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旺含笑伸手出去,一只手拉住小七,一只手揽住福康安的肩膀。
“今儿令阿娘做的酸菜锅子里头,只有一点肉星儿……”
小七便扑哧儿笑了,“是啊,要不小鹿儿怎么不干了呢?”
福康安耸了耸肩,“憋了半天,就说这个?谁没看见似的!”
拉旺稳稳地笑,“令阿娘她,这么做,其实就是为了哄小七多吃两口。”
“所以,如果小七不吃了,反倒去吃蜜果子,令阿娘的心意,就白费了。”
小七睁圆了眼,一双眼清澈动人,凝住拉旺,“你为什么这么说?”
拉旺依旧静静地笑,“你爱吃柿饼,皇上说了这有可能是因为那柿饼上有柿霜。柿霜是药材,生津止渴、止咳平喘的。你到了秋冬干燥的时候儿,就是爱咳嗽;你的身子便自己为你寻找解药,所以你从小就爱吃柿饼。”
小七的脸便红了,“你怎么知道的?”
这话皇阿玛是说过,不过皇阿玛才不会将这话嚷嚷的满世界都知道去呢。
拉旺红了脸,垂下头,“那年我回家,你给我阿娘带柿饼……”
小七便也笑了,“是啊,因为我爱吃嘛。可是你怎么知道那柿饼能治病,还有我身子的不足之症的?”
拉旺的脸便更红了,趁着那子夜一般的黑瞳,这张小脸上便越发有些色彩浓丽起来。
“……我回家,舍不得将柿饼给我娘。我自己藏了好些天,后来都干巴了。”
小七张嘴,随即两只小手举起来,捂住嘴笑了起来。
拉旺使劲儿低垂下头,“我一走那么久,那样远,就总想着小七……呃,想着小七为什么那么爱吃柿饼。小七是公主啊,宫里那么多好吃的,为何就偏偏最爱柿饼呢?”
“我便偷偷儿问了家里的大夫。大夫便告诉我这些,我又想起小七秋冬天爱咳,便知道了。”
拉旺捉着小七的手,“大夫说,秋冬时该多吃点酸的,能生津。那酸菜就有如此功用。”
“你看宫里寻常吃酸菜,多数要配白肉,只是白肉肥腻,反倒伤津,对你身子不好;可是你看令俺娘今儿做的,就是故意清汤寡水的,便是想哄着你多吃两口,对你身子好。”
小七张大了嘴,福康安虽说还不服气地背着身儿,可还是已下意识扭过头来了,一双眼紧盯着拉旺,神色之间爷有着非比寻常的专注。
小七半晌,才终于笑了,望着拉旺的目光柔软得像是融化了的奶疙瘩。
“好,我听你的。再酸,也多吃两口,不叫额涅失望了。”
拉旺这才笑了,黑瞳熠熠,轻轻点头。
福康安终于不情不愿回过头来,却是拉着拉旺问,“秋冬天多吃酸的?那除了酸菜,她还能吃什么酸的?那不吃这蜜果子,吃蜜渍的海棠果不就结了?”
三个小孩儿私下的官司暂时告一段落,一抬头却看大家伙儿都停了筷子。便连吃得最欢的永璐和啾啾都顾不上吃了,都将筷子头儿咬在嘴里,正眼儿都不眨地瞧着他们三个呢。
就更别说他们的令阿娘早盘腿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盯着他们老半晌了的模样。
小七这会子便拿出长姊的范儿来,朝永璐和啾啾一瞪眼,“谁准你们咬着筷子头儿?快放下,杵了嗓子眼儿去,看你们可怎么整!”
玉蝉在炕边儿伺候着,一听七公主发威了,为免引火烧身,赶紧福身为礼,极力忍着笑道,“回七公主,奴才们可什么都没听见,都杵在这儿愣神儿呢~”
小七登时软糯地扑过来,一把抱住玉蝉去,“蝉姑姑……”
玉蝉忙闪,“公主小主子,奴才求你了,别再这么叫奴才了。奴才真没怎么‘馋’啊~”
婉兮也自舍不得小七太窘迫了,忙含笑讲话茬儿给拉开,伸手从永璐嘴上将筷子给扯下来,含笑对众人道,“真正馋的人啊,在这儿呐!”
这位皇子殿下,这“馋”也是名声远扬,这么说当真不算委屈了他,这便众人都哄堂笑开。
永璐委屈地扁嘴,“……今儿连肉都没吃着,额涅偏心。”
婉兮伸手点了他脑门儿一记,“谁让你是弟弟,便该诸事都可着姐姐。”
婉兮一语双关,众人便又都笑起来。语琴赶紧第一个跑过来,抱起永璐来亲了亲,“别急,待会儿我带你吃肉去。可着你吃足了,咱们还不稀罕在这儿吃了呢!”
婉嫔便也拍手笑,“好好好,委屈咱们小鹿儿了。待会子啊,婉姨娘就将你姐姐份例里的肉,都给你送过来。总归她秋冬日不宜吃得肥腻,那些份例里的肉放着也是放着,都可着弟弟吃!”
永寿宫里一室的笑声。那酸菜锅子里咕嘟出来的温暖,将室外的冬寒都给融尽了,敷在窗上,便是冰凌都开出了花儿。
高云从早在永寿门外候着,刘柱儿赶紧跑出来将殿内的情形说了,高云从这便笑了,点点头,回身撒腿就往养心殿里跑。
回了养心殿,皇帝独坐窗下,面前一盘饺子已是见了底儿。
高云从将永寿宫的情形讲了,皇帝终是长出口气,点头一笑,“你令主子啊,犯了欺君大罪!她说这什么酸菜心儿的饺子啊?她这饺子,分明是甜菜馅儿的。”
“要不啊,就是萝卜馅儿的,用的是那‘心儿里美’。”
高云从也美滋滋儿地出了来,廊下魏珠在那等着呢。高云从冲魏珠一挤眼睛,“……魏爷放心,那酸啊,解啦。”
魏珠这便轻叹了口气,“令主子就是高妙。都不用本人儿来,这酸就解啦。这就叫‘火候儿’,令主子如今啊,可算炉火纯青之人啦,难怪得宠。”
高云从也噗嗤一乐,“爷爷忘啦,皇上这酸,又是为谁酸的?可不就令主子才能给解得了~~”
。
次日晚间,皇太后捂着牙花子,叫撤了膳去。
她六十八岁了,这回上了好大一场火。
人的年岁大了,倒是不怕旁的什么病,最怕的反倒是这牙口儿上的不好。
牙口儿不好,便吃不进饭,这身子便不禁折腾,说不定别的病就跟着脚就来了。
安颐有些着急,这便试探着问,“……奴才倒是接着两道小菜。只是略微有些粗陋,故此奴才没敢端上来。不如太后您试着瞧瞧?若不想吃,奴才立即撤了;若合了眼缘,便好歹吃一口?”
皇太后点头,“去拿来瞧瞧吧。”
安颐小心地将两道小菜端上来,皇太后往里一瞧,也是有些瞠目。
果然是“粗陋”了些。
一道是酸菜心儿。没经过任何的加工,就是一棵酸菜,将菜帮儿都掰掉了去,剩下佛手形状的一个菜心儿。
另一道,是拌萝卜丝儿。用“心儿里美”萝卜,甚至都是连皮切的丝儿,也没做旁的加工,就是直接用了些酱醋一调,那萝卜丝儿还都硬幢儿的呢。
皇太后不由得挑眉。这样的菜色,在宫里的确加不进御膳里头来,顶多是给粗使的那些人吃的,连出上差的官女子、太监们都不至于吃这样儿的。
安寿瞧见皇太后面色微变,便也赶紧替安颐打圆场,她扭头故意呵斥安颐道,“你也是的,今儿怎么糊涂了?便是一心着急主子吃不下饭,也总不至于拿这样儿的上来进给主子啊!”
“酸菜和萝卜,虽是冬令里常用的菜,可你好歹也得嘱咐厨房里给精心烹制一番,才能符合膳食的规矩才是~~”
安颐连连称是。
皇太后却轻哼了一声儿,“这酸菜心儿、拌萝卜丝儿,瞧着上好。你们俩起来,给我洗手,我要用手拿着那酸菜心儿咬着吃,才有味儿。”
。
安寿和安颐对视一眼,忙欢欢喜喜起了身,替皇太后净手后,将酸菜心儿送到皇太后手里。
皇太后轻轻垂下头,微微避开众人视线,垂首张口咬着那酸菜心儿吃了。
“嗯……就是这个味儿。”
皇太后连着咬了好几口,抬眸有些不好意思地望向安寿和安颐。
老太太的面上,这一刻有小姑娘一般的窘迫。
“你们不知道,这酸菜啊,顶属酸菜心儿好吃。酸菜心儿呢,若是切丝儿煮炖了,虽说也可口,可都没有这样吃着新鲜水灵。若是那酸菜帮做成了热菜还罢了,这酸菜心儿就合该这么咬着吃的才好吃。”
皇太后说着叹了口气,“从小家里过日子不易,我们这些孩子冬日里就更没什么零嘴儿去。我额娘便在做菜的时候儿,捞出酸菜来,掰下酸菜帮儿做菜,然后将那酸菜心儿随手递给我们。”
“我们啊,捧在手里拿个稀罕,就跟吃果儿似的,甜甜蜜蜜地给吃了。原本那是酸菜啊,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儿的模样儿,却分明都是甜滋滋的。”
安寿和安颐对视一眼,都点头,“奴才家里头,何尝没过过这样的苦日子去?这些,奴才们自小自然也是经历过的。”
皇太后叹口气,将满手的酸菜汤儿洗净了,又伸筷子去尝那拌萝卜丝儿。还带着皮的萝卜,配上醋、清酱、小磨香油,吃在嘴里爽脆酸鲜。
这北方的冬日啊,关窗户关门儿,连窗户缝都是糊上的;屋里地下还摆着个炭盆,暖阁里头更是墙壁与脚下都是通火气的,故此人都容易干燥。故此这些还带着水灵味儿的酸菜、萝卜,酸爽清新,叫人心下顿时一阵清爽。
皇太后便又忍不住轻叹一口气,“给我盛碗粥来,我想多吃一点儿。”
。
安寿和安颐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是隐约有泪。
两人忙去张罗盛粥,安颐在畔伺候,还小声儿地回道,“……这两道菜还有名儿。奴才不敢隐瞒,还请主子听听。”
安颐指着那酸菜心儿,“这道叫‘母子连心’。”
安颐又指向那盘子拌萝卜丝儿,“这道叫‘是酸也甜’。”
皇太后便眯了眯眼,将最后一口粥咽下,便将乌木錾金镶白玉头儿的筷子拍在桌上。
“果然是她送来的!我就知道,在这后宫里,这些玩意儿也就唯有她能弄得出来!”
“若是皇后、舒妃这样儿的,满洲世家大户的小姐,打小儿哪儿直接啃过酸菜心儿、吃过还带皮的萝卜去?若是纯贵妃、庆嫔那样的,她们都是江南人,家里也没吃过这样儿的酸菜去。”
“唯有令妃……”
皇太后眯眼盯住安颐,“听你说完这两道菜的名儿,我就更确定了是她!她这算什么,向我讨好,想要合拢我跟皇帝去?我与皇帝是亲生母子,哪里用得到她一个奴才!她,未免太自大了!”
“你个大胆的奴才,何时受了那令妃的好处,这便都敢明目张胆在我眼前儿替她说话了?”
。
见皇太后动怒,安颐惊得赶紧跪倒在地,“回太后,奴才,奴才万万不敢啊……”
安寿也忙跪下提醒,“回主子,别说安颐没这个胆子;便是安颐想这样办,奴才也会将她给拦住了,是绝壁不敢送到皇太后眼前来的。”
皇太后便眯了眼,“哦?难道不是令妃呈进的?”
皇太后这才缓下心神,去细看那食盒。
宫里凡事皆有规矩,膳食的规矩就更严谨。便是平素呈进的御膳,每道菜的盘子上都附黄签儿,上头写明是哪位御厨或者厨役的呈进。
这样一来能叫主子记住这个人的手艺,二来也是为了倘若饮食里出了事,能迅速查问责任。
宫里也有后宫嫔妃给皇帝、皇太后进菜的规矩,便必定是膳盒、盘子上也都有该宫的标记去。
皇太后这便垂眸细寻那标记,却只见没有标记。
在这宫里,除了她自己之外,另外不用标记的人,便只剩下一个人了。
皇太后便挑眉,“难道,是皇帝呈进的?”
安颐忙伏地,“正是!这两道菜的名儿,也是皇上起的。故此奴才方才才说‘不敢隐瞒’……”
皇太后愣了半晌,回头再去回味那两道菜的名儿——母子连心、是酸也甜。
安寿也道,“这事儿奴才可作证,的确是皇上那边送过来的。送菜的人还说,这两道菜是皇上自己这两天吃着好的,这才呈进的。”
这也是母子之间的老规矩,便是皇帝不来请安的日子,皇帝的御膳里吃着什么好的,也定会格外呈进一道来给皇太后尝尝;皇太后自己吃着什么好的,也会赏给皇帝去。
母子两人便不在一个宫里住着,有时候儿甚至是一个在宫里,一个在畅春园,隔着半个北京城呢,可是膳盒却在母子两人之间没断了传递过。
便仿佛,用这膳食,不管多远都牵系起母子两人的情。
皇太后轻叹一声,“萝卜顺气,酸菜败火……他啊,自有心了。”
第2335章 350、令贵妃(六千字毕)()
十一月十六日,皇帝在斋戒三天之后,以平定回部,告功太庙。皇帝亲诣太庙行礼。
十一月十七日,皇帝再赴寿康宫给皇太后请安。
皇帝是以告祭太庙的事禀告皇太后,皇太后听完,却也是高高抬着头,却叹了口气。
“皇帝,你可真够着急的!”
皇帝跪在地下不肯起身,“儿子求皇额娘成全。”
皇太后轻轻闭上了眼。
“还有八天,就是我六十八岁的生辰。人到了这个岁数,生辰便变得越发金贵,谁都不知道自己这个生辰过完了,还有没有下一个。”
“故此人老了之后,便在生辰前后格外不愿意遇见不吉利的事儿。便是有些事儿其实我自己心下不愿意,可是为了图个吉利,有时候儿也不得不妥协。”
皇太后说罢停顿,眯起眼来,缓缓垂下头来,凝视皇帝。
“皇帝!你不要以为我是在乎上尊号的事,我甚至也不怕自己的生辰不吉利——祖宗规矩不可变,为了这个,我什么都能豁得出去!”
皇太后说完狠话,终究还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啊,只不过是心疼那个已经成了形儿,却没能落地儿的孩子……令妃的身份再不配,那孩子终究是我的小皇孙!”
“我这个当皇祖母的,都没能亲手抱抱他,没能跟他说上一声儿话去,就这么眼睁睁瞧着他没了——我啊,如何能忍得下这份儿心。”
皇太后说罢,也是老泪垂下。
她举袖擦了擦眼睛,又是长叹一声儿,“我既然已经来不及对那孩子好,心里也想着这辈子也不能白白祖孙一场,叫那孩儿就那么可怜见儿地去了……罢了,就将我对那孩子的心,补偿在令妃身上吧!”
。
皇帝心下终于呼啦一声,风吹云散。
皇帝欢喜得叩头在地,“儿子谢皇额娘恩典,儿子也替令妃、替那未能出世的孩子,谢皇太后、皇祖母恩典……”
皇太后闭上了眼,轻轻摇了摇头。
“皇帝啊,我不想看见你为了她这么高兴的模样儿……你给我记住,我这不是跟你妥协,更不是从此便接受了令妃那汉姓女在后宫的平步青云去——我只是心疼我那个孙儿,心疼我爱新觉罗家的血脉罢了。”
“至于我的尊号,至于我能不能做到孝庄文皇后的地步,我都不在乎,你爱给不给!”
“总之,我要你记着,这大清的江山,是我满人的江山;汉姓女在后宫里,可以为宠妃——但是,也只能为宠妃!贵妃位分,好歹依旧是嫔御,看在那皇嗣的面儿上,我便容了你去。”
“只是,皇帝,你要记住四个字:到此为止!”
“我爱新觉罗家的江山,绝不准一个汉姓女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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