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进宫的时候儿恰逢令主子往园子去,这便错过了,奴才未得见过令主子。今儿还想着说不定哪一日在宫里能遇见,奴才好给令主子请个安。没成想今儿这就撞见了。”
二卷222()
小柏氏的嗓音也是如泠泠玉珠,饱满而清脆,“奴才实在是眼拙,原本没见过令主子的面;又因为这殿门口烛火昏暗,奴才竟也没瞧出令主子的服饰来,这便失了礼数,还请令主子宽宥。撄”
几句话之间,婉兮听其言,观其行,心下已是约略有数。
婉兮含笑点头:“可说是呢,我也遗憾走得巧,竟与你错过了。不过幸好我与令姐怡嫔同在宫中这几年,对怡嫔的眉眼倒是熟悉的,这便凭着你们姐妹的相似给认出来了。快别这样多礼,日后咱们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
婉兮一时没什么见面礼,便从头上摘下一朵自己做的通草花来:“我来得急,不及带什么像样的见面礼来。这是我亲手制的通草头戴花,从前便连皇后主子都肯赏脸戴着的。你如不嫌弃,便留着妆点一二吧?”
小柏氏却后退一步,远远蹲身:“奴才岂敢受令主子的礼去?令主子的心意奴才领了,这回奴才对令主子失了礼数,是如何都不敢再受令主子的赏了。不如等日后,若奴才有幸能替令主子办了什么差事去,令主子再赏不迟。”
。
婉兮的面容浸入殿门口那光影的幽暗里,神色未变,她便将手收了回来:“也好。下次等你进封,我必定亲手做一匣新的给你做贺礼去。”
小柏氏便含笑点头:“借令主子吉言。”
婉兮又道:“今儿时辰晚了,我只来得及来给两位贵妃、愉妃请安,实在是来不及过咸福宫你姐姐那边去了。怎么都得明儿去看你姐姐,若你们姐妹见了面,还要请你代我解释一二。”
小柏氏便笑了:“令主子太客气了。奴才姐姐身在嫔位,令主子同身在嫔位,故此怎么都没有令主子还要特地去看我姐姐的道理。令主子尽管安心回宫吧,若令主子明日得了空去瞧瞧奴才姐姐,那也是令主子与我姐姐的情谊呢。”
婉兮便点头:“那好,我也不耽误你了,来日再见。偿”
婉兮含笑转身,走出储秀宫便一把攥住了献春的手。
“献春,是怡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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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春也吃了一惊:“主子缘何这样说?方才那一瞬,主子可是发现了那小柏氏什么马脚去?”
婉兮深深吸气,努力叫自己平复下来。便赶紧回眸望一眼储秀宫门口,以免后头跟出人来,将她这模样给看见了。
幸好这长街幽暗,的神色都能被夜色完美地掩盖住。
婉兮便将献春的手攥得登紧,撑着献春的手,沿着长街,踏着夜色,快步朝前走:“你没瞧见么,方才我给那小柏氏头戴花,她竟直接倒退两步去,坚辞不受。这便是说,她怕知道我染过那病的,知道那病能过给人去,故此不敢接我碰过的东西!”
献春也是一惊:“叫主子这样一说,奴才便也这样觉得了!”
婉兮用力吸气:“原本我今儿一路到各宫去请安,对纯贵妃、娴贵妃确都存了一点子试探之心,故意与她们各自拉远、拉近距离,观察她们的神色。可是小柏氏不同!”
二卷223()
婉兮立在这长街的秋夜的风里,觉得浑身都冷透。
“这小柏氏因是在宫门口忽然撞见的,我心下又对她存着一层歉意,故此原本无意试探,只是真心真意想送她见面礼去。”
“可是我怎么都没想到,叫我给试出来异样的,反倒是她!”
婉兮撑住献春的手,大口吸气。
“只是这小柏氏毕竟刚刚进宫,她进宫的时候咱们已经往园子里去了,那么这小柏氏是如何知道我患病的?在这后宫里,便必定是她姐姐告诉给她的!”
“她之前还说,知道我今儿回宫。那咱们进愉妃宫里请安的时候,她又在哪儿?是不是就是去了她姐姐宫里,被她姐姐提醒了要与我拉开距离去?偿”
这秋夜的风已是凉了,可是献春额角还是不由得淌下汗珠儿来。
“主子说的对,这样想来,怡嫔倒的确嫌疑最大了!”
婉兮走在夜色里,旗鞋底笃笃敲在路面上,动静在这夜色幽静里传出去老远。
“这会子各宫的宫门已是要下钥了,那小柏氏已是来不及将撞见我的事去说与她姐姐听。那明儿一早,等咸福宫开了宫门,咱们便头一个去会会怡嫔,杀她个措手不及!我倒要看看,她又会如何面对我!”
。
婉兮回到宫里来的头一个晚上,几乎是算着时辰的。待得天亮便立时起身,果然趁咸福宫开了宫门,便第一个要见怡嫔。
咸福宫门上的太监不敢怠慢,一溜烟儿地跑进去通禀。
却等了好半晌,才见得怡嫔身边的一个女子叫金盏的,急急忙忙迎出来,到了宫门口忙蹲身向婉兮请安:“奴才咸福宫头等女子金盏,给令主子请安。回令主子,我们主子刚起身儿呢。衣衫不齐整也不便见客,这便耽误了一晌。还请令主子勿怪。”
“不必那般拘礼,”婉兮含笑颔首:“是我来早了,失礼的是我才是。总归这宫里的时光长着呢,我不急,我就在这宫门口候着。尽管等你家主子拾掇好了,我再进去也不迟。”
“不敢不敢,”金盏忙向里“我们主子已是收拾好了,令主子快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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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一进咸福宫后殿,迎面便闻见打鼻子的药香。
婉兮倒也没意外,毕竟从几年前怡嫔赖在宫里不走了的时候起,她的借口就是病了。既然病了,自然要吃药的。
可是当婉兮当真瞧见炕上歪着的怡嫔时,才当真吃了一惊。
曾经花容月貌、人如其名的怡嫔柏水薇,此时竟然瘦得脱了相。
自打乾隆八年,怡嫔与娴贵妃当众争吵,叫几个人都受罚禁足了之后,怡嫔便托病甚少出现在众人面前了。婉兮也当真有些日子没见过她,却不成想她如今成了这副模样。
婉兮一时盯着她,满肚子的话都不知从何说起了,也只能朝她微微躬了躬身。
怡嫔强撑着笑笑:“如今你已是令嫔了。你我同在嫔位,倒不必拘礼了,便请坐吧。”
婉兮故意朝怡嫔走过去,作势想要坐在怡嫔身边儿。怡嫔忙摆手:“还不快给你令主子搬过张椅子来?我这病恹恹的,别过给你令主子去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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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便也立住,立在脚踏上居高临下看了怡嫔一会子,这才退后一步,坐在了金盏搬过来的椅子上。
“怡嫔客气了。怡嫔此时在病里,怕病气过给我去;实则我又何尝不是在病中,又何尝没有病气能过给怡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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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嫔那张脸上,不由得拂过一缕难以描述的神色去撄。
不过她随即便也安定下来,幽幽一笑:“倒不知令嫔是生了什么病?我这里药多,说不定有令嫔能用得上的。”
婉兮却轻轻摇头:“怡嫔这里的药虽然多,只是怕我这病便是连怡嫔这里的药都是治不好的呢。”
怡嫔便憔悴一笑:“那你说说看。”
婉兮轻轻扬起眸子来:“比如可用硫黄熏衣熏人,亦可用水银混入雄黄涂满身。再或还有些土法,譬如用白鸡毛烧成灰,用芝麻油调成糊,抹在身上;又或者用鲜酒菜混了淘米水,烧开了泡浴……偿”
怡嫔不由得微微愣住。
婉兮便笑了:“看样子,这些法子便连怡嫔也给吓住了,是么?”
“这些法子不是本身便有毒性,稍不小心便反受其害的;要么简直就是糟践人的,满身上下都不是味儿,脸自己闻着自己都要呕吐出来的。怡嫔确定,你宫里当真备着这样的药,且你自己肯用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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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嫔垂下头去:“倒不知你害的是什么病。”
从婉兮的角度,倒看不清怡嫔面上是什么神色。
“我也不知是什么病。”婉兮便索性调开视线,反倒高高扬起下颌来:“不过幸好我都熬过来了。那病纵然还容易反复,不过暂时奈何不得我去了。”
怡嫔半晌没有说话。
婉兮打量她半晌,便又清笑一声道:“说来有缘,昨儿我去给愉妃请安,在储秀宫门口撞见了令妹。令妹也是人如其名,当真是清灵秀美如菱花,与怡嫔当年风姿最盛时堪有一比。”
怡嫔抬眼望过来,还是没说话。
婉兮也自不慌不忙道:“从此你们姐妹两个与我都要在这后宫里一起,便也该多亲多近。我昨晚到储秀宫去请安,虽去得急,来不及带什么见面礼去,不过我还是‘亲手’摘下头上的头戴花去送给令妹。”
“我‘亲手’将那头戴花交给令妹,令妹‘亲手’接过,好歹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去。”
怡嫔面色便是重重一变,猛然坐起,险些踹翻了炕几上的药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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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见了,终于浅浅而笑:“怡嫔这是怎么了,为何如此激动?”
婉兮说着亲自站起来走过去,故意伸手要扶住怡嫔:“来来来,快快躺好。有话慢慢说,千万别起急了。”
怡嫔猛地向后躲开,一双枯槁的眼中已是甭出泪来:“我当真不明白,你们一个一个的为何都非要如此欺负我妹子!她只是个孩子,刚进宫来,不谙世事,根本不知道你们一个一个的都藏着什么样的心肠!”
“什么心肠?”婉兮高高立着,睥睨着怡嫔:“若说那心肠,你又比谁少过半点去?!怡嫔,你当日在园子里,吩咐你手下太监张德全朝我狠狠踹来的时候,你那揣着的又算什么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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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嫔的眼已是红了。
“不管我在宫中曾经对你们如何,你们尽管都冲着我来,又何苦因我而拖累了我妹子去?!”
婉兮便松了手,退回去,又坐在了原来的那张椅子上。重又跟怡嫔拉远了距离,看着彼此的眼睛说话。
“哦?‘你们’?看样子怡嫔在宫里得罪过的、要防备的,不止我一个。倒不知道怡嫔说的是谁?”
怡嫔咬住了嘴唇,一双干涸的眼宛若被困入浅滩的鱼一般,濒死之中还在强作挣扎偿。
“怡嫔既然不肯痛快儿地说,那我就自己先猜猜。”
婉兮轻轻眯起眼来,当日的种种都浮上脑海来:“当年在园子里,与我一起跟怡嫔结下怨的,应该还有嘉妃。”婉兮依旧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待得你回宫来,那一回害得娴贵妃也被皇后禁足,你的仇家便又多了一个娴贵妃。撄”
“或者还要再多加一个纯贵妃,毕竟你当时是在人家纯贵妃的宫里生事。”
怡嫔的面色便更加颓败。
婉兮盯着她的眼睛,顿了顿又道:“哦,对了,兴许还有皇太后。还记得乾隆六年那会子,皇太后本是想抬举舒嫔,先封贵人,进宫便直接晋位为嫔。可是皇上却也同时抬举了你,舒嫔有的,你也一样儿没落地全都享有了。”
“皇太后这个,对皇上发了脾气。皇上索性直接带着你去了园子,避开皇太后去。宫里人都说,那是皇上登基以来,第一回公然与皇太后置气。”
“皇上带你去了园子,你想见李朝的使者,皇上便带了你一同赴宴,叫李朝使者表演摔角给你看……怡嫔,你竟是以为人家李朝的使者是擅长摔角的,你当真将人家当成是蒙古人了么?这话后来传回宫里来,皇太后自然又是生了好大的气。”
婉兮轻轻摇头:“啧啧,怡嫔,瞧瞧你在宫里得罪下多少人?我还罢了,从前不过是个官女子,如今也只与你同在嫔位罢了。可是你却还得罪了皇太后、纯贵妃、娴贵妃和嘉妃了去。”
“皇上后宫的这几位,人家要么是位分在你之上,要么是有皇子了,在这宫里谁不比你分量重了多少倍去!那几位倒也还罢了,你还得罪了皇太后去……怡嫔,若没有皇上护着,皇太后随时便可一道懿旨,直接将你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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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这些后宫里的仇家,怡嫔那干涸的眼中不由得漾起一片桀骜的光芒。
“就算如此,你当我便怕了你们么?什么位分比我高,什么有皇子了,这些我全都不放在眼里!若我身子没变成这般模样,你们一样奈何不得我去!”
“便是皇太后……我不妨与你说句实话,我从小便在老妈妈们的打骂下长大;进了南府里学艺,也都是那些老婆子们规束着。故此我原本最擅长与这样的人斗法去!”
“哦?”婉兮不由得眯起眼来打量过去:“怡嫔这话里,听着另外有话。怡嫔既然怕的不是我们,能叫怡嫔变成今日这般形销骨立的不是我们,那……怡嫔怕的是谁?又是谁叫怡嫔变成了今日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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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嫔却一改之前的那不服输的模样,竟又不说话了。
婉兮心下越发确定别有内情,便一不做二不休,再使计诈怡嫔一下。
“……怡嫔不想告诉我也罢,那我宫里那些现成的配好的药,便不宜拿给令妹使了。昨儿见令妹亲手从我手里接过我那头戴花去,兴许吉人天相,不会过了我的病气去。”
不管怡嫔自己如何强硬,可是妹妹却终究还是她的软肋。
怡嫔忍不住懊恼低吼:“你别坑害我小妹去,她什么都不知道!”
“令妹什么都不知道,”婉兮摆了摆衣襟,缓缓抬眸:“那怡嫔你自己自然是什么都知道的了。你若肯告诉我,咱们便都不用麻烦;否则我从你这儿问不出来,便只得去掏你妹妹的嘴了!偿”
怡嫔闭上眼睛,一时宛若心如死灰。
婉兮幽幽道:“说不说由你,不过我也与你过一句明白话去:我这回几乎是死过一回的人了,甚或我若心稍有半点不坚定,此时是早已与皇上恩断情绝了去。便是在宫墙里能活下来,也都是生不如死。”
“你既知道我得过这病,便该知道我遭过什么样的罪。所以你别指望我这回忍气吞声了去!我必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此时我既然已是瞧出了你是知情的,那便自然认定了你是主使——你若不说,你当我会放过你妹子去?”
“不要说我心狠,更不必再说你妹子无辜。她是你妹子,那心疼她是你这个当姐姐的责任;她又不是我妹子,我便没这个义务!你但凡心疼你妹子半点,你便不会如此死扛着。你妹子若因为你,在我手上有了三长两短,那也都是你给你妹子做下的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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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个月的绝望和生不如死,叫婉兮此时想来还是心寒齿冷,便连说出的话也都如剑锋一般,寒气迫人。
怡嫔被震慑住,手指抠住炕沿儿,大口大口地喘气。
婉兮却没兴趣吉祥这么耗下去,她垂下头去,冷冷地直接问:“我再问一遍:其一,你方才说的‘你们’,除了我,还有谁?”
“你既如此逼问,也罢,我便回了你的话!”怡嫔闭上眼,“……还能有谁?头一个,便是皇上!”
“皇上?”
这个答案倒真的是叫婉兮意外。“你倒与我说清楚,皇上与你结了什么怨去?”
怡嫔沙哑又哀戚地笑:“看样子,你原来当真一点都不知道!皇上可真是有心了,这事竟当真能瞒你瞒得这样严、这样久!”
婉兮不由得目光凉了下来:“皇上瞒了我什么?你又想来挑拨我与皇上么?怡嫔,若你是存着这样的心,那你今儿不管说的是什么,我都不会信你;而你和你妹子,都要为你今日所说的一切谎言,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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