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大卷缸。
文墨之香,澹澹而来。
身后,已经传来他走进来的声音,她便故意等他停稳了身形,这才回眸看向他。
永璇含笑,急忙叫翠鬟坐。翠鬟如何敢坐,一再推辞。
永璇眼中如灯火潋滟,便也含笑,“你既不坐,那我也不坐。咱们就这么站着说话儿,也正好能叫我更能看得清你去。”
他的目光太灼热,翠鬟只觉有些承当不住,急忙撇开了头去,只道,“……今儿,是令贵妃主子和瑞主子担心八阿哥和十一阿哥,这才叫奴才过来瞧瞧。奴才本是先朝着十一阿哥的西所去,因见舒妃主子在那边儿呢,奴才这才往这边儿来给八阿哥请安。”
永璇静静听着她说话,仔仔细细打量她的神色。
听她说完,这便笑了,“我听懂了,你是想与我解释,你其实不是专为来看我的。若不是舒姨娘正好在永瑆那儿呢,你说不定就不必朝我这儿来了,到时候儿只叫永瑆转达一声问候,也就是了。”
翠鬟心下一酸,忙屈膝,“奴才岂敢。”
永璇却笑,“别担心,我怎么会与你计较?我反倒高兴,心下庆幸舒娘娘来的时机真好,倒成全了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哪儿还能有半点的不快去?”
翠鬟便更说不出话来了,心下那根弦,已是颤抖成了一团,怎么都无法平复下来了。
永璇凝视着翠鬟,她不说话也不要紧,只要能这么盯着她看,他仿佛心下就已经满是欢喜了。
他的目光太直冽,翠鬟便是不抬头,也能感受得到他的凝视。翠鬟这便越发慌乱,赶紧道,“奴才已是来过了,倒不知八阿哥可有话儿回给令贵妃主子和瑞主子……八阿哥只管吩咐,奴才接了话儿,这便告退了。”
永璇心下一慌,“你才刚来,就急着走?”
翠鬟硬着头皮道,“……时辰不早,待会子各宫门便该下钥了。”
永璇抓过怀表看了一眼,便是紧紧一闭眼,“是啊,时辰是不早了。”
。
瞧两人说这些话,宝玉和宝珠便一对眼神儿,两人一左一右扯住小咬儿的袖管儿,将小咬儿给带了出去。
殿内,就剩下永璇和翠鬟两个人儿。
永璇的目光便越发放柔,“……冬至节那天,永瑆去找你说话儿了,他回来也委婉地讲给我听了。他,有没有吓着你去?”
翠鬟心下便又是一颤,不敢抬头,只有使劲摇头,“怎么会呢?十一阿哥从小就在永寿宫里进进出出,与奴才们都不拘礼,故此不管十一阿哥说什么,奴才都不会害怕。”
永璇深吸一口气,“你的意思,我也隐约听明白了。是我错了,我以为我与小七共度的生辰那晚,你是在帮我;可我后来也想明白了,你终究是为了小七和啾啾才是。”
翠鬟在袖管里,悄然收紧了手指。
这一刻,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她心下却明白自己这一刻的心绪,名叫“不忍”。
“奴才对不住八阿哥。”翠鬟只得又是行礼,“奴才……奴才是永寿宫的人,故此奴才心中只有七公主和九公主两位小主子。”
永璇轻轻叹息一声儿,却是依旧温暖含笑,“不要紧,这是你的本分,何必愧疚?”
永璇手里拄着手杖,他的拇指几番从那手杖之上摩挲过,因有劲道,故此他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儿便几度撞在手杖的虬形树枝上,撞出脆响来。
翠鬟猜得到,他是很想迈步上前,与她近一些的。可是他顾着他的腿,也顾着他在她面前的自尊,故此几番挣扎,却还是立在原地。
……他还是不想,叫她看见他的不堪啊。
翠鬟暗暗揪住袖口,深吸两口气,缓缓道,“奴才多蒙八阿哥记挂……这是奴才的荣幸,奴才也谢过八阿哥了。”
“只是……奴才怎么都无法忘记,进宫当日,双亲含泪送别,都说等着奴才满了二十五岁放出宫的那一天。奴才记挂家人,十年后,是必定要离开这里的。”
永璇身形微微一晃,已是明白,只是他面上的温暖笑意未改,点头却只说出一个字来:“好~”
翠鬟垂首盯着地面,不敢看他的脸,更不敢对上他的眼睛。
可是地上,他的身影却被灯光印了一道影子在地下。她便不由自主盯住他的影子,挪不开了目光。
半晌,她还是攒足了力气道,“回八阿哥……若八阿哥没有旁的吩咐,那奴才,这便告退了。”
永璇方才也失了神,这一刻才如梦初醒,却是喊住了翠鬟,“你等等!”
。
翠鬟诧异抬眸,永璇犹豫了一下儿,转头向门外,仿佛想唤宝玉和宝珠;却又停下,垂首微微挣扎一下,还是毅然自己挪动了脚步,拄着手杖,朝内间走了过去。
看着他那略显歪斜的身形,翠鬟一颗心登时蕴满了酸涩。
她知道,凭他皇子之身,他当真是在寿宴上受了委屈;她也不想再与他说这么绝情的话——可是,她能说什么呢?
他是皇子,皇上配婚的事儿,她便是进宫晚,也早就听说了。她知道皇上为他指的嫡福晋,是两江总督尹继善的女儿。
两江总督啊,那样的女儿过了门儿,又将是何等的尊贵。
况且听说他与那位章佳氏的成婚之日就在明年了,而今年到今日,只剩下一个月就要到明年了……她这会子,又是何苦要做这样的傻事去?
身为官女子,又是瑞主子位下的女子,她进宫这一年多来,又是何尝不明白自家主子心下的苦楚去?即便瑞主子与令主子情同姐妹,可是瑞主子却也是要苦守那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便是心底再恋慕皇上,便是已经是皇上的贵人,却也不能再对皇上有半点的表达去了啊。
而她自己呢,尚且没有瑞主子这样好的家世的命运,她在外没有瑞主子的家世,在内不可能与八阿哥的福晋有瑞主子与令主子那样的情分去,那她……又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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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顷,永璇从内室出来,手上已是多了个锦匣。
他一歪一歪,走到她面前来,那么近地凝视着她。便叫她看清了他面上的欢喜,以及——他眼底的深浓。
他像个献宝的孩子似的,将那锦盒递给她,“这个,你拿着!”
翠鬟便更是慌了,连忙蹲身,“奴才……奴才不敢受八阿哥的赏。”
永璇却笑了,轻轻摇头,“你别急着谢恩,这也不是我给你的赏赐。你放心,它们非金非银……只是,嗯,只是一本书。”
翠鬟扬眉,“一本书?”
永璇却又含笑摇头,“唉,也不能说是‘一本’书,就是其中的几章罢了。因为那人还没写完,我收到也只是片段,又要亲笔抄录下来,才能传给人看。”
翠鬟听着越发意外,不由得还是抬眸望住了他。
“那八阿哥这是……?”
永璇便笑了,“吓着你了,是不是?也怪我唐突,这张嘴当着你也越发说不明白了——你先别怕,我是觉着这本书好看。即便是还没写完,只有片段,可是也当真好看。”
他抬眸,静静凝视她,“我知道,宫中寂寞。你们平素能打发时光的,也只有针线了。这几章书你拿回去,闲了闷了,它爷好歹能给你解解闷儿去。”
翠鬟忍不住心下欢喜,眸子里便是漾出清光来,“原来是这个!八阿哥心头所爱,当真肯给奴才看?”
翠鬟知道,便连令主子私下里也是看些外头文人的笔记的。令主子给她们讲过好些好玩儿的狐祟故事,还有这天南地北各地的风土人情。那些啊,令主子说都是从书本上看来的。
翠鬟也是那一刻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比《宫中则例》、《女规》等更好看的书!
故此这一刻永璇便是拿出金镶玉来,她也决不能要;可是既然是好看的书……她已然活了心,抗拒不了了。
她也终究是年岁小啊,这一刻的神情全都落进了永璇的眼底,永璇压不住心底的欢喜,便伸手过来,一把扯住了她的小手……
翠鬟一慌,忙往后退;永璇也不造次,只是顺手将那锦盒塞进了她掌心。
他依旧温暖地含笑望着她,“你别怕我,我不是故意唐突你,只是把书给你。”
翠鬟红了脸。
这一刻,便是那锅底灰也盖不住了她面颊上的红晕;更无法遮掩,她眼底粼粼而起的波。
永璇欢喜得恨不能原地跳起,只是顾忌着自己的脚,这便尽量平静道,“你拿回去,慢慢儿看。等你看完了,说不定新的章节便又有了,到时候儿……我叫小十一给你送过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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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1章 51、总叫他勾着(毕)()
翠鬟拿了永璇给的书,也来不及打开细看,这便匆匆忙忙带了小咬儿回到永寿宫。
又怕那锦盒被小咬儿和宫里的人看见了盘问,这便将锦盒藏进自己衣袍里去。所幸冬日里的衣袍都肥大,这才稳稳妥妥带回自己所居的耳房去。
起初接下时想不到,这书打开了,便如“鬼粘手”一般,放不下了。
——她心下想,她这么放不下,只是因为这本书罢了,绝不是放不下八阿哥这个人。
不过这本书的名儿却也有趣儿,原本的锦绣文章、钟鸣鼎食之族的故事,却偏用了朴拙无华的名字:《石头记》。
不过想来也对,便是那枚世人皆以为稀世珍宝的通灵宝玉,可在这天地之间,若以自然造化来论,依旧只是顽石一块罢了。
只可惜永璇给她的书,只有其中开头的几个章回,刚到黛玉将入贾府……正看到入正题的地儿这么戛然而止了,当真是叫她心痒难耐,一个人儿的时候儿,恨不能抓耳挠腮。
可是却也没辙,八阿哥说得明白,这书原本就还没正式写完呢,他手上的也都是片段的。
不过幸好八阿哥已是承诺了她,说她看完手头这些的时候儿,新的章节怕就已经得了,到时候他叫十一阿哥永瑆给她送过来……翠鬟会想到这儿都有些脸红,八阿哥管保儿没想到,她其实是一天就看完了。这些天都在从头重新翻看。
她终归,还是不好意思再回头去找永璇。
便是为了书,也不好意思这样快。
总归……怎么也该是半年之后,最少也要百天之后,才好吧?
如若不然,若是叫他以为,她也是想要见到他——那就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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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歹十一月挣扎着过去了,十二月里整个后宫都忙碌着年下的预备,这每天的差事有的是,倒也叫日子过得容易了些。
十二月十一这天,翠鬟当值,跟在玉蕤身边儿伺候,一同与语琴等几人,在寝殿里陪着婉兮说话儿。
后宫的女人们说起的话儿,议论的主题也无非都是前朝后宫之事。
颖妃道,“从十二月初一日起,皇上都在忙向乌鲁木齐、伊犁等地拨调母羊之事。这些拨调过去的母羊,或为官兵口粮,或为孳生之用。”
既然是拨调母羊,自然大部分是从蒙古各部拨调而去,故此颖妃知之甚详。
婉兮听了也是悄然轻叹,“如此寒冬腊月,西北又是朔风刺骨、操场凋敝,自是官兵、百姓最难熬的时候儿。皇上这会子拨调母羊过去,想来会让驻扎当地的官兵得以温饱,便也可缓和官兵与当地百姓之间的关系。”
准部、回部虽说已经平定,可是终究该二部多年与中央朝廷分崩在外,故此人心其实倒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尽数归拢的。再加上朝廷官兵与当地的语言、风俗等皆不相同,一旦沟通不畅,便是半点不满的火花,都能在当地燃起一场燎原大火来。
便是皇上不愿说,婉兮也隐约听说,乌鲁木齐等地近来不断有零星的厄鲁特蒙古、回人,偷盗马匹,携带家口逃遁而去的事。
这些事虽则看起来还都是零星小事,却也让皇上不敢掉以轻心,每一件事都要亲自过问。终究朝廷在西北用兵六年,耗费了那么多的银两、心血和生命去,那西北在平定之后的治理,才是更要紧之事。其难度,甚至比征战本身更甚。
这也是婉兮放心不下那拉氏与和贵人的关系的缘故所在。若那拉氏当真明白这其中的利害,若她肯耐下心来叫嫡子永璂去当真用心习学回部语言,那该是一件多好的事。
语琴看出婉兮有些悬心了,这便悄然捅了捅颖妃,接过话茬儿来,只说高兴的事儿,“我倒是听说另外一宗:这到年下了,总是皇上召见文武升转官员之时。这些召见之时,有些正好赶在皇太后圣寿和过年前后,便带领引见的官员皆应穿蟒袍。皇上却发现有些低级官员的蟒袍啊……竟是到当铺里赎出来的,甚至还有租借来的。”
婉兮也是瞠目,“如此是要治罪的~”
语琴含笑点头,“皇上却是体恤,并未追究,还下旨说:‘兵部带领引见人员内,其千总等,俱穿蟒袍。此等微弁,置办不易。嗣后文职自县丞以下,武职自千总以下,遇应服蟒袍之日,俱不必定行穿著。’”
婉兮终是松了口气。对于这绣龙的吉服啊,她自己心下也是余悸犹存,若能免了那些低级官员置办蟒袍的规矩,不叫他们非穿着蟒袍出席节庆场合,倒也免了不少是非去。
玉蕤瞧着婉兮终于笑了,这便赶紧凑趣儿,“我来说一件更高兴的事儿吧!皇上刚刚下旨,说明年为八阿哥大婚吉期,必须尹继善自行来京料理一切。故此尹继善大人的两江总督印务,这便交予高晋大人护理。”
多年相伴,玉蕤那点子小心眼儿,婉兮自是都摸得透透儿的了,故此也装作不懂,只道,“嗯,永璇明年大婚,嫡福晋又是大学士尹继善的女儿,这自然是一桩好事。相信淑嘉皇贵妃在天之灵,也可含笑。”
玉蕤便笑,冲语琴和颖妃等人俏皮地眨眼。
语琴也跟着装傻,不过更进半步:“这位高晋大人,是慧贤皇贵妃的那位堂兄弟吧?说起来啊,当年也是内务府旗下的包衣人,却在雍正十三年有幸跟着慧贤皇贵妃一家一起出了包衣,入了镶黄旗满洲呢。如今也算勋臣之家了。”
颖妃自也接招,却故意摇头,“可不是么,我可不知道他跟咱们令贵妃的族兄吉庆大人,也是儿女亲家呢。”
婉兮无奈摇头,轻轻将手里的茶盅墩在桌上,“不过是‘护理’两江总督印务,既非升迁,又非署理,亏你们也能笑成这样儿。再说,高晋便是与吉庆为儿女亲家,与我的关系也远,你们冲我笑,也笑不着不是?”
语琴终是江南人,对江南的事关心得要多一些。这便含笑点头,“嗯,还是咱们令贵妃说的有理。咱们啊,就别再琢磨那个什么苏州布政使,是在两江总督管辖之下了。”
语琴既然已经将话儿说得如此明白,婉兮便也只能含笑垂首,不过还是忍不住自辩,“陆姐姐是江南土生土长之人,我对江南的事儿自然是比不过陆姐姐去。不过啊,陆姐姐倒是忘了,皇上今年刚下旨,将江苏布政使一分为二,设为苏州布政使、江宁布政使。”
“虽说原本的江苏布政使,是归两江总督直辖;不过此时这一分为二了,那便是江宁布政使才归两江总督直辖,而苏州布政使的顶头上官为江苏巡抚啊~”
语琴便轻啐了一声儿,“又在咱们蒙古出身的颖妃面前说这些叫她迷糊的话去了吧?你怎忘了说一句,便连江苏巡抚,也在两江总督的辖下呢?这江苏布政使被一分为二之后,那苏州布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