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准宫宴改设在“小瀛洲”。
“小瀛洲”本就有仿杭州西湖的三潭印月,趁日暮西斜、新月初上之际,在灯柱内安放明灯,一时之间便是水天交映,如临仙境。
在这样的水面上,南府艺人也尽了心思,搭起水上浮台来,模拟八仙所乘坐的仙槎;又以丝绢等物包裹木浮板,设成何仙姑亲临的朵朵莲叶。
南府心意奇巧,今晚注定天人两醉。连嘉妃都瞧出来了,忍不住跟顺姬微微一笑:“你瞧今晚的人,可真用尽了心思。你道谁人才有这样的设计?”
顺姬想了想:“应是南府教习们。或者因南府归属内务府管辖,所以也可能是内务府大臣们的设计。”
嘉妃却泠泠一笑:“原本我也是做如是想,可是你们难道忘了么,这些天总有缠绕不去的琴音?那本宫便不能不多想一层:今晚怕是格外有惊喜,另有好戏看了。”
顺姬也是一怔:“主子的意思,怡嫔会利用今晚的机会,耍花样复宠?”
嘉妃轻哼一声:“今晚既是南府演戏,她又原本就是出身南府之人,怎会不利用这样的机会?况且南府艺人,身份一向低微,好容易出了这样一位嫔位的娘娘,他们由上至下自然也会设法周全,以作倚仗。”
嘉妃指着水中三潭:“就如那三潭印月,互为映照,于己亦有利罢了。”
婉兮特地落在英姬之后,只想少听一句是一句。
那日皇上叫她“安心去吧”,可直到今日却还容得怡嫔从容安排,力图复宠……那皇上给她那日的话,便也不过成了这水中月罢了,捞起来也都是空罢了。
。
宫宴起始,大戏登台。南府艺人个个凌波若仙,借助水天月色,看得众人如醉如痴。
八仙之中的七位男性神仙都已亮相,唯余何仙姑一位女神仙。
就在众人翘首期盼之时,忽听得水波之上一阵泠泠琴声扬起。琴音随着水波,澹澹而来。只见一片巨大的“荷叶”开启,一位女子如凌波仙子,端坐抚琴。
登时整个宫宴之上惊呼一片!
使臣们纷纷起身向皇帝敬酒,表达惊羡之意,说皇帝广有四海,连这样的神仙也在身边。
皇帝淡淡地笑笑,从李玉手中接过那赤金抽筒的“千里镜”来,也望向那水中的仙子。
嘉妃手中纵然没有皇上那样精准的千里眼,却也不用猜了,她冷冷一笑:“瞧,果然是占尽风光。今晚这场大戏哪里是什么‘八仙过海’,这应该叫‘众星拱月’才是。这的一切,都只是为她陪衬罢了。”
她望一眼皇帝面上神色,不由得哀哀摇头:“皇上那千里镜乃为西洋人进贡,据说是远航在汪洋上用的。便是百丈之遥,亦如近在眼前。你们瞧啊,皇上用那镜子看得,真是满面的迷醉……她复宠,已成定局。”
婉兮真想闭目塞耳,不想听、不想看,亦不想想。
皇上……终究是叫她失望了。
那么四爷呢?今晚那个高高在上的,还有可能是她的四爷么?
228、凌波()
8更
大戏,不断,婉兮却已无法当那个安定的看戏人。Ww.
她向嘉妃行礼:“回嘉主子,奴才的肚子又不舒服了。奴才求嘉主子恩典,准奴才回去躺躺。”
嘉妃便也连忙点头:“那你快回去吧。自己可走得?本宫叫英姬送你回去吧。”
婉兮忙道:“奴才谢嘉主子体恤。只是今晚大戏热闹,还是叫英姬姑姑留下来看戏吧。奴才不打紧,自己慢慢走回去皆可。切莫因奴才之故,叫主子和姑姑们扫了兴致。”
嘉妃握了握婉兮的手,果然是凉的。
嘉妃叹息一声:“可怜见儿的,本宫心下越发愧疚。如果不是当初给本宫赶那些头花出来,也不致叫姑娘如此。”
作为有皇子的妃位来说,嘉妃能对她如此,婉兮已是毫无半点怨言。
婉兮向嘉妃辞行而去,还没等走出水泊地界,就猛然听见背后传来一片惊呼。
有人惊叫:“怡嫔娘娘落水了!”
。
婉兮正在原地片刻,然后便转身,随着众人一起跑回去。
原来水面之上,那托住人的“大荷叶”,竟然不知怎地从中间断裂了。专心抚琴、毫无防备的怡嫔便整个人落进了水里去。
一众侍卫都忙着叫船去救怡嫔。
皇帝也推开众人,一马当先奔向小舟去:“让朕来!”
哪里有人敢跟皇帝抢,便众人都急忙停下,叫皇帝最先上了船。一叶扁舟映着水天星月,率先滑向波心去。后头也有侍卫登船跟上,只是总要与皇帝保持一定距离,不可超越,也不可齐头并进。
岸上看戏的众人从先时的乱成一团,渐渐倒也稳当了些。只因水中的怡嫔并未沉底,而是半身悬浮在了水上。她虽然吓得花容失色,可是却事实上并无性命之虞。
况且皇帝的小舟已经到了近前,眼前一场危机就可化解。
婉兮也瞧见了。心安定下来之余,便也又沉下去了。
原本以为老天长眼,叫怡嫔吃一回教训。可是看样子怡嫔倒无大碍,况且皇帝亲自登舟去救,到时候怡嫔正好可以梨花带雨倒在皇帝怀里……那今晚,怡嫔这场戏还是演得圆满了。
又或者……呵呵,这一场落水实则就是怡嫔自己安排的吧。
。
婉兮没兴趣看接下来的戏码,转身便逆着人群,再往回走。
一边走着,身后传来皇帝清越嗓音,原来皇帝已经到了怡嫔近前。
皇帝独自负手立在船头,朝岸上使团朗声一笑:“众卿受惊了!实则朕的爱妃并无危险。这园子里,水泽之下,皆布有细网,便是防备有人失足落水。于是怡嫔纵然落水,脚却可踏于细网之上,有惊无险。”
“原来如此……”众人这才都长出一口气,便连最后的一点担心都撤去了。
水天月华,皇帝颀长而立,垂眸望向水中的怡嫔,扬眉一笑。
“爱妃闺名‘水薇’,此时身在水中,果然亭亭若莲,真是窈窕动人,宛若洛神凌波,令朕目眩神迷。”
怡嫔原本在水中惊慌失措,拼命挣扎,朝着皇帝哀声呼救。却没想到听见皇帝如此说。
她一怔,不由得收回了求救的手,转而在水中挣扎着站稳。
229、水舞()
9更
怡嫔的反应叫皇帝满意。他在船头蹲下来,点漆一样的眸,在月色灯光里朝怡嫔隐秘地眨动:“水薇,你可会做凌波舞?你的琴艺,朕已领略过还没见过你舞姿。”
柏水薇这一刻还哪里顾得害怕。
皇上就在眼前,这样独独看着她一个人。她设计了多日的复宠,已然就在眼前甚至,她说不定还能叫皇上对她宠爱加倍。
这样的机缘,设计都设计不来,又如何舍得就这么擦肩错过了?
尽管夜色之下,水已是冷了。水里的冷宛若小蛇一般,咬着她足底皮肉,一丝一丝地透进来,沿着她小腿血脉向上爬升……她都顾不上了。
那心里的渴念太炙,她便半点惧意和防备都撤去了,昂然朝皇帝盈盈一拜:“妾身遵旨。”
皇帝满意点头,抬起双手为她击打节拍。
柏水薇真不含糊,半身悬在水上,唯有双臂可以摆动,却也尽展水莲之姿。
这般遥遥看过去,当真是清丽至极、旖旎至极。真像那八仙中独一的女仙人前来独独为皇帝献舞。
一舞终了,皇帝兴致更浓:“再来!”
如此这般,怡嫔竟是生生在水中为皇帝跳了十数支舞,皇帝方尽兴。亲自伸手将怡嫔拉上船来。
怡嫔则双脚刚一踏上甲板,便整个人从腰之下便僵硬住,狼狈仆倒。
皇帝是亲自将怡嫔抱起来,送到岸边的。一时之间神色之间极尽宠溺。
可是当晚整个“天地一家春”便都惊动了,说是怡嫔回了寝殿之后,便一笔不起,显是受了风寒。
次日一早,嘉妃便也带人去看望怡嫔。
婉兮纵然没跟去,可是也听回来的顺姬说起,怡嫔整个从腰向下都不敢动了,连床榻都起不来了。
“真是报应。”顺姬与英姬絮絮地闲聊:“复宠,便连什么花样都使得出。荷叶里抚琴还不够,还故意跌落水里……虽说五月了,可是夜晚间的水总归还是凉的况她本来就是扬州瘦马,从小就是被饿着长大的,哪里抵得了这园子里的水寒?”
“隐约听说御医嘀咕过,说若不好好调养,可能就此作了病根,便连生养都难了。”
英姬也有些意外:“当真?”
顺姬耸耸肩:“你没瞧她腰向下都是僵的了么?即便皇上反季也吩咐内务府给拨了炭熏炕,她睡在暖炕上,却还是捂了三四层棉被,冻得浑身打摆子。”
英姬便也笑了:“哟,那咱们还真该同情一遭这位怡嫔娘娘了!就算再得宠,就算那洛神舞再美,可是在这后宫里,美色都迟早老去。不能生养的话,那到头来便什么都没了。”
“她一时的复宠而耽误了自己的生养,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顺姬满意点头:“说来还是咱们主子福气大,如今有咱们皇四阿哥呢,便是目下要宠爱有宠爱,来日要倚仗有倚仗。”
婉兮怔怔听着,心下便再也难以平静。
怎么会这么巧,怡嫔就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她现在最想知道,那大荷叶是怎么那么寸就折断了。
那荷叶,究竟是何人设计的?
是内务府?难道,是……九爷么?
230、是谁()
10更
婉兮又等了几日,却迟迟没等来什么动静。
按说怡嫔脚下的荷叶出了这么大的事故,皇上一定会问责,势必要有人承担罪责的。
按着怡嫔今日的病情,负责那差事的,应当已是半条命都没了的。
可是无论是南府当晚的教习、艺人们,还是内务府负责的官员们,没听说一人为此而受责。这便有些,诡异了。
婉兮耐不住好奇,便趁晚上跟英姬同住南北炕的机会,跟英姬问出来。
英姬听了便也笑了笑:“姑娘年纪还小,进宫的年头短,才不明白这宫里有多少道道儿。不瞒姑娘,我跟着主子在这宫里十几年了,早已见惯不怪。”
婉兮忙道:“还求姑姑指教。”
英姬翻了个身,转过来抬头望着北边炕上的婉兮:“宫里的事儿啊,许多没有答案,可是那本身其实本就是答案了。”
“唔?”婉兮还是迷糊。
英姬就笑了:“这事儿不会不追究,是嫔位出了这么大的事,皇上和内务府不能不给个交待。况且就算退一步讲,即便皇上和内务府不急着要说法,那身为苦主的怡嫔娘娘自己也不会善罢甘休啊。”
“她的伤,可是会影响生养的,她必定得拼了命央告着皇上去查才是。可是你瞧,她何曾闹过了?”
“那便唯有一个说法说得过去:那荷叶的事故,便原本就是怡嫔娘娘自己设计的!复宠,她想故意落水,惹皇上怜爱。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连命都不要了!这也算,咎由自取。她说不出口,又怪不得旁人,只得忍下来。”
婉兮也翻了个身,心下依旧疑窦丛生。
那日看怡嫔在水中的情状,她应当是没有水性的。而且水泽下本有细网的事,若不是皇上亲口说开,怡嫔自己怕也无缘知晓。这样一来,她何苦要设计这样的苦肉计?
原本她之前的妙态,已然吸引了皇上的注目,又何苦再画蛇添足呢?
不过英姬的话却也提醒了她一句:这件事儿没有动静,那么症结便是出在三处。
或者是怡嫔自己,或者是内务府;又或者……是皇上。
所以才会无人追究到底。
婉兮次日一早,便寻了理由去找傅恒。
傅恒听见婉兮问荷叶的事,也是意外:“南府确归内务府管辖,此次园子里的大戏,是由我负责。那荷叶的确是我命人去做,可是……我怎么敢令怡嫔落水?”
婉兮略愣怔,便也垂眸微笑:“不是九爷就好,那我便放心了。原本还怕九爷为我而担了干系。”
那晚怡嫔如何对他,九爷是最清楚的。于是她担心是九爷故意惩治怡嫔。
可既然不是……那,也好。至少不会叫九爷担了风险。
既然不是怡嫔自己,不是九爷……那就剩下最后一个可能了。
婉兮思来想去好几天,最后还是趁着归和正前来把脉的当儿,悄悄跟归和正说:“归爷爷……可否有法子,把小的给带进‘九洲清晏’去?”
归和正微微扬眉,却先说:“姑娘先答应我一事:别再叫我‘归爷爷’了……我活百岁就够,不必祸害人间太多年。”
231、乔装()
1更
婉兮也是止不住地大笑。
真好,身为医者,除了回春妙手之外,是应当都有如归爷爷这样一颗带笑的心。否则医者探病,对于病患来说,原本就是凄苦之事;若相对都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那病不用好,命已自然没了一半。
不如这样说说笑笑,便再重的病,便也不再那么可怖。
归和正等婉兮笑够了,才垂眸道:“园子里的‘九洲清晏’比宫里的养心殿还大。园子里的人又多是不认得姑娘的,难免人多眼杂,没有养心殿里那些老人儿那般妥帖。”
“姑娘只以一个二等女子的身份,的确不方便直接到御前去。不过我倒是有个法子,只是不知会否叫姑娘觉着委屈了。”
婉兮妙眸一转,瞧了瞧门口。并无御药房的太监跟着。
宫中御医,两手握着后宫主位、皇嗣们的生死,故此一向干系重大。御医从无机会单独为人诊治,身边必定跟着御药房的太监,还有病者宫内的管事宫人才行。可是今儿,归和正身边儿并没有御药房的太监。
想来是因这园子里果然是规矩没有宫里那么森严,且御药房派驻在园子里的太监怕是人手也不足,这才给了归和正单独来见婉兮的机会。
婉兮便笑了:“正爷爷身边儿,倒是缺个太监。”
从“归爷爷’变成了‘正爷爷’,归和正略忖了忖,倒也行。便笑眯眯点头:“姑娘真是冰雪聪明。”
“只是,姑娘岂不介意穿着太监的衣裳?”
归和正的担心亦有因由:既然要扮作太监,就得穿太监半旧的衣裳。
宫中太监的衣裳都有定数,每年能穿新衣,不过是正旦、万寿等节日,寻常穿的都是半旧的。就算归和正也能给婉兮找来一身新的,可是倘若婉兮不年不节,愣穿着一身簇新的衣裳进皇上寝殿,那不反倒更招人眼目么?
而太监们又因为身子的不齐整,符合婉兮这身量的必定是小太监的衣裳,而小太监们往往难以保证衣裳上没曾经沾过尿溺……故此归和正才颇为踌躇。
婉兮妙然一笑:“不瞒正爷爷,我家里有头青口大叫驴,那年那驴产崽,我跟着阿玛陪在驴圈里整夜。最后困了,也不管什么驴粪蛋儿、驴溺的,就浑睡在草垛里了……”
归和正都忍不住高高挑眉,接着便也笑了:“听闻旗人家的姑奶奶进出多为骑驴,姑娘想来也会吧?”
婉兮认真点头:“会!我骑得还跟张果老一样呢!”
说来说去,还是一不小心给说到《八仙》去了,婉兮忙吐了吐舌。归和正就当没看见,笑眯眯从药褡裢里取出早预备好的衣裳来。
趁着午时人都容易困倦,归和正带着“小太监”走进九洲清晏。一路护军、侍卫盘查腰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