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兮破涕为笑,急忙用衣袖擦干了脸,含笑问几个孩子,“你们也要放灯么?”
福康安神气活现地抢先答,“自然是要放的。”
婉兮想了想,“我记着刚来那会子,皇上到水边儿来拈香的时候,你们都呼啦跟着过来放了一阵子河灯了……怎么,手里还有没放完的呢?”
语琴和玉蕤也已经平静下来,听了便也都笑,“陈姐姐、豫嫔,带着嬷嬷、妈妈里们可给他们叠了不少呢。就知道他们爱玩儿,就怕玩儿不够,这便蓄了一大笸箩呢,可着他们玩儿呗。”
福康安却猴儿似的一笑,“娘娘、嬷嬷们做的,我们早放完了。我们自己也会做,我们放完了她们做的,这会子该放我们自己做的了!”
语琴不由得笑,“哟,瞧保哥儿这个眉飞色舞的。你们倒做了什么呀,且给我瞧瞧。”
婉兮却不动声色地与玉蕤悄然对了个眼神儿。
福康安登时神气活现地回头喊,“蛐蛐儿!嘿,我说蛐蛐儿你又跑净房去了不成?”
有一会子,屈戌才拎着两口大箱子,脚步蹒跚地跑过来,给婉兮几个请安。
语琴瞧见了都挑眉,“哟,这么大箱子!今晚上这是放纸船,你们该不会是真弄了木头船来吧?”
小七软软扑进语琴怀里,甜甜地笑,“庆额娘,不是的。是旺旺和保保一起给我做了新鲜的小船,管保是旁人都没有的!”
语琴都忍不住好奇,叫屈戌打开箱子。箱子盖儿一开,就一股瓜果的香气飘了出来。
语琴走过去一瞧,都愣住了,“哎哟这是什么呀?你们这帮小淘气,这是打哪儿啃完了西瓜,剩了这么一大堆?”
玉蕤扶着婉兮也走过来,朝里头一看,便都笑了。
可不得用大箱子装着么,里头敢情都是西瓜皮。那西瓜皮有整个儿掏空的,也有切成月牙形啃完的。
屈戌朝语琴行礼,“庆主子明鉴……奴才今儿半个时辰内都跑了七八趟净房了……”
语琴便也笑了,“敢情他们都叫你给吃了?”
屈戌赶紧解释,“没没没,是两位阿哥自己吃来着。是奴才瞧着不放心,他们两个的小肚子哪儿装得下那么多西瓜瓤呢,回头再吃拉肚子喽……奴才这才自告奋勇,都给包圆儿了。反正也就是撑一肚子,跑两趟净房,就又能回来继续吃了……”
那边厢拉旺不多话,却已经将空西瓜皮在岸边儿一溜摆开了。个个儿西瓜皮里都放好了小蜡烛,仔细地点燃了,试试水风吹来的方向来调整蜡烛的高矮,以保证蜡烛不会刚入水就被水风给扑灭了。
拉旺准备好了,这才回来轻轻拉住小七的手,带了小七到水边儿去。
福康安瞧见了,这便也赶紧屁颠儿屁颠儿跟过去了。
婉兮扶着玉蕤的手,与语琴并肩看几个孩子在水边儿放灯。
几个孩子里,就属福康安的拉旺年岁大,便也是他们两个最忙碌。福康安扶着小七,以免她滑入水中去;拉旺则一个一个亲手将西瓜船抱过来,扶着小七的手,一起放进水里去。
母女连心吧,小七竟也与婉兮一样儿,亲手伸进那水里去,扰动水波,送那西瓜船稳稳飘远。
婉兮便笑了,用力地笑,“姐姐、玉蕤你们看,虽然小鹿儿他们不在了,可是咱们还有这么可爱的孩子们呢。所以咱们便也从今晚儿上开始约定,今晚儿是最后一次掉泪,以后,便是再说起他们来,咱们便也都别再掉泪了,好不好?”
语琴和玉蕤一左一右,都是用力点头,“好。过了今晚,更需珍惜眼前。更何况,咱们啊,还得期待将来呢——今晚过完,咱们便得收起心来,等着这个新来的孩子稳稳落地儿呢。”
。
出来的光景不短了,婉兮便嘱咐了屈戌和几个孩子各自身边儿的看妈小心伺候着,这便与语琴和玉蕤回了殿上。
此时后殿里,那拉氏已经顾不上中宫之尊,跪倒在了皇太后的眼前,伸手抱住了皇太后的脚脖子。
“皇额娘……皇额娘听媳妇儿掏心窝子的话,媳妇儿,媳妇儿真的没有那个意思啊!”
而在她身后几步,和贵人也跪倒在地,此时依旧是泪如雨下,只求一死。
皇太后眯眼凝视那拉氏,“那你告诉我,你叫和贵人仿效南唐后宫之例这样在莲台上跳舞,这不叫‘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那又算是什么,啊?”
虽然同为满洲格格,皇太后终究是皇帝的本生额娘——能生出这样醉心汉学的儿子,这当额娘的自然也有汉学造诣。老太太还能提笔写七律汉诗呢,故此古往今来那些名句、以及那诗词背后的典故,也是信手拈来。
皇帝坐在一旁,面上依旧是清淡如水,唇角轻勾。
“皇后还否认是将我与那南唐后主李煜做比……可是皇后,你却安排了和贵人今晚这般模仿那南唐后宫如此献舞一场,你若说你没安那个心,你又叫朕如何信你啊?”
那拉氏此时耳边嗡嗡作响,脑海里翻江倒海一般,将自己想到这个安排的缘由,前后又想了一遍。
“是令贵妃,是她!”那拉氏忽然大喊,“妾身这个安排,实则全都是令贵妃的主意!”
。
皇太后都是倏然挑眉,“你说什么?令贵妃给你出这个主意?”
皇帝更是“扑哧儿”笑出声来,修长的指尖儿沿着那和阗白玉的扳指儿悠闲转动,“听来真是新鲜啊。皇后,你近来原来与令贵妃又亲如姐妹了?都能让令贵妃为你出了这么一个好主意去?”
皇上语气里的讽刺,都懒得掩饰了。那拉氏一张脸更是绝望,她高高仰起头来,只望住皇太后。
“……是因为,令贵妃一向称呼和贵人为‘阿窅’!皇额娘听媳妇儿说,媳妇儿终究是满洲世家的格格,对汉学终究造诣不深。可是皇额娘看的见,令贵妃倒是与和贵人一向都走得近,媳妇儿便想着,那令贵妃这样称呼了,那媳妇儿顺着这个来安排,便必定是没错的。”
“可是没想到今儿竟然出了错,叫皇额娘和皇上对媳妇儿的心意生了误会去。这会子回想起来,媳妇儿便不得不担心——那便是令贵妃故意设计了来陷害媳妇儿的!”
“她明知道那个称呼是关系到南唐后宫,她还故意这么称呼和贵人,她就是要引媳妇儿上当,以至于出了今天这个错儿来……她就是要,就是要害媳妇儿啊!”
“胡说!”
皇帝忽然轻轻一拍炕桌。他的手劲儿虽然不大,可是那白玉的扳指儿却是磕在那硬木的桌面儿上,发出当啷的一声脆响,叫人心下陡然一惊。
皇帝眯眼凝住那拉氏,“窅者,深目也。这是这个字的原本含义,古来早用。又岂是那南唐李煜所独创?”
“至于那李煜为有西域血统的嫔妃取名‘窅娘’,也只因为那女子的确是西域深目之女,因之确然而名之罢了。”
“如今的和贵人,同样来自西域,同样深目。若为她以汉字取名,这世上还有什么字比‘窅’更确然?和贵人自己也对‘阿窅’这个昵称爱之颇深,你又如何敢说你今日的举动,又干系到令贵妃什么去了?”
“况且你今儿的安排,是叫和贵人违反她的信仰,在人前高台之上如此舞蹈——这便是不尊重和贵人,不敬她们的神祗;你这便是叫所有回部人羞愤,你是罔顾朕这些年来对回部倾心的安抚!”
“……这才是‘亡国之君’之忧,这才是朕和皇太后不能饶恕你之处。和贵人是你宫里的贵人,你明明该亲眼所见朕自打她进宫以来,为尊重她的习俗所做的种种努力!那回部的厨役努倪马特尚在你宫里的膳房里,半月之前你刚亲眼见到朕赐‘方外观’给和贵人礼拜。而你今天便做出这样的事来!”
和贵人落泪叩首,“……妾身,绝不可在众人面前衣不蔽体。普通回部女子尚且不可,更何况我本就是和卓家的女儿!”
“可是皇后娘娘赐下这样的舞衣来,妾身不敢不穿,可是妾身决不能这样在人前献舞。否则妾身宁愿死了。还求皇太后、皇上开恩,赐妾身一死吧!”
“闭嘴!”那拉氏霍地回头,“你还敢火上浇油!”
皇太后缓缓垂下眼帘,“皇后……你好大的威风!在皇帝与我面前,还这样威风凛凛?!”
那拉氏一震,忙转回身来,哀哀仰头。
“皇额娘……她,她当日并未曾说不愿!倘若她与媳妇儿说出此时这番话来,媳妇儿便也不至于非要逼迫她去。她求赐死,又何必到皇额娘和皇上面前来,她有这个胆子,便在媳妇儿面前说便是了!”
和贵人垂泪冷笑,“皇后娘娘……进宫六个月来,我有几天是不被罚跪的?便因我不驯,你便每日都罚我跪。我真的被你罚怕了,我还哪里敢当着你的面儿,再说我不愿意?”
皇太后也惊了一跳,“什么?皇后,你竟这几个月里,都罚和贵人跪?”
那拉氏心下又是轰然一声儿,却是不解地抬眸望住皇太后,“她……不敬神佛。媳妇儿宫里每日早晚拈香拜佛,她从不肯。媳妇儿难道不该教她规矩,难道不该罚她的不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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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69章 29、放个小鬼儿(毕)()
“你果然越来越有中宫的威仪,越发懂得如何母仪天下了。”
皇太后语声沉沉,缓缓坐直了身子,目光却从那拉氏面上,一点一点挪远了开去。
“扪心自问,我这当皇太后的,这些年遇见有谁不守宫规,便是实在不能宽纵了,却也最也不过是将宫门给锁起来,暂时禁足罢了。我啊,都没有说叫谁来当着我的面儿罚跪啊。”
那拉氏也是微微一怔。
皇太后这是什么意思?那和贵人不过是个回部的女子,又不是满蒙世家的格格啊!
皇太后此时的态度,仿佛与从前,有些不一样儿了啊。
皇太后将目光调回来,带着一丝怒其不争,望住那拉氏,“皇后,我倒想问问,你是如何看待这后宫里的嫔妃的?在你心里,你是正宫,她们是妾室;你是主子,她们是奴才,是不是?所以你惩罚起她们来,才没有半点的犹豫。所以自己宫里的贵人,才能说罚跪就罚跪,而且一罚就是六个月,完全不与皇帝和我打一声招呼,是也不是?”
那拉氏微微眯眼,抬眸迎上皇太后。
——原本就是如此,难道她做的,哪儿错了么?
那拉氏虽然忍住了,没说话,可是皇太后看着那拉氏的神情,便也明白那拉氏那强压下的是什么意思去。
皇太后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可是这后宫里任何一个主位,都不仅仅是皇帝的侧室,也更是我大清皇室的内廷主位!她们的脸面,同样也是我爱新觉罗家的脸面,就是我大清皇家的体面!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你叫她们当着奴才的面儿被罚跪……那跪下的便不止是她们自己,更有我皇家的体面啊!”
“你这当皇后主子的,若她们有错,你不是不可以按着宫规惩戒她们。可是你总要分清楚什么该罚,又该怎么罚才是!便是罚跪,有没有连着罚一个贵人跪整整六个月去的?这便不是中宫威仪,这简直是滥使私刑!”
“况且,我方才也听出来了,和贵人本身又有何错去?便是不敬佛、不拈香,有违我皇家尊礼崇佛的祖宗规矩去,你却只需耳提面命就是,何苦要罚跪,更怎能一罚就是六个月?!”
皇太后忍不住地迭声叹息,“皇后啊,我佛慈悲,你用这样的方式来强迫和贵人礼佛,我倒要问你,这难道是佛祖在上愿意看见的么?”
。
那拉氏大口大口地喘息。虽然嘴上没有与皇太后顶撞,可是那眼底的坚硬,却是掩饰不住的——又或者,她自己根本就没想掩饰,她压根儿是想叫皇太后看见她心底的不愿认同。
皇帝远远瞟着,目光又凉又淡。
就仿佛,眼前不是自己的母亲在与媳妇儿拌嘴,身为当儿子的,非但没有半点儿紧张,更没有半点儿夹在当间儿的为难。甚至还有那么一丢丢乐得作壁上观、一甩袖子两袖清风的乐滋滋儿。
只是,这会子皇太后的话说完了,老太太的目光又挑起来,朝他飘过来了。他才不得不收起了那份儿高高挂起,轻轻咳嗽了一声儿,适时发言。
“皇后,朕就问你一句话:你是朕的皇后,那你这双眼睛到底有没有看见无论是宫里,还是这园子里,从历代先帝到朕,供奉在各种佛城、佛堂里的,这世上但凡有名号的神祗?……这诸天神佛,不同宗派、不同法门儿的,列祖列宗和朕,给少供了哪个去?”
“无论是咱们满人从前在关外的传统信奉,朕给特地建了堂子祭祀;便是佛家、道家,哪个宗派的,朕给落下了?”
那拉氏一梗,倒也是说不出话来。
皇帝说得没错,除了堂子、宫里和园子里每个宫里都在东暖阁搭建的小佛堂,再到园子里的道家瑞应宫……连关老爷、兔儿爷都供的,当真是无所不包。
皇帝细细打量自己的皇后。每当她这么梗住,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的时候儿,皇帝都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哀。
其实她何尝不是爱说嘴的人呢?只是一到他想要听她说几句真心话、有用的话的时候儿,她就不说了;或者是实在逼急了,反倒大吼大叫起来罢了,也就说不出任何一句叫他爱听、有用的话来。
从前他还想过,要与她认真地交流一番,好歹是帝后夫妻,他便是不在乎她,却也得在乎大清皇后这个位置……可是这么多年过来了,留给他的不过是失望,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到了这会子,他都五十岁了,已是到了懒得再与人争吵的时候儿了。如此,她既然不说便都由得她吧。反正这么多年过来,他早已习惯了无论她说与不说,还是终究说了什么,他都已然全不在乎了。
没有指望过,自然就也不会失望。
于是他心意平静,甚至轻轻耸了耸肩,“朕啊,是天下共主,那但凡百姓们所信仰的神明,朕便也自然该代表臣民,一体供奉。所以在朕这儿,没有什么不该供奉之神,更没有道理就便因为咱们自己知之不多,便敢任意亵渎了的神明去~”
皇帝长眸里幽暗流转,修长的指头,悠闲地敲着大拇指上的和阗白玉扳指儿。
“皇后,你是朕的中宫,本应与朕同心同德。朕这些年来,对你没有过什么过高的期待,朕没指望过你能比孝贤、慧贤她们更贤惠;朕对你无非就那么一点儿要求——做好你中宫的本分,别给朕裹乱!”
“可是,皇后啊,这对你来说,就真的那么难么?这么多年了,你还真是不叫朕失望——你就压根儿没做到过!”
“从前你年轻,性子又直又任性,朕倒也愿意给你时间,总觉着你总该有长大懂事儿的那一天——可是现在呢,你多大了,你当真忘了么?你说你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还好意思说什么‘年轻不懂事’去么?”
皇帝轻叹一声,眸光缓缓掠起,悄然在皇太后面上一转。
“你将我大清的皇后,这些年给当成了这个样儿,偏你还口口声声言必称‘我是大清国母’……唉,皇后啊,如今朕五十了,你也都这个岁数了,皇子公主们、甚至皇孙们都长起来了。你自己说,你叫朕如何还敢指望着你来鞠育众子、领袖后宫、母仪天下,嗯?”
。
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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