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兮不由得目光凉了下来:“皇上瞒了我什么?你又想来挑拨我与皇上么?怡嫔,若你是存着这样的心,那你今儿不管说的是什么,我都不会信你;而你和你妹子,都要为你今日所说的一切谎言,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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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嫔点点收了笑意,面上化作冷寂。
“你不必如此要挟我,你放心,我不敢。只是我不是怕你,我不过是怕皇上罢了。令嫔,我没什么斗不过你的,可是,我斗不过皇上!他是天子,这天下的人,又有谁是他的对手?!”
二卷227()
婉兮凝着怡嫔,见她并不像说谎的模样。这便点头:“好,我便信你这一回。你说吧,我听着。”
怡嫔猛地转头,不肯看婉兮,而是看向窗外去。
“乾隆七年,他给了我一个恩典,找到我亲生的娘、兄弟、小妹,叫傅恒给接到京师来,命入内务府包衣佐领。赏给家里房产、田地、披甲人钱粮。这对我来说自然是圣恩。”
“我原本对他感恩戴德,结果他回头在今年内务府女子引见时,便翻了我妹子的牌子,将我妹子也给弄进宫来!撄”
“皇上明明知道,我从小离开家,对这个妹子极有亏欠,他便将我妹子也弄进宫来,这岂不是牵制于我?!”
婉兮静静听着,并不为怡嫔的情绪所左右,只淡淡应了声:“是么?”
“自然是!”怡嫔的泪滑落下来:“将我妹子弄进宫来倒也罢了,却偏偏不放在我宫里,而是送到愉妃的位下去!如果说这不是牵制之法,还能是什么?”
偿。
婉兮淡淡抬眸:“你若非说是‘牵制之法’才能安心,我便由得你。只是这世间的‘牵制之法’倒更多都是预防吧?都只是想叫那目标之人别做出格的事儿去,若做了也要投鼠忌器。”
“那我倒要问怡嫔你:你有什么怕被皇上牵制的么?你如若没有短处,又何苦这样担心?”
怡嫔紧咬牙关,忽又不说话了
婉兮轻哼一声:“怎么,还是与我默认了,你当真是有被皇上捉到的短处去,是么?你恨皇上抓到了你的短处,又恨皇上留了你妹子的牌子,所以你才要报复皇上,故此才设计害我,再经由我去谋害圣驾,是不是?!”
婉兮缓缓起身,睥睨怡嫔:“柏水薇,你好大的胆子!你妹子与你全家若因此死了,在阴间也只找你寻仇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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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
谋害圣驾的罪名没人敢担得起。柏水薇也是惊栗而起,嘶声分辩。
“我从小被拐卖,乾隆七年那会子才由皇上帮我找回我娘、兄弟和妹子。我若胆敢谋害圣驾,杀头的不止我一个,我家人也得陪我一同赴死!我岂能这么对他们去?”
婉兮垂下头来。人之常情,倒也有理。
“就算你不是想谋害圣驾,你却也是想找我复仇吧?当年在园子里的旧事——你落水,听说受了凉;之后又被皇上放在园子里那么久……你不敢记恨皇上,这便记恨了我去。”
“皇上是皇上,我是我,”婉兮淡淡垂眸,“你不敢谋害圣驾,可是你却敢设计害我!你便不用担心连累你家人,即便案发,也只是你一命抵一命罢了。”
柏水薇冷笑着摇头:“你说得对,我自是应当向你报了仇去。只是话又说回来,你觉着你这病是能害得了你性命的么?我若当真找你报仇,我自当叫你死!”
“这病是不能叫我死,”婉兮抬起眸子来:“可是你却是想叫我生不如死!你是想叫我活着却不能再亲近皇上,你是想叫我活着于心中却要痛恨着皇上去。我若中了你的计,即便活着却还不如死了!你的计策,是比叫我死了更阴毒的!”
二卷228()
“你说的没错!”
柏水薇冷笑着,眼角都迸下泪来:“这世间最残忍的刑罚的确不是死刑,而是生不如死!不过我说的不是你,我说的是我自己!——我此时不就正是在生不如死么?”
“令嫔,你可知道我当日在园子里受了什么样的苦楚!我是后来才知道,张德全后来被抓去一遍一遍地净身,生不如死;而我自己呢,落水之后受了寒,落下了病根儿去,看似表面上没什么,可是御医却说我外寒入体,这辈子已是不能再有孩子了!”
“魏婉兮,若说狠毒,你可知道你也事实上毁了我的一生去!”
婉兮心下也是微微一跳偿。
虽当年在园子里,那一切都是怡嫔自找的。可是终究……女人若因受寒而一辈子无法生育,那倒也当真是悲惨了。
婉兮垂下头去,指甲抠着掌心:“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不管你信不信,我倒是不想的。撄”
怡嫔迭声冷笑:“可是我都那样了,皇上却还不放过我。他怕我找你报仇。”
“皇上将我一家人都找回来,放在内务府旗下,交给傅恒亲自看管着。应名儿是给我的恩典,可事实上就是在牵制我,就是叫我不敢找你报仇!”
“令嫔,你什么都不知道,三年了,皇上悄悄儿替你做了这样的安排已经三年了!我这样眼睁睁看着你进封、得宠,却投鼠忌器,根本就不敢找你报仇,也已经快三年了!我这一日一日,才当真叫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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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也是微微怔住。
柏水薇凄然地笑:“所以你瞧啊,我这一身的病,其实是怎么来的?乾隆六年十一月那会子,我趁着册封礼从园子回宫来受礼,那时候儿我在宫里留下来,我也以为我是在装病。”
“可是从乾隆八年以来,我才知道,原来我从那会子开始,已经是实实在在地病了。我病到如今的模样,容颜尽损,便是因为这生不如死给憋屈的。”
“令嫔,我已经落到这一步田地,我我一家人都在皇上手里攥着,你说我还敢加害于你么?如今皇上更将我妹子都放进宫里来了,我纵然再不甘心,你说我还能再拿你如何?”
兔死狐悲,尚且物伤其类。更何况此时同为宫中不由自主的女人。
婉兮心下已是生不出的胜利者的优越感来,她这一刻所能做的,只是轻轻摇头:“可是这世上虽然有投鼠忌器,却也有拼死一搏吧?皇上虽然辖制了你家人,可是说不定你只自己报仇,而顾不上家人了呢?”
柏水薇攥拳冷笑:“你尽可以将我向不堪里想去!总归我告诉你,设计你的人不是我!不是我不想,只是我不敢罢了!”
婉兮缓缓站起身来:“就算设计陷害我的人不是你,可是你既然知道这个病,便必定知道背后的人是谁。”
怡嫔轻轻一笑:“我不会告诉你的。”
婉兮轻轻抬起头来:“你不会告诉我?你以为等皇上回来,就不会向你追问下去了么?你可以今日不告诉我,却要想想来日如何面对皇上!”
二卷229()
怡嫔眯起眼来:“来日不是还很远么?再说等来日真正到来之时,谁知道还有别的什么变数去呢?就算到时候要面对皇上,兴许我也有了其他的法子可以应对了呢?”
婉兮不由得眯起眼来:“那你妹子,你是不顾的了。”
怡嫔却翻眼一乐:“你是想说我小妹兴许过了你的病气去么?其实就算过了也无妨,我既然知道你身上的是什么病,我自管对症拿药给我小妹去医治便罢了。”
“令嫔你是聪明,可是我柏水薇也不傻。况且我从小到大的环境,比你要复杂百倍。这些揣度人心的本事,我只在你之上,不会输给你去。”
因为怡嫔的顽固抵抗,婉兮的线索不得不到这儿就断了撄。
婉兮走出咸福宫,回眸望宫里树影幽幽,也只能等着皇上回来再定夺了。
偿。
揣了一腔的懊恼,婉兮不想回宫,便让毛团儿去叫了玉函来,这便一路朝永和宫去。
陈贵人此次也留在宫中,婉兮自当见见。
到了永和宫,陈贵人亲自迎出宫门外来,按着礼数给婉兮见礼。
婉兮忙伸手给拉住:“陈姐姐若如此,当真折杀小妹了。”
陈贵人倒也恬淡地笑:“这是宫里,最要紧的便是‘规矩’二字。有了规矩,这个宫里才有安宁;有了规矩,才每个人心里都不会慌乱。”
“此时令嫔已在嫔位,我却还是贵人,按着规矩,令嫔理应受我这个礼。这不是令嫔自己托大,而是这个位分理应得到尊重。”
婉兮也只得由得陈贵人去,待得陈贵人行完了礼,婉兮又故意回了一个礼:“这个礼与位分无关,只计较咱们两个的年纪去便罢。陈姐姐是姐姐,小妹理当也因为这个年纪而行个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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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贵人便也笑了,伸手毫不介意拉过婉兮来,两人一同进了殿去落座。
陈贵人叫白果上茶,玉函因从前也是永和宫里的人,便自然上去陪白果一同忙活。
陈贵人便静静打量婉兮:“在我这里不必强颜欢笑,我瞧得出,你今儿并不欢喜。”
婉兮知道什么都是瞒不过陈贵人的,她从咸福宫那出来就直接来找陈贵人,自然也是想将心事托付。
婉兮垂下头去:“不知陈姐姐知不知道,我此前去园子里,实则是养病去了。”
陈贵人便笑了:“什么病?可与皇上是相同的病?”
婉兮霍地扬起头来:“陈姐姐知道了?是皇上告诉给陈姐姐的?”
陈贵人轻笑摇头:“怎么会~皇上病倒之后,皇后娘娘便亲自搬进养心殿去伺候皇上,六宫都不准见。我连皇上就见不着,又怎么会听皇上说起这个呢?”
陈贵人含笑顿了顿,又道:“只是皇上病了,你这又说你也病了,算算日子,你们两位的病正是前后脚发的。故此我才以为你们是相同的病啊。”
陈贵人说得合情合理,婉兮只能脸红垂首:“……我瞒了谁,也不敢瞒着陈姐姐。陈姐姐本是这后宫里第一心思剔透的人:陈姐姐说得对,我跟皇上的病是相同的。皇上的病,其实——是我过给皇上的。”
二卷230()
陈贵人闻言便也是轻轻一声唏嘘。
“从前我也曾照料过至亲的人患病,最是心疼时,心下的愿望不过是:愿我与你生一样的病,纵不能代替你疼,却也可陪着你一起疼。”
“这话在民间也都只是心愿罢了,没谁能办到;我却怎么都没想到,如今在这宫里却见着了——”陈贵人捉过婉兮的手来,轻轻拍了拍:“更何况能为你做到如此地步的那个人,更是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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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贵人轻柔缓缓的一句话,便将婉兮的泪珠儿给催了下来偿。
婉兮急着吞泪,之后才猛然想到陈贵人正捉着她的手……婉兮一边收拾眼泪,一边急忙站起身来,想要抽回手来,与陈贵人拉开安全的距离去。
“好了,别挣了。好歹我身边的丫头叫的都是‘白果’、‘赤芍’这些药材的名儿,我便也自然心下有数儿的。撄”
陈贵人笑着反倒将婉兮的手给抓稳:“照我瞧着,你果然是还病着呢——如今你表面的病是好了,可是你心里的病却还没除呢。”
“你瞧我都意你的病了,你自己却反倒只想着闪躲开。那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相信自己没事了呢?难道未来在这宫里的时光,你便都要害怕着而这么躲闪开么?”
陈贵人的话说得这样明白,婉兮自己也站住,难过地点头:“陈姐姐总能直说进我心坎儿里去。其实我这次回来,是经御医确认过可以回宫,这才回来的。御医都说我已康复,可我兴许是那几个月间习惯了与人躲闪开,便改不过来了。”
“你这心里的病根儿啊,我认得,它们一个叫‘后怕’,一个叫‘仇恨’,一个叫‘心急’。”陈贵人点头:“也是因为你心里的病根儿还没除尽。你到我这儿来了还强颜欢笑,倒叫我忍不住揣度,你之前是去了谁的宫里,是遭遇了什么事情。”
陈贵人不用等婉兮回答,便自行道:“瞧你方才走来的方向,还有排位在我前头的主位,我便也怎么都知道是咸福宫了。那便自然是去见怡嫔。”
婉兮忍不住轻咬嘴唇:“……怡嫔是知情的!我先怀疑她是主使,后来她说的话倒也说服了我;只是她却怎么都不肯告诉我背后的人是谁!”
陈贵人抬眸看了她一眼:“故此你便将自己困进牛角尖儿里了。非要问出答案,否则心里便如堵着;越是接近真相的时候,就越是耐心耗尽,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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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被陈贵人问得一怔。
“听陈姐姐的意思,我仿佛不该如此?”
陈贵人垂眸淡淡一笑,正好白果和玉函将煮好的茶呈了上来,陈贵人就先招待婉兮喝茶,吃果子。
待得松快了片刻,陈贵人才缓缓道:“从小念书,先生都教要‘求甚解’。求甚解当然是好精神,只是总要分清楚是在什么地方,对着什么事儿。”
“此时咱们是在宫里,我进宫这些年,倒点点悟出一点道理:这宫里的事儿啊,有时候倒未必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否则那个答案就算真的问到了,却未必是自己想要的那个;而得到这个答案的过程里,付出的代价兴许比你得到的还要沉重许多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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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卷231()
婉兮有些没听懂。
陈贵人点点头,也不意外:“令嫔今年才多大呢?虽说已是进宫五年,是个大姑娘了,可是说到底也才不过虚岁十九,实岁还不到十八呢。说起来这个年纪还最是按捺不住火气的时候儿。”
婉兮忙上前捉住陈贵人衣袖:“还望陈姐姐指教。”
陈贵人含笑抬头,望住婉兮的眼睛:“先不说咱们自己,便是贵为天子的皇上,可凡事都求甚解么?便如前朝鄂尔泰与张廷玉的朋党之争,皇上会不会当真将两派臣子都叫到眼前,一个一个逼问出是否有此事实的?”
婉兮咬住嘴唇:“自然不能。偿”
陈贵人便也点头:“皇上登基十年了,可是这十年里把持朝政的始终都是张廷玉和鄂尔泰为首的两派老臣。这十年来,宝座上的天子是皇上,可是实际上维持这朝堂运转的却是那两派臣子。”
“皇上若求甚解,便要将两位老臣的朋党之争彻底掀开。可一来这样会叫朝政停摆、无法维持运转之外;更要紧的,便是不免也要伤及先帝的颜面啊。终究这两位老臣是先帝就给皇上的顾命大臣、辅政大臣,皇上若当真直接问罪两人,便等于是不顾了先帝的颜面。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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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点头:“我明白。皇上这些,在朝堂上已是隐忍了十年。”
“后宫何尝不是如此呢?”陈贵人轻轻拍拍婉兮的手背:“在皇上登基之前,这宫里的女人都是先帝赐给皇上的。与前朝情形类似,先帝挑的人自然是符合先帝心思的,可是却未必是符合皇上自己的心意。”
“可是这些人既然被赐到皇上身边儿,皇上便不能不接受,表面儿上甚至不能不宠着,否则便会落下不敬先帝的名声去。所以你瞧如今这宫里,居上位者都是先帝赐给皇上的这些老人儿;一个一个生了孩子的,同样都是这批老人儿。”
“这体现的更是皇上对先帝的崇敬之情,与前朝一样,是叫天下人都看见,先帝留给皇上的这前朝和后宫,皇上都好好地继承着、照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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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贵人轻叹一声:“说起来,我也是其中之一,也同样是被先帝赐给皇上的。可是自从我到皇上身边儿第一天,甚至第一眼,我就知道皇上是不喜欢我的。皇上不过是敬重着先帝的心意,对我以礼相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