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赏一圈,笑道:“本来准备还你的,现在倒不必了。”
“为什么?”谢孤桐恨不能抓紧时机全说闲话,一把夺过玉杯向他指示上面
的雕镂:“这可是我最最心爱的一只杯子!你瞧这梅花的雕工,还有这羊脂般的
……”
“那更不能还你了,”单昆毫不犹豫再夺回去,往腰里又揣深些:“我收下
了,定情。”
虽然不堪其酸,倒是又被谢孤桐多抓到一句话说:“那你给我什么?”
“没有,欠着,”单昆倒是干脆:“你想要什么?我回来带给你。”
“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单昆大受感动,逮住她的手使劲一捏:“那是一定的,当然什么事都没有!
这本来是条熟路,我一定尽快回来。你乖乖回去等着,嗯?”
这一次慌忙间却没给出什么合适的回答。只沉默一霎,单昆便误会了意,把
她的手再又捏紧了些:“乖,听话,嗯?”
当然也就只能听话了。
单昆这才如释重负,抚慰地拍拍花猫脑袋:“我立刻就回来,最多不过两个
月,一转眼就过去了,你别急。”
“两个月!”
谢孤桐尖叫一声,没想这回却失了算,被单昆十分怜惜地重又搂入怀中,细
细解释为什么今日一别,再见就需要两个月这样天长而地久、海枯而石烂的时光。
先要到马帮是吧?就冲着孔霹雳的脾气,自然要找昆仑派算帐,这就还要到昆仑
山。算来一北一南这样跑,两个月都还是少的,当然他为了她,一定是披星戴月、
餐风露宿,所以……
“那倒不用,”谢孤桐体贴地道:“我可以等,你自己身子要紧……”
单昆再次感动,双臂一紧,啪地一个吻便印下去。这一回迅雷不及掩耳,一
下子逮个正着,便是一阵风狂雨骤,把谢孤桐蹂躏得晕头涨脑,好容易从一片昏
天黑地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软倒在地,被单昆横抱在手,只
是低头看着她笑。由不住脸上红了,又要勉强掩饰:“你笑什么?”
“我笑你这样子娇嫩,”单昆轻声道:“倒让我想起玄女观的那树花,那样
子张狂,却又那样水嫩,这样的神物,如今……”
“如今,也被我攀折了……”
一句话不曾说完,一低头,缓缓向她唇上压来,不由分说,再次将谢孤桐打
入某种稀里糊涂、晕头转向、眼看纵有高深武功也绝难摆脱、不容对付的困难处
境。
且不提谢孤桐困惑迷茫,单昆却是非同小可地昂扬振奋,好象一连吃了几十
支长白山人参,不仅内伤外伤无影无踪,而且精神抖擞得不可一世。几乎一夜没
睡,只在黎明前闭了半个时辰的眼睛,天明后一跃起身,指挥起两路人马分头出
发,那种趾高气扬、手挥目送的态度,感染得两个一同西去的镖客士气大振,似
乎整个镖局的命运都落在自己挺拔的双肩,两个人四条腿,一阵风拉着骆驼当先
走远。
单昆这才马鞭子一招,突然想起什么:“谢三,你过来,我有话说。”
谢孤桐硬头皮过去,不知他又要讲些什么语短情长、肉麻起栗的话,到时候
又该花精神对付,真是苦差。谁料等了半天,单昆只是沉吟。实在是觉得奇怪,
抬头看他一眼,终于惹出一句情比金坚的话来。
“这次回去,”单昆严肃地道:“不准与老葛再开一间房!”
就是没这样的交待,谢孤桐也不会再有搔扰任何一位男性的兴趣。这样一路
秋毫无犯,回到洛阳,在杨北凡那里交卸了差事,免不了有一顿压惊酒吃。
便是这顿酒吃得蹊跷。吃之前还没什么,到半酣便不对劲,另几桌的镖师只
是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的,等她照规矩过去敬酒,那些眼睛跟她半空中相遇,不是
若无其事搭下眼皮,就是好不尴尬地冲她一笑。便是同桌的葛鹊占,敬酒回来眼
色也不对了,闪烁得厉害,听说她当天便要启程,勉强挽留道:“不呆几天玩玩?
这么快就回家了么?”
谢孤桐心里疑惑,趁空告个方便,在拐角处瞅准刚刚如厕出来的毛十八:
“喂,局子里出了什么事,都瞒着我?”
毛十八自然不肯承认:“哪有什么事?你多心!”
谢孤桐便是旋风一腿,踢到他胸前半寸,悬空停住:“没事你就看着我那样
怪笑?说!到底什么事?”
毛十八也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老实招认:“其实也没什么,是他们都以
为跟你有关系,其实……”
“其实什么?”
“其实根本是十万八千里嘛!”毛十八先行强调,这才进入正题:“就是单
大哥的婚事有了麻烦。这次不是秦大哥的孩子病了么,局子里没人,才不得已拉
着单大哥走这一趟,但是柳家那边已经把喜酒贴子都撒出去了,忽然新郎官跑掉,
自然怎么也不肯谅解……”
“不肯谅解,那……”
“那不就崩了!把聘礼都退回来……”
谢孤桐眼前一黑:“聘礼都退了?”
毛十八愤然道:“退了也好!这样女子,实在不娶也罢!枉然总镖头赔了那
许多情,说了几马车的好话,其实他们所以退聘,还不是因为别人出价更高?后
来才知道,原来退聘之前,早收下李家一大笔聘礼了,哼,真正是岂有此理!”
谢孤桐关注的却不是这个:“就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么?”
“人都要嫁了,还挽回个……”想想在姑娘面前不该出粗口,咽下一个“屁”
字,再次强调道:“不管怎么说,这事跟你没关系……”
但实在是大有关系,关系太大。自然也不好跟毛十八说的,饭后动身,也只
能一肚子哀怨地鞭马而去。这样说,这一位的终身,如今竟只能着落在她身上了!
当然,她谢三姑娘虽说做事情是霸道一点,节骨眼上,其实也是有原则的,起码
绝不朝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动手,也等闲不欺负三岁以下的小孩,总而言之,她是
有良心的,会负责的,然而……
一路上唉声叹气,不堪负荷,但别的行人却自管高兴。不但高兴,简直还高
兴得很,前面路上就有一行,也不知是不是被毒日头晒得中暑发烧,十几号人马
都神经错乱,呜呜啦啦,吹吹打打,在路上大鸣大放播弄乐器,没乐器的便一起
放声歌唱:咱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
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分忧。
分茶攧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咱心头?
谢孤桐听得生气,尤其听那帮家伙把好生生的一个“我”,硬给唱成大咧咧
的“咱”,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骑马冲上去,就冲这票队伍恶狠狠吐了口痰。
一声咳唾响亮,惹得那队伍中领头的回过头来,却是位眉目俊整的公子哥儿,可
有二十四五年纪,罗衣轻薄,刺绣精良,配上座下一匹高大黄马,蕴藉温润,竟
是好一派风流人物。看在眼里更觉愤怒,再一口唾沫对准马蹄子直吐过去,骂道
:“纨绔!”
这样好歹出两口气,才算稍微平衡一点,打马飞走过去,还听得身后乐声不
断: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
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
一路上心绪恶劣,便不想投奔自家田庄,免得又跟那些婆婆妈妈的管家们打
嘴皮官司,黄昏时候,赶到偃师城四海客栈落脚,哪知时当夏末,季节更替时候,
各地行脚商走得勤快,她又不曾预订房间,竟没空房了。
要待返身出门,那掌柜的忽尔又在身后叫唤:“等一等,等一等!”等把她
唤回来,问明只歇一晚,低头在帐簿上仔细搜检一番,终于点头道:“差险忘了,
还有个天丁号的上房,价钱上贵一点,客官要不要?”
却哪有不要的道理。算来这阵子跟镖客们穷了一路,如今苦尽甘来,也是时
候享受享受了。再不提还有这样那样的许多烦心事,也都要找个清静地方,好好
地想上一想。当下安顿了马匹,进得房去,见那房间虽不曾雕梁画栋、山节藻栉,
比之镖客们呆的那些子窝窠,连个关风的茶杯都不曾有,毕竟不能同日而语。这
才算稍慰愁怀,先叫了一盆热水,要好好洗去这几个月以来的滚滚征尘。
这一洗就洗了个把时辰,正在已经凉透了的水里胡思乱想,门上忽然啪啪啪
响将起来。
“什么事?”
懒懒问一声,那门上不曾听见,拍得愈紧了。谢孤桐有些恼火,在澡盆里大
喝一声:“什么事!?”
“是有些事,”门外这回才听见了,诚惶诚恐道:“请客官赶紧些,出来吧。”
这等急切,难道是客栈走了水?但周围又没有人声沸腾的气象。谢孤桐轻哼
一声,继续思想,难道两个人相好,所谓你侬我侬,原来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
似乎也并不怎么有趣……但事情是自己找来的,再不说人家那边亲又退了,唉!
真正是红颜命薄……正愁苦得不行,外面那人又催:“客官请赶紧……”终于忍
不住大怒了:“到底是什么事,就不能等我洗完!”
门外屏息片刻,随即又有了声音,很小心下气地解释道:“是这样,客官,
小的们弄错了,这房间……不是您的……”
“什么?”
“是这样,”门外的声音恨不能从毛孔中给她挤出笑来:“这房间……是几
天前……那时候,就已经被人预订下来,是小的们一时疏忽……”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房间一时有,一时又没有,看来早是被人订下,空了这
几天,人却不曾到。店家便想趁此机会博个侥幸,做两笔生意,哪想到……
门外听她半晌没了声音,又催促道:“客官……”
谢孤桐只是一声冷笑:“是你们弄错了,与我何干?”
小二顿时没了声气。院子里渐渐嘈杂起来,想是先前订房的人到了,便听一
个人粗声冷笑:“听这口气,他是不让?”谢孤桐冷笑不理,自顾哗啦啦往身上
泼水。没泼得两下,那声音又响起来:“既如此,莫怪我们破门而入了。”
这才吃一惊,听那声音通通通地直往门边过来,慌忙跳出澡盆,胡乱抹两下
身子,就穿衣裳。还好夏天衣单,虽然心慌意乱,三两下总算也穿了个八九不离
十,赶紧握着一头湿发,趿着鞋直扑门边,那门已梆地捱了一拳头。在门内镇定
一下,猛地拉开门闩,那捶门的恶客看打扮是个家人,一个不提防,倒被她吓一
跳,拳头一顿,往后退开一步。
谢孤桐走出来,便看见院子里三三两两,还散着几个一样打扮的人。他们的
主人则站在院心,背着身子看青石花坛里已经开败了的一株月季,听见开门的声
音,慢吞吞回过头来。这就不由她不倒抽一口凉气,难道人生真的是这等九曲回
环,短短时间内,至于如此荡气回肠地首尾呼应、居然又这样圈转回来了?
仔细再看一眼,那口冷气抽得还是不错的,那主人罗衣精绣,明明就是——
洛阳道上,被她狠吐了两口唾沫的,那位公子。
第 7章那公子也觉诧异。抓紧机会上下打量她一阵,嘴角浮出一丝微笑,折
扇轻摇,见得风度翩然:“原来是你?”
是我又怎么样!但谢孤桐此际衣冠不整,湿淋淋的头发正在手上滴水,另一
只手由于怀疑衣裳毕竟没有十分齐楚,很不自信地揪紧领口,更不提脚上还光溜
溜的,连鞋子也没穿正,这般模样,也就只好屈居下风,悻悻应一声:“是你!”
“既是故人,房子不必腾了,”那公子悠然挥扇:“你住哪里,东间?那我
就西边……”
谢孤桐自然也不领情,一言未发,握着头发返身回去。那公子的家人随之忙
碌起来,乱哄哄抬进几大件随身箱笼。一看就是附庸风雅的恶俗之士,除了路上
亮出来的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乐器,行李中居然还有一具名士派头的七弦琴,装在
墨绿缎弹花的琴囊里,被一个书童小心翼翼地捧进来。
这边忙乱不提。那边谢孤桐等收拾清楚了,一口恶气,自然要出。有道是一
报还一报,这家伙才刚打量得她那等狼狈,若不揭竿而起恢复河山驾长车踏破贺
兰山缺,又怎见得她杭州府谢三姑娘的手段!只是若想同样狼狈他一番,这夏末
虽则暑热蒸人,行旅之中风尘仆仆,这家伙沐浴是定要沐浴,却又能找着什么理
由,半途之中,也逼得他衣冠不整地跳将出来?只除非天降殒石,一道亮光电闪,
伴随风声呼啸,一举洞穿屋顶,顺带破其澡盆……
老天爷当然不用指靠。要想机占必胜,也就只有另筹奇策。搜肠刮肚想了半
天,没有貂蝉伴在身边,一个臭皮匠,未免顶不上诸葛亮,口中一时念念有辞,
沐浴,沐浴,沐浴,忽然灵光一闪,方才沐浴时,店家那样急急拍门,她第一个
念头……
啪啪啪。
一定神,才发现真的有人拍门。打开看时,这回不是店家,说曹操曹操到,
竟是那公子的小书童一步跨进来,大咧咧就向她一伸手:“这位,我家公子让我
来收钱。”
“钱?什么钱?”
“当然是房钱了,”书童道:“我们订的房子,难道让人白住?一半的房钱,
这就结清了罢。”
这就开始恶俗了不是。谢孤桐肚里冷笑,也只得问:“多少?”
结清店钱,便等着要这恶俗家伙的好看。尤其想到才刚冒头的奇计,真是一
心一意,眼巴巴地盼望天黑。偏偏夏季日长,好容易店家送了火,对过房间却一
点动静没有。竖耳朵听半晌,这样热天,居然那公子并没有一丝半点打水梳洗的
意思。老天呀,别名士虽是个名士,却是魏晋风格的,不但不洗澡,还指望身上
藏污纳垢,辛勤培养出好肥壮的虱子来,指尖扪一扪,牙齿咬一咬,那个——正
胡思乱想,突然铮的一声清越。西间终于有了响动,不是洗澡,却是那公子打开
琴袱,悠然伸指拨了根弦。
完了!谢孤桐眼前一晕。真乃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没想这家伙果然就是个魏
晋派!且说四娘操琴,哪一回不要焚香静坐,要不就以为对不起这样混璞悠远的
元音大雅?这家伙脏兮兮一路滚来,不要说身子,干脆连手也没洗,居然也敢就
去碰琴!是琴唉!七弦琴唉!所有乐器中最最高洁的七弦琴唉!是黄帝亲创而由
周文周武分别加了文武两弦的七弦琴唉!
然而这还不算最过分的。最过分的是那琴声清润,连最浑厚的一弦也余音袅
袅,愈收愈清,比起自家最出色的藏品大小雷琴来,丝毫不见逊色,明明就是一
张千古难觅的名琴,就被这样糟蹋!
然而就这也不是最过分的。最最过分、也最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公子,
行旅中还带着一堆乱七八糟乐器的这位公子,架势摆得惊天地而泣鬼神,山陵崩
而沧海涸,却原来,根本就不会弹琴。
亏他弹的还是名曲。拙劣的指法带出浓重的丝弦磨擦声,杂在自然清越的弦
鸣中,听得人心如刀割。皱了半天眉头,才听出居然还是《平沙落雁》,大约前
方正张着猎人的罗网,这群大雁飞得着实困难,在天空中艰难奋翅,终于落下去,
那指法弹到深处,愈加不能忍受,一声拍煞,只拍得松脆有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