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拉氏点点头,抬眸静静看了婉兮半晌,“……那晚的事儿,我并非看不明白。可是你单担了算计她的口实去,我却还是瞧得出,你内里那慈悲心肠去了。”
婉兮垂首,淡淡一笑,“妾身愚钝,倒没听懂主子娘娘的话去。”
六卷238、苦心()
那拉氏静静凝视着婉兮,“……别告诉我,把公主的事儿,你还不知道。”
婉兮便也垂首,轻轻点头,“皇上那日心下不痛快,在妾身那用过酒膳,便将实情告知妾身了。”
那拉氏沉沉叹了口气,“这话,皇上可以对我说,也可以对你说,却不能对这六宫上下都说明白了。故此,忻嫔诞下八公主来,六宫上下还都以为她正在盛宠,平素也没少了人到宫里来看望她,看望八公主。”
婉兮静静抬眸。
那拉氏又是叹了口气,“也唯有你能明白,我得有多为难——总归这干系到皇家体面,她又终究是我宫里人,我便得替她千方百计周全着,不叫外人看出端倪来,更别在我宫里听出半点风声来。”
“可是我这儿终究是中宫,每日早晚是你们来晨昏定省,除了你们之外,宫殿监、内务府的人也镇日来来往往……我真的怕,若有一眼盯不住,宫里难免有些嘴碎的奴才,便将不该说的话都说给人去了。”
那拉氏这会子面上还能瞧出当日的疲惫来,“可是你又知道皇上对这事儿的心情。若这事儿是从我宫里给泄露出去的……皇上如何能原谅我去?”
“我这一天到晚,一个中宫皇后,倒成了她的老妈子,要替她收拾烂摊子了去!”
婉兮含笑点头,“主子娘娘说的是。终究宫里人多眼杂,便不是主子娘娘宫里的奴才多嘴,却也扛不住宫外的人别有居心。故此忻嫔和八公主若是留在主子娘娘宫里住着,只能是一桩隐患,倒叫主子娘娘日日悬心了。”
那拉氏抬眸凝注婉兮。
“不止我,皇上心下何尝没有这份儿悬心?八公主的事儿,因出在西北用兵扫尾之年,皇上便连皇太后都瞒着,不想叫皇太后知道了——可是忻嫔这么个大活人就摆在这儿呢,八公主也必定一日一日长大,几个月后会说话会走了,便怎么都关不住了不是?”
那拉氏幽幽一叹。
“故此,还是你的这个主意好。那咸福宫里空下来了,那宫里又原本是皇上的琴室,外人不得擅入,这便将忻嫔母女挪过去是最好不过的。”
“咱们宫里又没有‘冷宫’之说,况且忻嫔至少从明面儿上并无过错,甚至是为皇家建功的……这便将她往哪儿挪都不合适。还是放在咸福宫里,倒叫这六宫上下都猜不出旁的来。”
婉兮含笑点头,“妾身也正是此意。”
“况且咸福宫里收存着皇上挚爱的名琴,忻嫔膝下是两位公主,倒也正好能教两位小公主修心养性。将来必定是娴雅宁和的孩子呢。”
那拉氏又是轻叹一声。
“只是你却这个事儿,担下了的恶名和猜疑去。”
“——终究便是给忻嫔挪宫,也总需要个名目。既然不是给她晋位,又为何忽地要挪宫?再说终究那咸福宫里,曾经住着怡嫔那个药罐子。便总难免叫人担心,那咸福宫里还存着病气。”
“故此你那日故意当众演了那场戏,叫人以为都是你在算计她罢了——可事实上,你是将皇上和我的为难,全都由你自己一肩挑了起来啊。”
六卷239、释怀()
婉兮轻轻摇头,起身屈膝为礼,“替皇上和皇后分忧,本就是妾身应当做的,哪里敢叫主子娘娘还这般特地提及?”
“原本,妾身是打算这话儿便连皇上和自己身边儿的女子,都不说的;只是主子娘娘终究明眼如炬,妾身倒真的是什么都瞒不过主子娘娘去。”
那拉氏便也笑了,“我自然是瞧出你不想说的,故此我才非要当着你的面儿,将这话说透了呢!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你这片心意,我都接下了。”
那拉氏说着,忙招呼德格,“还不快去扶着你令妃主坐下?她这会子还怀着皇嗣呢,你们也敢瞅着她起身这么行礼?”
德格忙含笑上前,亲自扶住婉兮的手肘,“令主子快请坐下吧。不然,主子娘娘待会儿得罚奴才了。”
婉兮便也含笑坐下,抬眸点头,“有劳姑娘。”
这些话都说开了,婉兮与那拉氏之间的气氛,又难得地圆融了下来。
婉兮便在这样的气氛里,将永珹那话儿也说了。
那拉氏听得也是挑眉毛,“……你是这样想的?哎哟,我倒是从没想到过呢。”
那拉氏面上终于见了笑模样儿,“终究从前庄亲王、果亲王那两宗皇子出继的故事,都是皇兄做主;我倒怎么也没敢想,咱们皇上春秋正盛呢,竟然就有将皇子出继的心思!”
那拉氏这一笑开,面上的笑容便怎么都禁不住了,那笑洋溢起来,眼角眉梢都盈满了。
婉兮看时机已是刚刚好,这便含笑起身告退。
那拉氏亲自送到翊坤门,拉着婉兮的手道:“虽说咱们两个宫这么紧挨着,可是你这会子都显怀了,便是多挪动几步,也是难免要累些的。”
“况且你这是三十岁以后,连着三胎。这得什么身子骨儿才扛得住啊?虽说是皇上疼你,可我都替你心疼呢……”
两人含笑对视,那拉氏拍拍婉兮的手,“今儿也劳累你了。快回去歇着。”
“如今我这宫里可清静下来了,我自然能腾出手来顾着后宫的事儿,你便别再跟着操心了。好好儿养着孩子才要紧。便是行礼请安,也不必每日都过来。便听我的,只按着咱们满人的老规矩:三日一小安、五日一大安,就够了。”
。
婉兮扶着玉蕤的手,缓缓向南走回永寿宫来。
玉蕤轻声道,“奴才瞧着,皇后这会子终于想明白了——有一半汉人血统的三阿哥,早已被褫夺了承继大位的资格;如今有一半高丽血统的四阿哥也有出继的迹象,那她从前的那些担心、防备,倒都是白担了那个心。”
婉兮轻轻扬眸,望向这二月底、已然隐隐春光浮生的碧空。
“我就是要让她想到,同样是一半汉人血统的小十四,同样威胁不到永璂的地位去。她对我的防备,实则也是多余了。”
“便是从前年轻,还与我争皇上的恩宠。可是如今我跟她都到了这个年岁,她已然四十多了,这会子便那争宠的心都淡了。即便是我丹霞皇子,皇上也给了这么明确的信,那她自然可以将心放回肚子里去了。”
六卷240、好不好吃?()
皇帝原本说要二月启程去祭陵,可是一直延宕到二月末,还没走呢。
总归永寿宫这么近,皇帝没事儿便叫高云从抱着奏折,到永寿宫来批阅。
若遇见西北送来的战报,一时委决不下之时,便将小十四抱到怀里来。小十四这会子七个多月了,正是能稳稳当当坐着的时候儿,皇帝便由着他伸手在炕几上乱抓挠,一阵忙乱过后,他自己脑海里反倒乱绪捋顺,平定下来了。
原本皇帝批阅奏折的时候儿,婉兮不该在近旁。可是这会子因为小十四的缘故,婉兮可怕小十四那小手不分轻重,打翻了砚台染了奏折,或者干脆抓过奏折给撕了就糟了……婉兮便不得对面炕上坐着,跟皇帝隔着一个屋地下,远远盯着小十四。
这日瞧着瞧着就不对了,那小十四兴许也知道他皇阿玛纵容他,这便从皇帝腿上扶着桌沿儿站起来,伸手奔着砚台里的墨汁儿去了!
这会子皇帝正对着几分奏折出神,婉兮不便过去打扰,便只自己运气,紧盯着小十四。
她只是怕那小子手上沾了墨汁儿之后,再一巴掌拍到奏折上去,那可怎么办啊!
可是好在小十四将手在砚台里打了个转后,满意地抬了起来,没往奏折上去拍,反而是举回到自己眼前来,小眼珠儿还对了半天焦点,找到了合适的距离,这才认认真真“观赏”了起来。
婉兮悄然吊着眼线,心里真是不知该笑还是该叹气。
也是,对这七个月的小孩儿来说,哪有什么干净埋汰的概念呢?他还觉着摁了一手掌心的墨,挺好玩儿的呢!
也是,皇上御用的墨,可是上好的松烟墨。里头不光是有松油的胶凝手感,更因配料里添加了麝香、冰片等,味道可好闻了呢——也兴许,她这位小爷,将这气味儿芳香的东西,当成好吃的了。譬如黑芝麻糊之类。
小十四这七个月多大的时候儿,正是吃各种米面糊糊呢。
婉兮伸手叫玉蝉,轻声吩咐,“叫嬷嬷们去备一碗黑米的糊糊来。”
婉兮其实已经想到前边儿了,可是再快也没有人家小十四的反应快。玉蝉还没能迈出门槛儿呢——小十四已经直接将那黑乎乎的小手给——塞嘴里了。
。
“哎呀你给我吐出来!”
婉兮也顾不得自己还怀着孩子,外加皇上这会子批阅奏折呢,从北边炕上直接蹦下来,就朝南炕上冲。
玉蕤吓得赶紧跑上来抱住婉兮,“主子!跑不得!”
皇帝一垂眸,也瞧见自己这小儿子是干嘛了。
虽然皇帝没有全程都看见,没有婉兮观察那么仔细,不太了解前情后果,不过皇上一看小十四这一嘴的墨,却半点都没着急,反倒扬声大笑。
婉兮在玉蕤的搀扶下站稳当了,急得脸都通红,“爷还乐!”
小十四有些被他娘的激烈反应给吓傻了,站在他阿玛怀里,都忘了把手从怀里给抽出来。一双黑豆儿似的小眼珠就愣愣盯着他娘看。
皇帝却环住他小小的身子,柔声道,“好不好吃?”
六卷241、春来了()
一听皇上这口风儿,婉兮就急了,“爷,你还这么着?”
皇帝大笑,圈住了小十四那小小的身子,眨眼道,“本来就好吃,是不是?阿玛闻闻,嗯,真香!”
皇帝说着话,却也伸手给小十四左右唇边的墨迹擦去,“看以后还谁敢说我们小十四‘胸无点墨’去?别看我们才七个月大,可是这肚子里的墨啊,多着呢!”
婉兮都被气乐了。瞧她这个爷,这个歪理啊!
婉兮还是走到皇帝炕边儿上,伸手去拉小十四,“……终归是墨,他吃了怕会肚子疼。叫给嬷嬷,叫去好好儿给灌些水给冲冲吧。”
皇帝却还是笑,伸手婉兮的手,“别担心,配料里都是好东西。爷小时候也尝过,还不是长这么高?”
婉兮不由扬眉。
皇帝抱住小十四,便用下巴颏上的胡子,在小十四脸颊上扎了扎。
“爷的儿子,就是像爷!”
婉兮的心下一软,那满肚子的担心,倒也都点点稀释而去了。
皇帝这才端起炕几上的清水,亲手喂着小十四喝下去。
瞧着小十四在皇上怀里那么乖乖喝水的模样儿,倒比三四个嬷嬷一同动手还更乖巧听话,婉兮这便也放下了心来。
婉兮便上前将那炕几上被小十四拂乱的笔墨纸砚都亲手给拾掇起来。目光瞄过皇帝刚朱批过的一份折子,不由得垂眸轻笑。
皇上是写:“谕军机大臣等:满洲大臣奏事,称臣、称奴才,字样不一。着传谕嗣后颁行公事摺奏,称臣;请安、谢恩、寻常摺奏,仍称奴才,以存满洲旧体。”
她的爷啊,有时候瞧着,真的不像是这么大一个中国的天子;反倒像个大管家,什么大事小情、事无巨细的都管。便连这么大一点小事儿都要亲自下旨的。
——眼见就奔五十的爷,还能如此精力旺盛,倒也真是好事儿。
其实满洲人所自称的“奴才”,跟汉人以为的蔑称,不是一回事。因八旗制度,旗下人在旗主子面前,都要有一个卑称,这便是“奴才”。这个“奴才”与汉人所称的“卑职”、“下官”等,意思相近,只不过满洲人在关外的时候,并无这样细致、词汇可用,故此才都统称“奴才”。
而当大清入关,融入中原文化,有些满洲大臣便也开始学着称“臣”。只是有些人随了汉俗,有些人还保留满俗,这便一时之间臣、奴才地乱称了起来。皇上才故意有这样的一番廓清。
殿内正静下来,忽地两股子旋风旋了进来。
婉兮还没等回过神来,两个小东西已经在皇帝面前行礼请安了。
婉兮忍不住掐起腰来。
这两股子旋风自然不能是旁人,一个是福康安,一个是——小七。
福康安倒也罢了,总归天生就是这个性子。可是小七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一向安安静静的闺女,这怎么也跟着成了一股子旋风了?
如今一岁半大了,跑也跑稳当了,这便了不得了,跟着一起变旋风了哈?
六卷242、花满头()
婉兮掐好了腰,还没等开审呢,皇帝却先笑了,伸出另一只手臂来将小七也抱进怀里去。
“哟,我闺女今儿怎么这么好看呀?”
小七这一被抱起来,婉兮才瞄见,原来小七今儿头上戴着花环儿呢!
虽说这才二月末,可是今年节气却早,清明节已是过了。故此已经有早春的花儿,都开了。
小七这会子头上戴着的,正是鹅黄的迎春花儿。
——不知是被谁的巧手啊,将那花枝儿给编成了花环儿,戴在自家闺女头上,当亲娘的怎么看自然怎么稀罕。
婉兮便也笑了,错眼儿瞟了福康安一眼。
她这会子终是身边有小十四,肚子里还有一个呢,精力上的确有些分不过来;况且小七放在婉嫔身边儿,她也放心,这才不是每日都亲自教小七立规矩了,由得小七镇日跟着福康安疯跑去。
从前有拉旺在,拉旺的性子跟福康安正好儿是一静一动,一同陪着小七身边儿,还能叫小七的性子在动与静之间中和平衡一些。如今拉旺没在宫里,这便眼见着小七受福康安的影响大了起来——这不也都跟着变成一股子旋风去了么?
听见皇阿玛夸奖,小七开心地从自己头上将那花冠给摘下来,伸手戴在了皇帝的头上。
她欢喜地直拍手,“阿玛戴上才最好”
婉兮心下酸酸甜甜地叹息——小七跟麒麟保镇日疯跑去呀,虽说也变成旋风了,不过倒是有一宗好处——学说话更快,这嘴也更溜了。
皇帝头顶花冠,含笑晃着脑袋,又去逗小七和小十四,“好看么?”
小十四还在懵懂的月龄,只知道张开小嘴儿,露出小牙花子跟着傻乐;小七却已经甜嘴巴舌地哄人儿了,“皇阿玛戴,最好”
皇帝大笑,将一双儿女抱紧。却还是伸手从头上将那花环摘下来,戴回小七的头上去。
“可是阿玛却觉着,还是小七戴,第一好看啊!”
小女孩儿家,谁不喜欢被这么夸呀?小七便也不坚持了,捂着脸笑着扑在皇帝怀中,咯咯笑如银铃。
皇帝拢着小七,含笑吟诗道:“金英翠萼带春寒,黄色花中有几般?”
小七听了,从皇帝怀中抬头,正正经经说,“对!保保就是说,这花儿是黄色的,才最合我戴!”
迎春花的颜色,鹅黄或者近明黄了,可不最适合皇家公主戴么?
婉兮却听得有些挑眉,目光滑向福康安腰上去。
福康安腰上,也有一圈儿迎春花编成的花环。只不过小七那个是戴在头上的,叫花冠;福康安这个,倒像一条腰带了。
若福康安觉着这颜色是适合公主戴的,那他自己这一圈儿——又算怎么回事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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