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这个时辰来,便应该是要与皇后同寝才是;可是祖宗规矩,嫔妃侍寝只能到养心殿,皇帝是绝不可宿在嫔妃寝宫中的。那她这是该准备铺盖,还是不准备啊?
皇后一张如玉端庄的脸,这一刻也因既兴奋又紧张而红成了一片,蹲身请安,却已被皇帝扶起:“小星,不必拘礼,我今晚只想跟你说说话。”
皇后名傅星阑。
素春这才松一口气,看来不必准备铺盖了。皇后面上的红,却因此而悄然退了。
皇后又恢复端庄仪态,随着皇帝一同坐下:“皇上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云思她……”
听闻午间晚膳时皇上是翻了贵妃的牌子,贵妃午时进了养心殿便没出来过。
皇帝点点头:“贵妃的身子你知道,入秋了便起了咳。朕留她不为枕席,是给她试几服药,宽宽她的心。”
皇后这才垂首莞尔:“皇上的医术,丝毫不亚于御医。有皇上亲为调理,相信云思的身子就会好起来。来年就也能与纯妃和嘉嫔一样,再为皇上添一个皇子。”
皇后说到此处,面上带笑,眼角却终是涌起淡淡哀伤。
皇帝不忍,便攥住皇后的手:“小星,永琏虽然了,可是咱们一定还会有皇子的。”
皇后举袖擦过眼角,又是端庄婉约的笑:“都是妾身不好,又惹了皇上思念皇儿。皇上说是来说说话,妾身便洗耳恭听吧。”
皇帝拍拍皇后的手背:“云思今日来求我,将秀女陆氏指到她宫里去。我已准了。”
皇后微微转颈,便也点头:“贵妃一向最识大体,将陆氏指进贵妃的储秀宫,自是妥帖不过。妾身原本惦记着贵妃的身子,怕贵妃劳累,还曾想过跟皇上商量,看是否要将陆氏暂时安顿在纯妃身边。”
皇后抬头静静看皇帝的眼睛:“况云思是贵妃,陆氏在她位下学规矩,便可跨过常在,而直接以答应身份起封。若是跟在纯妃身边,则只能封常在了。这也是皇上爱重陆氏。”
皇帝今晚心情也是很好,便跟皇后打趣:“那我不如直接将陆氏送进长春宫,安排在小星你身边。皇后位下学规矩女子,直接便可以贵人起封。”
皇后心下微微一晃,可是却也含笑偏首:“好呀。皇上便直接指给妾身好了。”
皇帝点头微笑,又拍了拍皇后的手腕:“不好!陆氏终究是汉女,且以内三旗选秀身份入宫,怎么可以直接以贵人起封呢!以贵人起封,只能是八旗秀女才可有的资格,内三旗皆以答应、常在起封。”
皇后这才悄然松了口气,柔婉地笑:“全凭圣意。”
“只是陆氏既然以官女子身份入宫,便不宜太早进封,妾身想,不如安排陆氏在云思身边学一年的规矩。一年后再进封吧?”
皇帝点头:“皇后的安排甚为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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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了语琴的事,皇后约略沉吟,才缓缓道:“娴妃已经数次知会内务府,说她宫中出了个缺,人手不够用,叫内务府在这次选秀里给她派个人过去。”
皇帝微微挑眉:“哦?”
皇后轻叹口气:“皇上请恕妾身小人心度君子腹,妾身担心娴妃想要的是那个魏氏。”
皇帝长眉便陡然一扬:“她还想怎样!”
皇后半垂臻首:“所以妾身想,魏氏要么医治好了便送出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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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纡尊()
“哦?原来皇后在魏氏的安排上,做如是想。”
皇帝抽回手来,皇后的手背上微微一凉。
“皇上的意思是……?”皇后不敢再坐,忙站起身来。
皇帝面上倒是依旧温煦:“傅恒冒死帮她留了下来,朕还以为你这当姐姐的总会傅恒,同样跟朕求一个恩典。朕已然应了云思,若皇后也开口跟朕求个恩典,朕便没有不应之理。”
皇后心下莫名咯噔一声。
莫非,皇上这个时辰特地来长春宫,要跟她说的话,都是这个魏氏?
皇后努力一笑:“妾身这样想,其实也同样是小九。此前小九已经魏氏犯了那样的规矩,若非皇上开恩,小九此时革职查办都是有的!”
“更何况,小九鲁莽竟也拖累了皇上,叫娴妃等人嚼了舌根子,说皇上纵容妾身亲弟,坏了祖宗规矩……妾身就算不顾着小九,也要尽自己的力去维护皇上的天颜。妾身是小九的亲姐,可也更是皇上的妻子,是皇上的中宫皇后,妾身自然更应为皇上着想,以皇家颜面为重。”
“所以,尽管小九此前的确是来求过妾身。妾身疼爱小九至深,实不忍叫小九失望,可是妾身反复思量再三,还是当以皇上为重,于是这才做如是想。还望皇上体谅。”
皇帝点点头,亲自起身又将皇后按坐下来。
两夫妻四目相望,皇帝一字一声说:“可是,人是朕留的;所以送出宫之语,朕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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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岔了一口气,再喘匀时,眼前已然隐约起了泪雾。
皇帝又捉回皇后的手,温煦拍拍:“云思主动来求朕的恩典,实则她不是有求于朕,而实是为朕分忧。云思向识大体,言行总叫朕宽慰。可是放眼这后宫,云思却独独还比不上一个人。”
皇后微顿,目光掠上皇后不饰簪钗的满头乌云。
“那个人,就是皇后啊。皇后是皇考钦赐给朕的正室嫡福晋,是朕的中宫皇后。夫妻一体,同心同德,无人能比。”
皇后一口气吐出来,眼中珠泪滚落。
“妾身有负皇上期待。”
皇帝笑笑:“皇后言重了,皇后一向从未叫朕失望。所以这一回,朕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魏氏交给皇后,指进长春宫来。皇后凤仪中宫,娴雅端方可为六宫表率,她跟着你,必定能学到不少。”
皇后忙起身蹲礼:“妾身替小九谢皇上隆恩!”
皇帝扬了扬眉,然后默然转身,直接走到门口去。
“你歇着吧,朕也回克了。”
说罢便已然快步走进夜色,李玉提着羊角灯笼在门口迎着。随即石青色常服的身影便湮入夜色,再也看不见。
皇后凭窗,隔着南窗上的玻璃向外遥望,眼底涌满干涩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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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春亲自盯着宫门下钥,回来看见皇后如此,急忙上前劝慰:“主子……夜深了,安置吧。”
皇后哀哀转身:“素春,你瞧我终究学不来贵妃的心意温婉。她多聪明,主动去帮皇上分忧,而我却要等皇上大晚上的纡尊降贵来与我商量。”
素春也觉难过,可只能忍住:“主子是中宫,贵妃再一人之下,终究只是嫔御,主子何苦做这比较?”
皇后摇头笑笑:“我啊,自小跟从名师钻研汉学。可我终究是满洲的格格,学不来贵妃和纯妃那般骨子里的柔软如水。我就算终于明白了皇上的心思,可终究也还梗在心里,纵然遵旨,可心里却依旧还是隔着一层什么。”
素春努力笑笑:“奴才可听不懂了。”
皇后点头叹口气,舍了素春的手,独自走进卧榻。
帷帐垂落,满眼的金凤,至尊无比的纹样。
皇后轻轻阖上眼。
她隔着的那一层,就是自己的不情愿啊。
。
“测试头名——陆氏语琴,二名……”负责测试秀女技艺的宫女月娥姑姑琅琅唱名。
凤格排到二十三名。她不由得又横了横语琴。
月娥最后道:“末名——魏氏婉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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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瑞兽()
“哈哈!”凤格登时笑出声来:“姑姑,留宫复看总有裁汰,倒不知这一回共裁汰几人。不过不管裁汰几人,末名总要第一个被送出宫去吧?”
月娥看了凤格一眼,目光虽有责备之意,却也忍住了,只轻斥一声:“自然有主子、内府大臣们拿主意,还轮不到咱们来操心。”
婉兮自己傻兮兮地还在乐,语琴终是替她难过,轻轻攥了攥她的手:“你究竟绣了什么?”
试以绣锦之艺,月娥等姑姑出的考题也不难:绣祥鸟瑞兽纹样。
因大清皇室来自关外,纵然入主中原依旧重视骑射,鸟兽纹样永远是宫中刺绣最为常见的,于是才出这样的试题。
语琴绣了青崖白鹿,凤格绣的是浪里东青,其余秀女或者绣仙鹤,或者绣天鹅。最不济的还可绣乌鸦,至少是大清的神鸟。
连绣乌鸦的都不至于沦到最末,语琴可当真想不通婉兮能绣什么绣成最末一名。
语琴绣前替婉兮担心,也曾偷偷看过她打稿。分明看见婉兮起稿有模有样,是个囫囵的走兽形状啊。
婉兮眨眼低低一笑:“我绣的是——熊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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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琴也愣住:“那怎是瑞兽?姑姑怎没拦着你?”
婉兮眨眼一笑:“姐姐生自江南,有所不知,熊也算朝廷瑞兽。盛京的宫里,就有两头巨大黑熊,被太宗皇帝封了‘镇殿侯’。传说是太宗曾经遇刺,结果两头驯养的黑熊救驾。”
语琴这才舒了口气:“既然符合题设,怎还点了你个末名?”
婉兮低低地笑:“因为我真是绣了个熊瞎子呀。”
语琴这才猛然醒悟:“真的是个瞎了的熊?!”
婉兮挤眼点头。
语琴只觉眼前都是一黑。好好的瑞兽,活活被她绣成了瞎的,不给末名才怪!
婉兮悄然回握住语琴的手:“姐姐别替我难受……姐姐怎忘了,出宫本就是我想要的。”
语琴几乎垂泪:“……我就是舍不得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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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厢月娥回头跟几个内务府官员商议之后,又捧了一份名册回来。
“按宫中旧例,留宫复看之秀女,试以绣锦执帚之艺,依名次高低,必有裁汰。可是此番,皇上念秀女中有入宫受伤者,于是特开天恩,便是末名也不裁汰,尽皆留用!”
婉约如语琴,这一刻也顾不得什么规矩,已是低呼一声,欢喜得落下泪来。
凤格恼恨得紧咬牙关。
人都看向婉兮,本应该大喜过望的中选之人,这一刻却如遭雷劈,满面苍白,摇摇欲坠。
月娥忙上前扶一把:“婉兮,你这是怎么了?”
语琴忙代为回答:“她……她本来就摔伤了,这会儿一定是寻思不过来了。”
月娥便也笑笑:“婉兮,你这回可该是高兴得傻了。你这样的恩遇,我进宫十几年了,还是头一回见。”
婉兮强自镇定下来,努力一笑,冲月娥蹲了个礼,却已是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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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娥再分配一众秀女各自的去处。
“后宫规矩,贵人以上为乾清宫主位。入选秀女,若为官宦世家所出,宜指为主位之下女子;若系柏唐阿、校尉、护军及披甲闲散人等之女,可挑入贵人以下宫中使令。”
月娥话音一落,已有秀女低声哀叹。她们当中不乏想谋个高位的主子,希冀凭借主子攀个高枝儿的,可若出身不够,却只能去地位的答应、常在身边应差。
月娥都是过来人,自然明白秀女们的心思。她轻声一叹:“都别急着哀叹,有机会分到后宫主子、小主身边应差的,还是你们之中头等的。”
“宫里还有太后所居的寿康宫主位,公主、皇子宫主位,以及未分府皇子宫主位下,都需要你们去服侍。二等的皆可指进这些宫里去。”
“其余末等,只可粗使。或指到院子里去值守宫苑,或者送去热河行宫当差。”
秀女们方才还可哀叹,一听可能被远远“发配”到园子里和行宫里去守空屋子,便更是一个个的面如灰色。
月娥也想起自己当年刚进宫那会儿的迷惘,便不由得软言道:“各自都有各自的造化,只希望你们无论分到何处,都尽心尽力当好差。再不济,等满了二十五岁,亦可出宫与家人团圆。”
月娥这句话终叫婉兮心下好受了些。
是啊,凭她这末等的,怕是要去热河行宫了。不过也好,听闻那里山清水秀,即便守着空屋子,至少还能自在些。
等到二十五岁……她就可以出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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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特旨()
月娥宣布:“陆氏语琴,挑入储秀宫,为贵妃主子位下官女子。”
婉兮忙回神,脑海中微微一转,已是抱住语琴:“恭喜姐姐!”
宫里独一无二的初封贵妃,是包衣汉姓女,此为天下皆知。语琴这也才轻轻松了口气,却回头又难过了起来:“……我去了贵妃位下,总是个好去处。可是你该怎么办?你等我,我这就去求贵妃娘娘,好歹也把你留到京里来。”
婉兮含笑摇头:“姐姐跟我几次三番都要分开,结果都没分成。这一回,终是要分开了。”
婉兮勉力一笑:“再说,姐姐如果真想帮我,那也别指望贵妃主子,姐姐靠自己。姐姐只要好好伺候皇上,到时候姐姐跟皇上求什么恩典,皇上会不准呢?”
语琴面色大红:“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忘了取笑于我。”
婉兮摇了摇语琴的手:“姐姐答应我,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要含笑以对。”
语琴伸臂抱住婉兮:“我答应你。可是此时此际,我却做不到了……”
“喜塔腊氏,凤格,挑入承乾宫,为娴妃娘娘位下官女子。”此时又听得月娥已是念到了排位二十三的凤格。
婉兮忙抹了一把眼睛:“就要到我了。傻了这么些天,好歹走的时候我也得正正经经谢个恩,不然那位御医倒白白每天都来看我了。”
语琴也是点头:“既然你阿玛在内务府中当差,你可还有机会去向他拜别?”
婉兮努力地笑,却摇头:“内务府在后宫之外,我出不去,也见不着。”
却听月娥一顿,半晌都没出声。
婉兮便回头望过去,正是凌空撞上月娥的目光。
月娥看了她好几眼,这才清了清嗓子:“魏氏婉兮,特旨挑入长春宫,为皇后娘娘位下使唤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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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娥说完婉兮的去处,这一批全部秀女便也都安排完了。月娥忍下一声叹息,自顾收拾好名册,不去看秀女们那一片呆若木鸡的模样。
“姑姑,这又是怎么话儿说的?”
良久的沉默过后,见月娥要走,以凤格为首,一大片排位高于婉兮的秀女都嚷嚷了出来。
“凭什么排在末尾的却可以被分到皇后娘娘宫里?难不成咱们这测试排位都是拧个儿的,从末位挑起?”
凤格一听她被指给娴妃,便如晴空霹雳一般。那日在御花园里,娴妃娘娘的一言一行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如何不甘心自己的前程?
可是那倒也罢了,她去了承乾宫后,小心伺候主子,兴许也还来得及补救。可是一听说婉兮竟然能被挑进长春宫去,她便当真无法忍了!
月娥情知必有这样一出,便沉了脸回头:“怎么,一个一个的还没到各自去处去认主儿,这就先没了规矩了?各位姑奶奶,别忘了这不是你们各自府里,此处是宫里!”
“宫里凡事皆有规矩,什么时候轮到你们问缘由了?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们,你们的去处都是主子们定的,或者是各宫主子自己挑的,或者是皇上皇后下旨赐分的,你们各自领旨谢恩便罢。若还有心事重的,我现在就回了内务府诸位大人们,待他们向主子奏明,一个一个好好给你们一个交待!”
一众秀女都是面色一变,都赶紧行了个双蹲:“不敢烦劳姑姑,小的们都知错了。”
月娥这才缓一口气,瞟了婉兮一眼:“婉兮的情形你们也都知道,她进宫来就摔傻了,主子娘娘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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