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墨,偶尔去摆个纸张,那袖子就在砚台上晃来晃去,好几次几乎沾到墨汁,赵丰年醒过神来看见了,微微皱了眉头,起身下地,接过她手里的墨块一边慢慢研磨,一边沉着脸说道,“讲起《论语》来那般头头是道,怎么磨墨却笨手笨脚?”
瑞雪嘿嘿一笑,“许久未曾动笔,有些生疏了。”
说话间,墨就磨好了,赵丰年也不离开,坐在椅子上看着瑞雪蘸磨悬腕写字,果然那字迹虽称不得多俊秀,但也横平竖直,能看出是苦练过的。
瑞雪一口气把做豆腐需要的用具写下来,然后细细按照记忆中的样子把那些托板、木框、上盖还有挤豆渣的四角架都画了出来,吹干墨迹,单折好放在一旁。
赵丰年忍不住好奇拿起细看,见是几样简单的木器,就问道,“这是何物,有何用处?”
瑞雪无事时,早就把自己的处境考虑得请清除,她一个女子要在这个时空里过上好生活,无论做什么都要有男子支持,甚至也许还要用到丈夫的名义,于是也不打算瞒他,一边把要采买的东西列出来,一边顺口答道,“啊,我小时候曾见过一个老邻居做过一种叫做豆腐的吃食,很是美味,来了咱们这里却没发现有人会做,所以想着打两样器具,做一些出来试着卖一卖,也赚些柴米油盐钱。”
赵丰年听了这话,拿着图纸的手就是一顿,别人家的女子多是做些女红卖到城里,贴补个家用就算能干了,但是好似他病中娶进门的这人,却是个与众不同的,居然能想到做些小买卖赚银子,而且能写会画,甚至连数算都会,普通男子都难及她一半。
但是赚银子养家是男子的事,如今她这般辛苦操持谋划,是不是表明在她心里,他太过无能,或者没有男子的担当。
这般想着他的心头就涌起一股难言的怒火,可是他把成亲至今日的所有事情摆出来细数,家里饭菜是她做的,粮食是她向族老们开口预支的,菜地是她种的,院子是她打理的,如今连赚钱生计,她也开始谋划了起来,他这个做人家郎君的当真有些太不尽责。
不管当初是什么情形,他们如今已经成了亲,他都不再是一个人,是否以后也该多为这女子思虑一些。
他这般想着,再抬眼去看瑞雪,见她正因为写错了一个字,懊恼的皱着眉头,撅着嫣红的小嘴儿抹去错字,重新提笔在旁边写上正确的,才松开了那两道黛眉。
她的长相称不上娇媚,眉眼甚至有些粗犷,比之普通女子多了几分英武之气,但是她一笑起来,那眼角眉梢就都轻轻勾了起来,又无端添了亲近柔和之意。无论烦恼或者欢喜,都可以清清楚楚在她脸上看得明白,就如同通透的琉璃一般,没有半点掩藏,完全不同与那些脸上永远只有微笑一种表情的木讷女子。
也许,同这样的女子一起过日子,日子也会有些别样滋味吧。
第十章 进城(一)
瑞雪列好了要添置的家用单子,放下纸笔,扭头见他盯着自己发呆,还以为脸上沾了墨汁,伸手用帕子抹了又抹,赵丰年醒过神来,尴尬的清咳两声,问道,“写完了。”
瑞雪应了一声,突然想起一件最重要的东西,连忙问道,“掌柜的,咱们这里有石膏卖吗?”
“石膏?”赵丰年拧眉细思片刻,最终还是在瑞雪万般期待中摇了摇头,看着那双大眼睛里瞬间溢满失望,他心头不由得就是一紧,出口就说道,“你说说这石膏是什么样子,也许是两地称呼不同。”
“对啊,”瑞雪重新振奋起来,把记忆里石膏的样子,细细说了一遍,赵丰年恍然大悟,“你说的应该是细理石,医理上讲,细理石入药可以解肌清热,除烦止渴,外治痈疽疮疡,溃不收口,汤火烫伤。”
“对,对,我说的那石膏也是可以治病的,原来在咱们这里叫做细理石啊。那这细理石哪里有卖的?如果买不到,我这豆腐也做不成了。”
“城中药铺就有,三文钱一两。”
“太好了,掌柜的,你就我是的大救星啊,等豆腐做出来了,我一定整治几个好菜给你尝尝。”瑞雪听得最大的问题解决了,欢喜的执笔在纸上又添了细理石三字。
赵丰年原本还想提醒她,把自称改成奴家,可是一见她从脖子上摘下一块玉佩,按在纸上细细描画上面的图案,就把这事扔在脑后了,开口问道,“你这是作什么?”
瑞雪正懊恼这毛笔不如铅笔好用,听得他问,就随口答道,“啊,我要把这玉佩当了做本钱,添置用具,现在把图样画下来权当留个纪念。”
赵丰年立刻竖起了眉毛,想要阻拦说别当了,可是他当初流落时也是身无长物,半点儿值钱物件都没带,当然如果他联系到原来的属下,或者回去那家里,多少银子都拿得出来,可是,他此时还不想,也不能回去…
瑞雪好不容易把那图案描了下来,长出一口气,举起玉佩递到赵丰年面前,笑道,“掌柜的,你帮我看看这玉佩值多少银子,我没当过东西,别让人家当冤大头骗了。”
赵丰年垂下眼帘,掩下眸中的复杂之色,对着油灯,细细观瞧片刻,却抬头问道,“这玉佩你在哪里得来的?”
瑞雪一时找不到好借口,如果说实话是别的男子送的,难免会有一番口舌,就笑道,“我也想不起来了,张嫂子说是帮我换衣服时看见藏在我身上的。”说完顿了顿,又玩笑般接了一句,“也许是我从主家偷出来的。”
赵丰年见她这般敷衍口气,猜到她不愿意说,心里就觉有些不是滋味,随手扔到桌子上,淡淡撇下一句,“三百两。”就起身回了床上。
瑞雪原本以为一百两顶天了,没想到赵丰年却给了这么高的价码,乐得她拿起玉佩左看右看,惊喜说道,“啊,这东西这么值钱啊,如果真值三百两银,那当铺一定会压价只给几十两,我到时可要好好砍价,怎么也要当回二百两银。”
创业资金有了着落,瑞雪放了心,喜滋滋的收了笔墨纸砚,又小心的把玉佩挂回脖子上,打水,伺候着赵丰年洗了脚,自己也洗漱干净就安歇了。
赵丰年借着窗外映进来的月光,双眸淡淡扫过身旁女子的眉眼,听着她浅浅悠长的呼吸声,轻轻叹了口气,合上了眼睛…
第二日一早起来,两人喝了两碗包谷粥,赵丰年就抱了装着笔墨纸砚的匣子去了祠堂,那里是村中众人决议大事的地方,有间很宽敞的空屋,平日里就收拾出来做了学堂,他每日的上午都要教学童们读一个时辰的书,再练一个时辰的字。
瑞雪送了他出门,拾掇好了灶间,就搬了装糙米的坛子,坐在桂花树下,挑拣里面的稻壳,不时伸头往院外看看,有心想去隔壁问问豆子打好了没,又怕人家多心。
好不容易盼到接近晌午时,终于见到张大河用独轮车推了两只袋子过来。瑞雪欢喜的连忙迎上去,笑道,“张大哥真是辛苦你了。”
张大河擦擦头上的汗珠儿,憨憨一笑,“赵娘子不用客套,这麻袋里装的是土豆,你嫂子说留给你平日做菜,这小袋子里是牛豆,家里还有许多,你如果不够用,只管再去拿。”
瑞雪笑着应下了,因为赵丰年不在家,也不好多留他,等他把袋子搬去灶间,就送了他出门,然后转身一遛烟的跑回去,打开小袋子的袋口,捧着一把圆溜溜的大豆,就开始傻笑,这可是能让她发家致富的金豆子啊。
等以后有了银子,就盖一座独门独院的房子,后边住人,前边做作坊,请上三五个女工,自己做地主婆…
赵丰年下课回来,见屋里没人,拐去灶间,就见她这副傻笑模样,心里忍不住好奇这牛斗到底能做出什么好吃食来,惹得这女子如此欢喜,可惜,开口时却换另外一句不相干的话,“我饿了。”
瑞雪回神,跳起来笑道,“掌柜的回来了,我光顾高兴,都忘了做饭了,稍等一会儿,我这就做,咱们今日吃些好的吧。”
说着话,就麻利的开始刷锅添柴,赵丰年摇摇头,回屋脱了外衫,自己动手打水,拧了布巾擦脸洗手。
瑞雪是个急脾气,做事也麻利,不到两刻钟,饭菜就做好了,新蒸的糙米饭,嫩绿的小葱炒了金黄色的鸡蛋,还有一盘醋溜土豆丝。
夫妻两人一起坐在桌边,吃着婚后最丰盛的一顿饭菜,偶尔说上几句闲话,一时间倒也和乐融融。
瑞雪好不容易又熬了两日,估摸着张嫂子的活计也应该忙完了,就上门去小坐了一会儿,邀她一起进城采买。
正好刚刚收了地,农家的秋祭也要开始准备了,今年又是难得的丰收年,祭品还要比往年丰盛一些,所以,张嫂子也正准备进城,一听她邀请,当即欢喜应下。
因为城中离此尚有二十里,步行要将近大半个时辰,所以,她们第二日一早天色微亮就出发了。
早晨清亮的阳光从树林间稀疏的缝隙里照在土路上,极淡的白色雾气弥漫,恍然好似仙境一般,真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可惜,瑞雪却无暇欣赏这些,前世,家里最穷困时她也有自行车代步,后来办了场子,更是买了汽车,何时走过这么远的路啊,而且这副身体的脚似乎也不是个能吃苦的,才走出不过十里就酸疼难忍。
张嫂看着她的样子好笑,拉了她在路边寻了一块大青石歇息,“妹子,你原来虽说是做得丫鬟,可也一定没吃过苦头,才走了这么远,你就累了。”
瑞雪苦笑,“让嫂子见笑了,以后嫂子有银子就买辆马车,妹子再进城就跟你沾光,也不挨这累了。”
张嫂子摇头摆手,“那马车要几十两银呢,咱农家人可不敢想。”
“将来等大壮中了举做了官,别说马车,恐怕是八抬大轿嫂子都嫌晕不爱坐。”瑞雪这句打趣的话,可是说到了张嫂子心坎里,有几个当娘的不盼望孩子有出息,她立刻就笑得脸上开了花一般,“借妹子吉言,大壮将来出息了,一定不会忘记你和赵先生的教导之恩。”
“不过就是教他几个字,哪称得上教导。”瑞雪不肯居功。
两人闲话一会儿,就重新上了路,又走了三四里上了官道,正遇一辆牛车远远行来,张嫂子上前拦下说了两句好话,那赶车的老汉就让她们上了车,两刻钟后,终于远远见到了那凌风城的影子。
张嫂子也没有出过什么远门,一年中难得进次城,就觉这灵风城已经是天下最巍峨的城池,可是瑞雪前世见过的高楼大厦不知有多少,所以就不觉这三丈的城墙有多高,反倒是觉得那城墙上塔楼檐角雕刻的兽头很是古朴大气,仿似有种看尽世事的苍凉。
城门处两扇半尺厚的乌木大门敞开着,十几个穿着灰色衣衫的兵卒半靠在门边说笑,半点儿都没有个勇武的样子,显然,这武国太平盛世已久,上行下效,都没有了什么危机观念。
瑞雪坐在车里略微压低了头,虽然她如今穿的破旧,但是她在水盆里仔细看过脸孔模样,还算是美女一个,谁知道会不会有哪个兵卒突然发了色心,上前盘查借机吃些豆腐,还是低调少惹事的好。
平安无事进了城,张嫂子谢了那老汉,带着瑞雪下了车,瑞雪因为要去当铺当玉佩,不好让张嫂子知道,于是就开口说自己去逛,约好午时在城门边碰面,然后再一起回去。
张嫂子也不是那看不出眼色的,笑着嘱咐她不要走丢了,就真个儿拐过了街口不见了。
瑞雪拦了个看着面相和善的路人,询问城中最公道的当铺,那人也是个好心的,不但细细告诉了她名字、地点,甚至还领了她到那一条街口,瑞雪感激道谢,寻到那当铺门前细看。
第十一章 进城(二)
这是一家两间的大铺面,双开的雕花木门,朱红的廊柱,黑檀木的匾额上写了“宝来”两个斗大的金字,字体很是狂放不羁,前世瑞雪的爸爸就常说,字是一个人性格的缩影,如此可见这题字之人,一定不是个循规蹈矩的。
店里的小伙计本来拿了鸡毛掸子在四处走动,时不时的吹吹窗棂空里的灰尘,抬眼见门前站了个身穿粗布衣裙的年轻妇人,一直仰头看着自家的匾额,却不进来,他就走出门去,笑着招呼道,“这位嫂子可是走得累了,要不要进店里来歇歇脚?”
瑞雪听得有人说话,就收回了目光,微微一笑,“谢谢小二哥儿,我…嗯…奴家正好有事要请教掌柜。”她在路上学了张嫂子的自称,没想到说出口却差点咬到舌头,这称呼,还真是让人恶寒。
小伙计听说她要找掌柜请教,猜到是生意上门,于是热情的把她迎进堂里,亲手捧了茶水到跟前。
瑞雪一路走来确实有些渴了,低头喝了一口,暗暗称赞这宝来堂不愧是有名望的大店铺,只冲着这小伙计没有嫌弃她穷困,如此热情有礼相待,就能看出这当铺的老板一定是个有见识的。
她放下茶杯,笑道,“小二哥儿,我这里有块玉佩要当,你叫掌柜的出来掌掌眼吧。”
“好咧,嫂子你稍坐,我去去就回。”小伙计应下就转身挑了帘子去了后边,很快瑞雪面前那高高的柜台里就站了个须发皆白的矮胖老者,团花锦缎的长衫,四方棱的员外帽,很是富态的样子,他不动声色的扫了瑞雪一眼,笑道,“这位大嫂有何物欲当,老夫可否一观?”
“当然,劳烦先生了。”瑞雪伸手摘下玉佩,递到了旁边的小伙计手里,小伙计愣了愣;随即捧着送到了柜台上。
那老者挑挑眉,以往来当东西的客人,一见他进来就都凑到柜台前,捧上要当的物件儿,没完没了的说着自己的东西如何金贵,可是今日这妇人,衣着穿戴都极破旧,但是行事做派却极贵气,难道未嫁前是哪个富贵之家的小姐不成?
瑞雪前世出门办事,也是有秘书跟随的,递玉佩当递文件一样,哪里想到老者会如此猜测。
老者压下心里的疑惑,低头翻看那玉佩,又拿起对着阳光看了好半晌,开口说道,“这位大嫂,这玉佩你想当多少银子?”
瑞雪淡淡一笑,“奴家是第一次当东西,不知道行情如何,还是先生先出个价吧。”
老者更觉意外的又看了她一眼,笑道,“这玉佩材质不错,看着倒是西疆那边的羊脂玉,只不过雕花太过拙劣,坏了这好材料,老夫给个实在价,五十两,你看如何?”
瑞雪没有接话,放下茶杯,起身慢慢整理好衣裙,温声说道,“那奴家先告辞了。”说着就示意小伙计去帮她取回玉佩。
那老者连忙说道,“这位大嫂可是觉得这价格给低了?”
瑞雪冷了脸,回答道,“我在城中问了几个路人,都说你们宝来堂坐价最是公道,我于是直奔你们铺子来了,可惜,先生倒是让我失望了,看来这名望口碑也是当不得真的。这玉佩值银三百两,我倒没指望一文不少卖出原价,但是得回一半总是不难,你们铺子也能赚上一半的利,没想到,老先生上来就先砸了自己的招牌,那我只好去别的铺子问问了。”
老者被她左一个半利,右一个砸招牌的,说得有些急了,连忙开口说道,“大嫂稍安勿躁,先坐下喝杯茶,我们宝来堂经营了几十年的买卖,确实是这灵风城里最实在公道之处,待老夫再细看看玉佩,也许刚才是走了眼了。”
瑞雪挑挑眉,微微沉吟片刻,又坐了回去,那小伙计连忙上前为她又添了新茶。
那老者轻轻松了口气,又装作细看半晌,笑道,“这确实是西疆出的上好羊脂玉,雕工是差了些,但是也勉强能入眼,不知大嫂是打算死当还是活当?”
瑞雪早就考虑得清清楚楚,这身子的原主人这般悲惨的被扔在乱葬岗子里,想来也是被人负心抛弃的,不会有人再找来,这玉佩留着也没有用处,彻底卖了也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