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兮自是欣慰,便也指着途中不时从视野中闪现而过的兆惠,告诉给啾啾,“你瞧见了么?那便是朝廷平定西北准部、回部的大英雄,出自乌雅氏的兆惠大人。”
“那可是千军万马面前横刀立马、气壮山河的大英雄,你皇阿玛这一番却将这沿路指挥地方官赶筑桥梁的事儿都交给了他去,可见这一路的艰辛,倒不比西北用兵更容易去了。”
啾啾远远望着兆惠的身影,虽不说话,却也使劲点头。
婉兮便也陪着孩子一起朝外面看出去,心下也涌起悄然的一点子唏嘘——从前随着皇上出巡,鞍前马后这样亲为护卫皇上、如此忙碌的人,一向都是九爷。可如今,已经都换做了兆惠大人了。
九爷的身份,来自大金川之战;而随着时光的远去,大金川之战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眼前,还是兆惠的军功最为煊赫。
婉兮瞧出兆惠辛苦,这便轻声问玉蕤,“兆惠大人此次随扈而来,可携带了家眷?他如此忙碌,自顾不上照看家人。你帮我去瞧瞧,若他也携了家眷,便请过来与咱们一处坐着,好歹也能帮兆惠大人看顾着些儿,也免了他的后顾之忧。”
玉蕤略微一想,便也懂了,这便赶忙含笑下了车去安排。
不多时玉蕤果然亲自带了札兰泰来。
舒妃便忍不住拍了婉兮一记,轻声道,“你怎知这孩子也跟来了?”
婉兮便也含笑耸肩,“我也只是猜罢了。谁想,竟叫我猜中了呢。”
札兰泰果是世家子弟,在车下便行礼请安。也不管地上尚且泥泞,这便要跪倒。
玉蕤忙一把给拽住,含笑道,“札兰阿哥这一身衣裳都是簇新的,这么好看的料子,若跪在泥水里可就埋汰了。阿哥快别多礼了,要不倒上不去这马车了。”
马车内,啾啾一见是札兰泰来了,登时欢喜得拍手,“是小哥哥!”
婉兮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瞄着小女儿那一张瞬间变亮了的小脸儿,故意问,“哦?你竟还记得他?我倒都忘了什么时候儿见过了呢。”
札兰泰终究不同于拉旺和麒麟保,并不是从小在内廷长大,只是以上书房侍读的身份,这一二年才在宫里行走的。他家更在内廷里没有内亲,这便没机会能随便儿进内廷来。故此啾啾与札兰泰倒是有些日子没见了。
虽说闺女还小,可终究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不是?这便当娘的,已是得为闺女创造机会了不是?
婉兮忖着自己这提前多少年便开始操的心啊,也是忍不住笑,又忍不住惆怅。
终究皇家女儿出嫁都早,便以和敬、和嘉她们为例子,十三四岁便都厘降了。终究能留在身边儿的日子太短,这便替她们将来绸缪,也得趁早才好啊。
啾啾这便竹筒倒豆子似的,趁着札兰泰在车外纠结那礼数的当儿,嘎巴溜脆地将与札兰泰几次谋面的事儿,都与舒妃说了。
舒妃也只能摇头叹气,伸指头点在啾啾额头上,却是促狭地瞟着婉兮,“……这小丫蛋儿,这才跟个豆儿大点儿的啊!”
婉兮面上虽说淡淡的,可是其实却是听得比谁都仔细。她听见啾啾竟能将这两回与札兰泰谋面的前后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以啾啾的年岁,竟然半点儿都没给忘了……她这才悄然而笑,亲自挑开车窗帘去召唤,“札兰,不必拘礼了,快上车来。”
可是婉兮话音刚落,啾啾却低低惊呼了一声儿,随即一扭身就爬到了婉兮的身后,使劲儿往婉兮背后旮旯儿里钻。
“额涅!千万别告诉小哥哥我在这儿!”
舒妃都一怔,急忙扶着啾啾,生怕她急了,这脑袋再磕碰在哪儿了去。
“啾啾这是怎么说的?不是说认得札兰小阿哥,不是还高兴来着么?怎么躲着不见人了?”
婉兮也柔声哄,“来,告诉额涅,这是怎么了?”
啾啾一张小脸儿急得通红,眼睛里则流露出了一片慌乱来。她使劲摇晃着头,“……我有、有麻子!不能叫小哥哥看见!”
啾啾种痘,在眉间留下的那一点小小的痘印,要是啾啾自己不提,便连婉兮都刻意想要忘记了。这会子听闺女这么慌乱地提出来,婉兮心下便也是陡然刺痛。
她忙将啾啾抱住,柔声劝慰,“……不怕的。不论咱们皇家,还是大臣们家里,所有的孩子都得种痘的。便是札兰小阿哥,既然能进宫里来上学,那也必定是种完痘才行的。”
“种痘就难免立下痘印,也不独你才有这小坑儿,说不定札兰身上也有呢。故此啊,他才不会嫌弃呢。”
可是啾啾还是慌乱地摇头,“没有小哥哥脸上没有我看见过小哥哥的脸,像白玉坠儿似的那么白,那么光溜溜,什么都没有”
说着话儿,外头玉蕤已然带着札兰泰告进。
婉兮便也来不及多想,只顺着闺女的心思,将啾啾给藏在背后,扯过窗帘来给遮住罢了。
这会子,叫闺女心下先舒坦下来,别叫她惊慌失措,这才是最要紧的。
札兰上了马车,车厢内局促,他便没办法再行礼。只得坐下,却还是平举了双手,将额头磕在手背上,暂代叩首。
婉兮和舒妃都笑,“难为你个年少的阿哥,却这样懂事,守礼。便都免了吧,咱们好好儿说话儿,也叫你阿玛在外头专心办差事也就是了。”
少顷外头兆惠也是得了知会,远远在马鞍之上,也是遥遥行礼谢恩。
婉兮隔着窗帘,只是含笑颔首。
婉兮与舒妃、玉蕤交替着,轮番问了札兰泰些家常、功课的话,叫那孩子终于松快下来些,不再那么拘谨着了。
许是光景有些长了,啾啾在婉兮身后呆得也是累了,这便蠕蠕而动,像个将要破茧而出的小虫儿似的。
札兰泰也是敏锐,这便发现了。只是当着三位内廷主位的面儿,不宜直接问出来,只是一个劲儿盯着看。
婉兮跟舒妃交换了个眼神儿,婉兮清了清嗓子,故意忍着笑说,“札兰你瞧什么呢?这马车里,只有你舒妃主子、瑞贵人主子和我三个人在,再没第四个人了。”
札兰便红了脸,忙垂下头道,“……那奴才便明白了,兴许是三位主子从宫里带了个小狸猫儿吧?”
婉兮和舒妃对视了一眼,不由得都是笑出了声儿来。
“可不就是个狸猫儿么?”玉蕤也笑着凑趣儿,“又软、又小、又甜美、又稀罕人儿。”
舒妃故意使坏,“可是咱们这猫儿,怎么这么半天了,也没听见叫唤一声儿呢?”
婉兮背后,那蠕蠕而动的小人儿赶忙捏着嗓子叫了声儿:“妙儿……”
婉兮忍俊不已,知道自己这傻闺女还是叫舒妃给卖了。
果然,这一声儿发出来,札兰泰原本垂下的头,便倏地又抬起来了。
可不是嘛,人学猫叫,自然便泄露了自己的嗓音去了。
婉兮便也忍着笑,只细细凝视着札兰泰面上的神情。
一个今年才七岁大的孩子,这会子忽然露出了温柔的笑意。之前的拘谨便都融化开了,眼底是清浅流动的温柔。
婉兮心下悠然一荡,已是忍不住笑开。
婉兮这便故意说,“九公主这次其实也跟来了,只是当真没在我这车上,也没藏到我身后去。她啊,其实是记着跟札兰你那两回见面的事儿呢,不是她不想看见你……只是,九公主今年开春儿的时候刚刚种了痘,脸上留下了个小坑儿。”
“九公主说,怕你嫌她丑,这便躲着不敢见你呢。”
婉兮小心观察着札兰泰的神色,“她只说,小哥哥长得好看,脸上什么都没有;可是她却有了小坑儿,便不好看了。”
札兰泰那点漆般的眸子里,潋滟一闪,已是含笑摇头。
“实则奴才小前儿种痘,也留了麻子坑儿去。只不过奴才幸运,那麻子坑儿没在脸上,而是在身上。这便不易显露出来罢了。奴才倒请令贵妃主子代为转告:九公主别担心,咱们都是有坑儿的。”
婉兮与舒妃会心一笑,还没能笑完,后头的猫儿便忍不住了,一把扯开了窗帘,直接跳出来。
“小哥哥你也有坑儿?在哪儿呀?”
便是皇家的马车,这车厢里好歹都已经坐了三个大人、两个小孩儿了,便怎么都有些局促。
故此啾啾这直接一蹦,干脆就是蹦到札兰泰怀里去了。
札兰泰红着脸却摇头,“在我身上。”
啾啾终究还是年幼,这便直接去扯札兰泰的衣裳,“给我看看!”
札兰泰登时一张脸跟抹了胭脂膏子似的,已然红透了,他小心挡着啾啾,又怕扯疼了她的手,这便控制着力道。
“九公主乖……是在奴才身上,隔着衣裳呢,不能看。”
啾啾便急了,“可是小哥哥都该看见我的了,我也要看小哥哥的!”
婉兮轻叹一声,无奈,只得自己伸手将啾啾给扯回来,硬生生按在膝上。
“啾啾别闹!忘了自己是个姑娘家,哪儿有跟小哥哥这么闹的呀?”
啾啾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失礼了,这便没脸见人,扭身回去就将脸伏进婉兮怀里,两只手捂着,连一条缝儿都不敢露出来了。
婉兮含笑抱紧了闺女,这才又问札兰泰,“……札兰你与令娘娘说实话,啾啾眉心那个小坑儿,可难看?”
札兰泰便笑了,眼底柔光清浅,“不难看。像个……小星星。”
啾啾果然又上当,霍地又扭回身来,松开了两手,使劲儿盯着札兰泰的眼睛,“真哒?”
札兰泰却故意含笑,“假的……”
啾啾扁了嘴就要哭。
札兰泰忙道,“是说那星星是假的。天上的星星自然不会当真嵌在公主眉间,可是……公主是真的不难看,反倒更娇俏好看了呢。”
啾啾这便欢呼一声,又朝札兰泰蹦过去,两个小孩儿相视而笑,都是笑得嘎嘎的。
一直到了避暑山庄,婉兮一回想起来这一幕,还是忍不住微笑呢。
玉蕤便也道,“哎哟,我那会子都白白是个大人了,竟然在两个小孩儿面前都要害臊得抬不起头来了……这位札兰小阿哥啊,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怎么生就这么一张甜嘴,这么会哄人儿的?”
婉兮垂首想想,却反倒收起了笑容,惆怅地轻叹了一声儿。
玉蕤吓了一跳,忙凑近了问,“姐……这是?”
婉兮摇头,“札兰如此嘴甜,其实还不是因为兆惠大人身在行伍,一走便是数年,家中寂寞的缘故么?”
玉蕤挑眉,“姐的意思是?”
婉兮抬眸,“我说的啊,是这孩子的孝心。你想啊,兆惠大人一走就是多年,况且两军阵前生死不定,那兆惠大人府内女眷,心下便更是凄苦无比。这样的时候儿,便也唯有膝下幼子可以欢言宽慰。”
“想来札兰便是从小在家里,就学会了如此去宽慰母亲、姐妹们。故此他说的话才格外好听,尤其是对于咱们这些女子来说……这孩子耐心款款,细致周全、纯净良善,虽将来未必是他阿玛一般的沙场英雄,却能当个好郎君。”
第2416章 76、防不胜防(八千字毕)()
是在銮驾和皇太后圣驾都抵达了避暑山庄,在七月底、八月初的时候儿,婉兮她们才听说了京师传过来的流言。
流言中所说的,便是乾隆二十一年时,尹继善在栖霞山恨不能“挖地三尺”,不惜改山造水,以逢迎皇帝南巡;而傅恒曾经吩咐军机处属员写诗嘲讽之事。
更由此,五年前的旧事,又被与今年的进士甲第联系在一处,衍生出了更多的猜想来:
因赵翼就是军机章京,是军机处的“笔杆子”,曾经是傅恒身边每日都缺少不了的文书之人,故此便有人猜测,傅恒当日吩咐写诗之人,就是赵翼。
而“抢走”了赵翼的状元的王杰,本为尹继善的幕客,每日的差事就是替尹继善撰写奏本。故此便又有人说,尹继善那封颇有谄媚之意的奏本,便是出自王杰的手笔。
皇帝偏在今年的殿试取甲第之时,将原本属于赵翼的状元,改点给了王杰,便是皇帝南巡在即,更喜欢尹继善的逢迎拍马,而警告傅恒的嘲讽……
流言这般越传越玄,终究变成了尹继善与傅恒不睦;也由尹继善与傅恒的官职,而将这矛盾进一步演变成了地方督抚大臣与军机处的矛盾。
甚而,这还牵连到了皇帝对两位肱股之臣的一赞一恼上来。
婉兮听罢,也不由得皱眉,“赵翼在他的笔记里,的确是提过九爷吩咐手下司属写诗嘲弄尹继善之事。那句诗的原文,本是‘名胜前番已绝伦,闻公搜访更争新’,因尹继善在江南素有‘尹公’雅号,故此这个‘公’字便是直接指向尹继善去了。”
“九爷虽一向自谦,说自己的汉文造诣不深,可是当时九爷还是指出了当中这个‘公’字,令那司属改为‘今’字,变为‘名胜前番已绝伦,闻今搜访更争新’。这便将直指向尹继善的针对变弱,更显出九爷的蕴藉宽和之心。”
“可是如今却被那些人钻了空子,只说是傅公爷嘲讽尹继善大人。非但见不到傅公爷的宽和蕴藉,反倒显得傅公爷有些小气了似的。“玉蕤也是蹙眉,“赵先生的笔记是流传在市井之间的,咱们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便保不准也有旁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这便恰好拿了赵先生的这段话来当佐证,又因为赵先生与傅公爷的关系,而将这事儿给板上钉钉,定成死案了。”
婉兮也是轻叹一声,垂首皱眉,“……其实,赵翼这些年都过得清贫压抑,他这一生唯有在遇到九爷之后,才迸发出火花来。故此九爷在他心中,是第一佩服、感谢之人。故此赵翼在笔记里写下这一段,其实是想向九爷报恩,帮九爷传颂的。”
“他便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到头来,这却成了人家抓的把柄去。”
玉蕤也是懊恼,“这样编排傅公爷,已是叫人气恼;这些话更是牵连到皇上了,说什么皇上更喜欢逢迎拍马的大臣……明年就是皇上第三次南巡,有了这样的流言,这叫皇上心下又该有多烦恼!”
婉兮垂眸,“况且这流言将尹继善大人当年改山造水的旧事重提,难免叫不明就里的百姓再以为皇上南巡是为了游山玩水去的……皇上明年南巡在即,若民间此等流言甚嚣尘上,百姓对皇上的误会怕又要加深了。”
“正是这个话!”玉蕤急得也是一捶炕沿儿,“百姓不知道皇上几次下旨申饬,不准当地官员借皇上南巡之机大兴土木。当年尹继善大人因为这改造栖霞山之事,也被皇上斥责‘好名弄巧’……”
婉兮垂首不语,半晌方轻轻按了按玉蕤的手,“那今年这场雨,来得倒不算坏事了。”
玉蕤一讶,“姐这说的是……?”
婉兮缓缓抬眸,“这一场大雨来得急骤,多地河水漫堤,冲垮桥梁。京师地处北地,咱们从京师北上木兰,这一路尚且遭遇到多少困阻;那江南呢,原本就水系发达,这一场大雨过后,必定又有河水决堤之事。”
玉蕤眯眼望住婉兮。
婉兮便笑了,“还是皇上想得周全。京师那般流言传来,必定不知道皇上在出京之后,在沿途看到河水漫延之祸,这便中途便下旨,令尹继善大人不必随驾木兰,而立即南下,回自己任上去,带领治水去了。”
“这便在京师还在传扬尹继善大人与九爷关系不睦的时候儿,尹继善大人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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