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音……”夏侯渊仰天长嘶。
钝器入体,瞬间带出一抹血色,慕容薇音倒在地上,错愕地看着手抱瑶琴的皇上毫无犹豫地推开她,以身挡箭,被利箭穿刺而过。龙袍之上,蕴开一层层刺眼的鲜血,迅速地染红了身下的土地,刚续好的琴弦上,诡异的红色颗颗饱满,如六月熟透的石榴粒,顺着琴弦蜿蜒而下,低落在琴身的木头上,像是一处胎记。
“薇音……我时常握着你的柔荑幻想,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也能有幸听一曲你弹的妙音呢?那,那必是如高山流水一般动听吧!我……”慕容薇音匍匐在地,握住皇上带血的伤口,愣怔地用另外一只手去按压中箭处的伤口,仿佛只要这么做,流淌下来的血,就能够原路返回,重新回到皇上身体里一般。
“快,传御医!传御医!”有将士慌乱喊道,错乱一片。
“别说话。”慕容薇音清冷的声音带着颤抖,“御医快来了。”他为了她所做的一切,她不是不懂,她何尝不懂,她不是没有心,不是体会不到他对她的爱,只是相见恨晚,芳心早已先一步给了他人!
“薇音,我,快要死了,皇宫里从来不缺死人,在我还是皇子的时候,我就知道,就算是我,为了皇位也曾经满手鲜血,但是,为了你,我并不后悔!”断断续续地说着些什么,皇上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来人,抓住这个害死皇上,残害百姓的祸国妖妃!”幸免于难的国丈缓过气来,命令道。国丈的命令刚一说完,突然,被一柄长矛钉死在墙上,双眼暴突,似乎难以置信自己就这么死了。城门下,夏侯渊一手扶着肩膀,支撑不住,颓然倒下了马,摔在地上。他竟然以一己之力,用长矛投掷上数十米高的城墙,准确无误地刺入国丈的身体,气魄和功力皆是不凡!
城门上的士兵被夏侯渊投掷长矛的威力所摄,惊恐地连退几步,不敢动作,而此时,皇上终于松开了紧握慕容薇音的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晶莹剔透的水珠蜿蜒的顺着皇上的手,滴落在地,溅起微微的尘土。生来从未哭过的巴邑第一美人哭了。
慕容妖妃在世,导致天生异象,残害黎民百姓……
庄稼颗粒无收,乃是城中妖物作祟,老天示警……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半城烟沙因红颜,江山动乱会有时!
与天争命,难道真的是她自不量力了吗?
靡靡的声音,声声入耳。慕容薇音突然抱起皇上怀中揣着的瑶琴,站到城墙之上。城下,夏侯渊一身铠甲,肩膀处黛蓝色的布料一片湿濡。如兰芝般俊逸的脸上,染上了尘沙,最主要的是,曾经春风得意,年少有为的样子已经不在,眉宇之间换上了深深的哀愁。夏侯渊身受重伤,被部下扶着倚靠在马上。皑皑白雪之下,马蹄凌乱,血迹斑斑……
他终将因你而死……
那高僧的话回荡在耳边,反复盘旋。
慕容薇音的纤纤玉手,轻轻地按压在瑶琴之上,清丽的歌声漂浮在汴京城的上空,带着一丝凄婉:“半城烟沙,兵临池下,金戈铁马,替谁争天下,一将成万骨枯,多少白发送走黑发……半城烟沙,随风而下,手中还有一缕牵挂,只盼归田卸甲,还能捧回你沏的茶……”
慕容薇音怀抱着瑶琴站在城墙上,飒飒的冷风勾勒出她纤细苗条的身姿,她突然笑了,江山失色的一笑,复杂地看了一眼亲身父亲——慕容瑜,又望了一眼夏侯渊,会心的笑了。
“啊,突然好像要再听一次他吹箫,一曲长相思,只是,恐怕没有机会了吧?不可以再拖累他了……高僧的话已经应验,她不可以再拖累他了,如果在一起就意味着他死,那么……”
歌声止,慕容薇音突然一脚踩空,从城门上跌落下来,如一只张开羽翼、展翅翱翔的轻盈蝴蝶。霎那间,天降鹅毛飞雪,洋洋洒洒一片,活像一只只晶莹的蝴蝶。
九 诀别
最后的一次凝望,望断了生死两茫茫,他亲眼看着她抱琴从城墙上一跃而下,藕色的裙摆飞扬,犹如蝉翼,清晰地照出她背后的点点飞雪,晶莹剔透。那一刻的她,有一种毁天灭地的唯美,注定如同她的琴音,成为绝响。
他木讷地张开双臂,愣于原地,抽搐的脚才迈开一步,却因为负伤过重,脱力跌倒在雪地上,溅起残雪片片,迷乱了他的双眼,即将冲口而出的嘶吼,犹还来不及,浓郁的血气上涌,一口淤血首先喷涌而出。那一刻的他,像是散去了周身的力气,浑身散架,七零八落。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夏侯渊双目赤红,泪如雨下,匍匐着,朝着不远处雪地里的突起攀爬,沿途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积雪之上,晕开一层层的胭脂色,血色浸染了她藕色的衣衫,泼墨色的乌丝,皓月般的肌肤……
“薇音……”他拂开被风吹乱,被血黏腻在她脸上的青丝,入手一片粘稠,“薇音……薇音……”他轻轻摇晃着她的身子,声音轻柔宠溺得像是唤醒嗜睡的爱人。她始终紧紧闭着眼睛,没有回答。
她为何总是那么狠心,离他那么遥远,他好不容易靠近了一点点,又远了一大截,他们明明说好一起的,携手到老的,为什么……
“薇音,我来信守我们的承诺了,我们说好要一生一世的,你忘记了么?”
“薇音,你不曾记得了吧,那个体弱多病,吹箫不行,舞剑不行,连带着跑几步都要喘上好几喘的小童……”他抱着心爱的人,絮絮叨叨地讲起了前尘往事,银白的铠甲上,被如注的鲜血清洗,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夏侯渊浑然不知周围的一切,只是以唠家常的缓慢语速,絮絮叨叨地说着。
他的母亲怀胎时,恰逢父亲因为朝廷动荡,死于宫廷政变。母亲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一口气喘不过来,动了胎气。他是个不足月出身的孩子,从小身体羸弱,明明是个男儿身,却比女孩子家家好要单薄。这样的身体,注定是个药罐子,也许,很快就将不久于人世。
但是,竟然让他遇见了她。因为父亲的缘故,他和母亲这对孤儿寡妇被收留在王爷府里。初见时,年幼的她像是一个糯米团捏的粉娃娃,长得粉雕玉琢,却冷得像是寒冬腊月里的雪人。没来由的,他就是喜欢她。遇见她,让他突然对生命有了强烈的执着,他开始希冀自己能够活下去。他强逼着自己每天绕着巴邑城跑,多少次在街巷昏迷,缠绵病榻。好转的时候,他仍旧不顾母亲泪眼汪汪的劝阻,咬紧牙关接着跑。
他听她拜了天下第一琴为师,吟诗诵书、骑马练剑之余,就开始苦练吹箫。
渐渐的,他的身子变得强壮,他吹箫的技艺小有所成。他,终于不会轻易地死了,而且他逐渐得了王爷的赏识,有了个儒将的名头,得众人众口一词的称赞。他终于和她越来越近,成了一个能够与她匹配的男子。但是……为什么?为什么结局还会是这样?
情深缘浅?他们之间明明到了情比金坚,海誓山盟的地步,却奈何抵不过一纸诏书!权利,原来是这么重要的东西么?为什么他从来都没有发现过……如果有下一世,那么,他一定要大权在握!
揽着慕容薇音尸体的怀抱变得越来越紧,这个白雪覆盖的世界,寂静的只剩下他和她。
“渊儿,薇音她,去了……”慕容瑜拍着夏侯渊的肩膀,忍不住老泪众横,虽然为了江山,他对不起她,但是,他是确实疼爱这个女儿的。看着自己器重的爱将为了女儿痛不欲生,他愧疚着,沉痛着……
夏侯渊闻言,浑身剧烈一震,突然仰天长啸:“啊……”凄厉的嘶吼,仿佛穿透了云层。又是一口鲜血,众人回过神的时候,夏侯渊的双目变得血一样的红,他兜头一剑,挑落了束发的白玉冠,满头青丝四散开来,随风飘摇,在夏侯渊凌厉的目光下,形似鬼魅,突然如飓风一般席卷而来,敌我不分,疯一般的乱砍、乱杀。不少同他出生入死的将士躲闪不及,死于非命,竟然是谁也拦不住。
“王爷,将军他疯了,怎么办?”一士兵将剑横放在胸前提高警惕,一边询问慕容瑜。
慕容瑜扶额皱眉,长久的沉默,忍痛一闭眼道:“弓箭手准备,射杀夏侯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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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一处宫殿里,有名轻纱罗裙的绝色女子正用罗娟拭擦着怀中的一面雕花古镜。那古镜大约上了些年头,泛黄的镜面已经照不出任何景象,与镜面接洽处的青铜锈迹斑斑,外边的一层表皮崛起,险险的没有脱落。若不是青铜上雕刻繁杂的神兽图案,左右两边镶嵌的两颗稀世罕见的碧绿色宝石,倒还真是该作古的弃物了。
女子忒自拭擦得认真,仿佛拭擦古镜是件多么慎重的事情。一似虎非虎,似貂非貂的小兽,嗖得一下,飞窗而入,稳稳落于女子纤细匀称的肩头,呼啦转悠了几圈,用雪白蓬松的绒毛讨好地轻蹭女子细腻的脸颊,引得那女子咯咯直笑,清脆的笑声如珠似玉,异常好听。
“浮华,知道了,知道了,又该是去收那美人的魂魄来养镜子了吧?”女子轻触小兽的绒毛,嗔道,“你个急性子,那慕容薇音的故事,我已经在镜子里都看到了,怎么会不知道时辰呢,且等等,待纤阿我把镜子拭擦好了,就带你去人间。”
原来,这位拭擦镜子的绝色女子,乃是前不久刚刚得道升天,位列仙班的一位小仙,名唤纤阿,是王母吩咐掌管上古神镜的仙子。
要说纤阿仙子手上的这面镜子,来头可不得了,乃是上古时候就遗留下来的神器。传说盘古开天辟地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威力巨大,足够毁掉十个八个天庭的。真真假假也犹未可知,至少纤阿没有亲眼见过。
只是,如此好用的神器,不知怎么的被谁封印了起来,一封印就是上千万年,如今更是破败得跟个破铜烂铁似的。虽然样子古旧了点,但人家好歹是上古时候遗留下来的神兵利器,丢是丢不得的,万一哪个捡到的神仙机缘巧合解开了封印,与天庭来说可是翻天覆地、风云变幻的大事。
本来么,从上古时代遗留的东西也就不多了,天庭和众仙也稀罕得紧,权当文物留了下来,还差人妥善打点起来,纤阿就这么领了这份说要职,鼎鼎重要,说闲暇,万分闲暇的职位。
古镜开天辟地,令风云变色的威力,纤阿倒是没有见识过,仅知道这古镜若是没有美人的魂魄滋养,不出千年,就和东海龟丞相的乌龟壳有的一比了。问题是,这古镜倒还挺讲究,挑挑拣拣地喜欢自己选美人,但凡是它选上的美人,就总会出现在镜子上。
所以,闲暇之余,纤阿常常守着古镜,听它讲述美人的故事,权当打发打发仙宫里闲得发霉的时光。
用特制的黑布密实地包裹了锁魂镜,仙阿摇身一变,给自己换了一副面孔,穿上凡间姑娘家的衣衫,巧笑嫣然地唤了声浮华。名字叫做浮华的小兽,也是陡然一变,身体骤然变得又高又大,威风凛凛,长毛覆盖的背上还有一对雪白的羽翼。
纤阿跨上浮华的背,一转眼,就隐入云层不见了踪迹。
纤阿驾轻就熟地收了慕容薇音的香魂,只见刚还不断龟裂的青铜四周,已经焕然一新,雕刻的图案也越发逼真明朗了几分。
纤阿笑着摸了摸停在肩膀处的浮华小兽,功德圆满,是要立马回天庭去么?不知道怎么的,纤阿突然想到了那个身中数箭的男子。从慕容瑜破城,夺得大启国的江山,登基为皇帝到现在已经过了月余,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说来,她这次来人间确实算错了时辰,要不是锁魂镜看上的魂,阎王不收的话,她恐怕还真要费一些周折。为此,她刚才还受到了浮华的鄙视。纤阿颇不以为然,如此没有时间观念的神仙,天庭大有人在,她也算不上一枝独秀,现在,任务也不是顺利完成了,多一天少一天本来么,也没有多大区别。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不过是呷口茶的时辰,她算不准也情有可原嘛!
正想着,纤阿路过了一家茶楼,说来也巧了,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正说到慕容薇音和夏侯渊两人间的故事。继巴邑第一美人死后,这世上还没有出现新一任足以接替她的绝代佳人,多少令人惋惜。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道:“慕容贵妃,一曲作罢,引得无数将士垂泪深思啊,仅仅一人一琴一把嗓子,就这么结束了一场战役,实乃大启国的救世主啊!”
“那,那个夏侯渊呢?”听书的散客剥着花生、毛豆,磕着瓜子,品着小酒,一边饶有兴趣地问道。
说书人想要卖关子,又经不住底下人的催促,说道:“这个么,有人说,夏侯将军被万箭穿心,立即毙命,被他的良驹驮着不知去了哪里,也许就曝尸荒野了。也有人说后来见过这位将军,只是他貌似疯狂,终日醉生梦死,疯疯癫癫,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大概看错了吧。”
“这还真是稀奇事,还有你严半仙不知道的事情……”茶楼里的人声渐渐淡了下去,纤阿的心念一动,一晃眼,眼前就出现在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那乞丐满身脏污,一身酒臭,醉倒在一出墙角,嘴里还念念有词,反反复复不过两个字:“薇音。”
纤阿扭头对着浮华道:“诶!浮华,你说感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为什么明知道没有好的结果,他们却始终飞蛾扑火,引火自焚?就比如眼前这个人吧,一直以来,他经历了几世的情结,为什么就看不破呢?”
每次去收魂魄,遇见的就是下一世的他,渐渐的,纤阿对这个人产生了好奇,他到底破了怎么样的天规戒律,又或者有这么执着的信念啊!爱情这种东西,既然如此痛苦,难道不是避之唯恐不及么?纤阿不懂了。
看着眼前的人转醒,纤阿蹲下身子,与他平视道:“喂,夏侯渊,如果有来世,你想要做什么?”
“如果有来世,我定要大权在握!”乞丐的眼中已经不复醉酒时的迷乱,黑白分明的瞳孔中闪过一抹冷光。
听说,带着执念投胎的人,下一世的时候,就会依稀的记住些什么,难道是真的么?
一 纤阿
十里云海翻腾,万丈金芒流霞。天宫养心殿内,雕刻饕餮神兽,勾勒双生并蒂莲的青铜虚鼎,惯例燃着熏香,熏得整个大殿袅袅娜娜,仙雾弥漫,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
纤阿百无聊赖地一手托住下颚,一手端握着锁魂镜,左后睨看镜中波光粼粼,如搅乱一江春水模样的镜面,哀叹道:“这镜子也忒会把人照丑了。天宫里见过我的神仙,都说我长得像另外一个从未罩面的女神,却也不与我细说,不是平白吊着人胃口么,当真太不厚道了!”
从上次于凡间锁了魂回来,九重天上的日头又径自升降了六十几个来回,锁魂镜被修缮得焕然一新,餍足地许久没了动静。蜡黄的镜面,连端看一下仪容都是个奢望。纤阿掰了掰手指,鼓了鼓腮帮子,歪头自言自语道:“过了这么久,他不知道怎样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如愿投生到帝王将相人家?”
想法猛然一过,她又奇怪自己没事怎么突然想起他来。左右前后在大殿里一番翻弄,唤了浮华两声,也没有回应,心道不知道又去哪里逍遥快活了。果然,日子要是一闲,就容易胡思乱想。纤阿于镜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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