,朝婉兮轻声道,“……令主子可还记着,奴才那日来送皇上千秋恩赏的时候儿,曾问过贵妃主子可否耐车马之劳?”
婉兮点头,“自然记得。你难道是说,皇上待得回京就要回宫去,这便不用打扫九洲清晏和思永斋等处寝宫去了?”
胡世杰却是含笑摇头,跪奏道,“是皇上随那恩赏一并留下口谕给奴才,叫奴才听着信儿,只要皇上已经从避暑山庄回銮,便要提前奏请贵妃主子,移驾至南石槽行宫……”
婉兮也是意外,“皇上叫我赴南石槽行宫?”
胡世杰忍着笑,使劲儿点头,“奴才这便知会内务府,奴才等一同为令主子预备车马、吃用。还请贵妃主子今日起便开始预备。这三五日间,便该移驾过去了。”
。
胡世杰笑眯眯告退而去,婉兮一颗心忽然噗通噗通跳得厉害。
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也是九月,她莫名其妙被叫到永寿宫去。隔着那高高宫墙、厚厚的宫门,她全然不知永寿宫内等着她的是什么,心下只有惊奇和彷徨。
那一回,等在永寿宫门内的,是九花如海,是立在花海里含笑负手而立的皇上啊。
婉兮两颊滚烫起来,挑眸望向妆镜。
镜子里,便仿佛依旧还是当年那个眉目灵动的小女孩儿,而不是此时三十六岁的贵妃。
她便笑了,歪头自又想起忻嫔送来的那两匹衣料上去。
她扬声叫玉蝉,“你带这两匹衣料去,交给针线上的妇人。令她们在五日之内给我赶制出能穿用的物件儿来。便是袍子来不及,也可只做坎肩儿;倘若坎肩儿也开不及,便做袖头儿。最不济,也可一样颜色做一对荷包来。”
玉蝉全然意外,傻傻望住婉兮,“主子……还当真要穿用去?这,这可是忻嫔没安好心眼儿的啊!”
婉兮含笑摇头,“你便去吧,我自有道理。你只替我盯着工时,务必在五日里能赶制出来的才行。”
玉蝉只得赶紧先算人数儿:“主子位下有内管领二人、听差苏拉十人承应。做活计的针线妇人有七十七名……由内管领带着听差苏拉去采买所需的花边、穗子、辅料,当足敷用;而七十七名做活计的妇人,若都暂时放下手上活计,一同来顾着主子刚吩咐的这项急差,便是五日之内赶制出衣袍来,怕也能做得出来。”
婉兮便点头,“那便这么吩咐下去吧,这就开始忙活开。”
玉蝉一脸狐疑地去了,在外头看见玉蕤,便忍不住低声将这事儿与玉蕤说了。
玉蝉嘀咕,“瑞主子……你好歹劝劝主子,主子这是怎么了?”
玉蕤也自放不下,急忙进内来问。
婉兮垂首轻笑,“是不是当我疯了?还是怀着孩子,脑袋都成棒槌了?”
玉蕤便也点头,“……至少姐吩咐的这个差事,连我都是怎么都解释不通的。”
婉兮便笑了,略微犹豫,却还是将皇上赐下的那支碧玺飞花蝴蝶簪取了出来,给玉蕤看。
这是皇上私下恩赏之物,用料和工艺都是精致绝伦,婉兮顾着玉蕤的感受,原本没拿出来给她瞧过。
玉蕤看着,也是瞪圆了眼,“如此精致绝妙……”
婉兮垂首,颊边轻红,“你瞧上头这蝶儿,身子便是桃红碧玺雕成;而芙蓉花儿,则用水绿碧玺雕琢而出……”
玉蕤略有领悟,“忻嫔送的这两个颜色,倒是意外正与这枚簪子上的色调配衬!”
“正是此意。”婉兮握住玉蕤的手,“这自然不是忻嫔的本意,可是啊,她却这般误打误撞,反倒替我锦上添花来了……我自当将坏事儿都变成好事儿,也算从善如流,便索性用了去。”
“这啊,倒比当面儿骂她一顿还更痛快,叫她也好生地替我做一回嫁衣裳!”
玉蕤便也笑了,“我明白了。我这就亲自盯着针线妇人们去!”
。
圣驾的行程每日都被送进宫来,内务府与前朝各衙署都预备接驾之事。
婉兮在九月十五日起身,到达了南石槽行宫。
皇帝北狩,从京师至避暑山庄,建有多座行宫。其中坐落于顺义的南石槽行宫是规模较大的一座。它有行宫一座,一门三所,有大宫中房,东面为毓庆宫,西面为于寿宫。
不仅宫殿多间,还有戏楼、游廊、石山、葡萄架等。规模虽比不上紫禁城和圆明园,可是却十分雅致、私密,更显亲昵。
第2450章 110、双狐(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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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坐在窗边,抬眸望向窗外的亭台楼阁。
虽然已是九月,满目已经是秋日景象。虽已经没有花红柳绿,然则满山层林尽染,那层层叠叠的金黄、绛红,却仍旧是这人间美景。不似女儿般娇柔,却有男儿般的慷慨。
婉兮忍不住想起当年九福晋为九爷画的那幅画儿,便曾那般用朱砂色墨皴染出秋色斑斓来。
时光易老,算算那都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一垂眸,半生的时光都走过了。
玉蝉走进来,抿着嘴笑,“回主子,内务府刚得了銮驾那边的信儿,说皇上明儿就到这边儿行宫了。主子今晚早些歇息,明儿预备接驾吧。”
婉兮含笑点头,“我知晓了。”
婉兮便也收起心绪,这便预备着早些歇息。
玉蝉却还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婉兮抬眸,“有事儿便说,不必藏着掖着。”
玉蝉忙碎步又上前走了几步,直到婉兮身边儿,“……皇上从避暑山庄回銮,这几日都在勾决各省罪犯。”
婉兮的心便也微微一颤。
好歹吉庆也是魏家人。
便是身为大臣,因犯错被朝廷治罪,可是牢狱也好,流放也罢,终究不忍心是这般地被斩首啊……
婉兮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抬眸,淡淡笑笑,“往年的惯例,皇上好歹都该在回到京里,才开始勾决各省刑犯。皇上今年怎地急着在回銮的路上,就已经开始勾决了?”
“皇上一路车马劳顿,到了行宫却不歇息,反倒还要勾决刑犯,当真是辛苦皇上了。”
勾决罪犯,以正刑典,这原本也是国之典仪,故此皇帝不能是在寝殿里随便就勾了,总要亲自御行宫中的正殿,行过诸般仪轨,才在当值军机大臣等陪同之下,共同完成此事。
这便总耗费时辰,更要谨肃而行,难免就要牺牲皇上不少歇息的光景去。
婉兮纵然竭力平静,可是玉蝉又如何听不出主子话语之间的酸涩呢。
玉蝉便小心吸一口气道,“奴才想来,这怕也是皇上顾着主子的身子,不想叫主子伤心吧……”
婉兮垂下头,竭力笑笑。
可不是嘛,若是皇上按着往年的惯例,当真回到京里再勾决,那她自然会听到消息……届时,如何能狠下心来,半点儿都不伤感去?
“皇上勾决刑犯,惯例都是按着各省逐次勾到。你可听说皇上已经都勾决哪几个省上报的刑犯了?”
玉蝉点头,小心地看一眼婉兮,低声道:“九月十三日,皇上在两间房行宫,御行殿,开始勾到江西、云南、山东、直隶、河南、山西、四川、云南、贵州各省罪犯。一百一十余人,予勾。”
“九月十四日,皇上驻跸要亭行宫,勾到广东、广西、福建三省刑犯。一百六十九人予勾……”
婉兮虽说心下已经做了预备,去年因为皇太后七十圣寿,皇上施恩免勾决一年,故此今年是勾决两年的刑犯,数目便自然不会少了。
可是听见这两笔数目,婉兮的心尖儿还是忍不住一颤,“一百一十余人,再加上一百六十九人,这便是两百八十人去……”
皇上一下子勾决这么人去,显见国法森严,那吉庆今年怕是逃不过罪责了。
婉兮不想叫玉蝉瞧出来她担心,这便伸手去端奶茶碗。热热儿的奶茶,在这秋日的黄昏里,喝下去最是舒坦;可是婉兮却仿佛忘了这奶茶原本有多热,这便端起茶碗来,指尖儿便是一颤,竟将奶茶撒了些儿出来。
玉蝉也跟着一颤,忙扬声道,“主子先别急!——皇上也有停决的刑犯!”
停决,便是今年未曾勾决。
“……停决官犯内。,河南斩犯一人。伦纪攸关内,直隶斩犯一人、安徽斩犯三人、江西斩犯二人、福建斩犯一人、河南斩犯一人、山东斩犯一人、山西斩犯三人、四川斩犯三人、云南斩犯一人。又贵州情实斩犯三人……主子您看,便是判了斩监侯,可是皇上在勾决的时候儿,还是停决了这么多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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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抬眸望一眼玉蝉,点点头,极力笑笑。
“傻丫头,停决是有可能被皇上赦免,却又并不都是如此。还有是各省报上来,刑部查过之后,或是皇上觉着尚且有案情不清,交回各省继续查办的罢了。”
玉蝉咬住嘴唇,眼眶已是有些湿了,在婉兮脚边跪倒,“是奴才该死,今儿本不该说这个,奴才也怕叫主子反倒悬心了。可是奴才也是忖着皇上忽然在途中便开始勾决,这情形与往年实在有些不一样儿,奴才便担心,担心……”
玉蝉说不下去了。
婉兮点点头,伸手拉住玉蝉的手臂,将她拉起来。
“我啊,自是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就因为皇上忽然是在途中就开始勾决刑犯了,且今年吉庆又在此事当中,你便担心皇上这样做的缘故,就是要在回京之前,提前将吉庆勾决了……也省得回京再勾决,叫我知道了,反倒更加伤心了去。”
玉蝉的泪便跌落了下来。
“……奴才知道这会子说了,会叫主子伤心;可若是这会子不说,待得皇上回京之后,一切已经成了定局,那主子反倒更会难受。奴才这才两相权衡,便还是觉着或许这会子先回明了主子去,更好些。”
玉蝉霍地仰头,含泪定定望住婉兮,“皇上叫主子提前到南石槽行宫来接驾,那便是皇上还没回到京里呢。那若皇上这会子改了主意,一切还都来得及!奴才忖着,这怕是主子仅剩的机会了……”
“如今主子怀着皇嗣,若主子肯向皇上求情,那吉庆大人未必没有机会……”
。
夜色笼罩了下来,婉兮躺在被窝里,虽说早就闭上了眼睛,却实则始终没能睡着。
玉蝉的话,一直在她耳边回旋。
官女子们子嗣为她着想,她也明白玉蝉的话自然也有道理——眼前当真是一个好机会,倘若她肯向皇上替吉庆求情,未必就全然没有机会了。
终究吉庆并非自己冒销亏空,只是看守下属不严,这便的确存着情有可原之处。
婉兮轻叹一声儿,翻了个身去。
玉蝉是她位下的官女子,是玉蕤进封了之后,代替玉蕤成为她永寿宫掌事儿女子的。玉蝉不是那种在主子面前乱嘀咕的奴才,她实则性子爽朗,十分有趣儿。
玉蝉这回在她面前提这个话儿,不是玉蝉分不清轻重了,是因为这回是刚刚发生了安宁的事儿。
忻嫔的姐夫安宁在这四个月间,便迅速经过了忽然病逝——追封哀荣——罪证暴露——抄家革职、万事俱灭的经历去;倘若婉兮自己的族兄吉庆也这么被斩了,那倒叫忻嫔又有话儿可说了。
那今年的原本的喜庆,便也打了折扣去了。
婉兮思来想去,夜色漫漫,这十五的圆月在窗外明晃晃地挂着,终是叫人难以成眠。
。
次日,亦即九月十六日,皇帝銮驾终于回到了南石槽行宫来。
婉兮因怀着身子,虽不用到行宫大门外跪迎,只含笑立在内廷门口接驾。
皇帝忙几个大步奔过去,带着满面的笑,躬身扶起了婉兮来。
九月的秋阳照亮了皇帝的眼,他的薄唇一边勾起,极力克制着欢喜,手指却将婉兮的手肘攥得登紧。
“你来啦……可受累了?”
婉兮仰头看住皇上。虽只是两个月的分别,可心下的思念早已泛滥,这便终于眼睛相逢,心放下了,却又因为欢喜而激越跳动了起来。
“……皇上放心,虽是行宫,可这南石槽行宫距离园子也没几步路;内务府的车马安排得又周全,胡世杰的筹备又妥当,奴才哪儿能累得着呢?”
皇帝含笑点头,此时当着这么多人,便不多说话了。只是那只攥住婉兮的那只手却再也没松开,另一手则再自然不过地从婉兮腰后绕过去,回护地环住了婉兮的腰腹。
两人这般相拥而立,各自偏首,四眸独独相对。
九月的秋阳也从高天之上,直冽地照射而下,落在两人肩上、眼底。自有暖意浮生,情愫浮涌。
。
除了皇帝,没人能预料到婉兮竟然出现在此处。尤其是随驾的内廷各位们,就更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一般。
待得看到此时眼前这一幕,随驾的舒妃、颖妃、豫嫔、容嫔等人一愣之后,倒也都笑了起来。
虽说意外,可是见了是婉兮来,而不是旁人来,倒又不意外了。若是换了旁人,怀着皇嗣,又到了这个月份,皇上便不会叫来了。
可是婉兮,一向都是特例。
婉兮虽说怀着胎,且距离临盆的日期不远了,可是皇上在婉兮怀胎的时候儿,连江南都要带着婉兮去;便是临盆的日子更近的时候儿,也还是带着她去了木兰啊。那这个月份、还只是南石槽行宫这么近,便是婉兮来了,自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其余几人里,新常在原本是在豫嫔位下学规矩,位分又低,自是也没什么旁的心思。
慎嫔着实有些惊诧,唇角嗫嚅,有话想说。却终究顾着自己的位分,硬生生忍下了。只抬眸,朝皇后那拉氏望去。
在贵妃面前,能不必遮掩的,也唯有皇后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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