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送这些物事来,不为别的,也只为三妹妹开了口,她年小贪玩,又是第一次走
这么远路,无外乎想威风威风,做哥哥的,要是连这点心思都体察不到……”
单昆喝过了酒,不免较往常稍失谨慎,闻言苦笑:“只怕你家三妹妹,可没
你说的这么有趣吧?”
祝琏察言观色,就知道那丫头肇祸不少,要待代为陪几句礼,行路匆匆,人
来人往,也不好深谈,只得收束话题,泛泛再交待两句,嘱咐将千步弩好生收藏,
毕竟是外头难见的利器,要防歹人觊觎,告辞去了。
这一下火药劲弩皆备,千步弩且还是借自昆仑弟子手中,将用来去射杀即将
来犯的昆仑派,真乃天下奇闻。单昆只怕自己装得太糊涂了,不能取信于人,不
免暗地里向谢孤桐究问一究问。哪知谢孤桐倒觉得他这一问才痴傻:“难道我跟
他借弩,还能说得那样清楚,是要射他师门?既然不是射他师门,他凭什么不借
给我!”
既如此,也就索性老老实实被骗到底。鉴于这次的敌手是与少林、武当齐名
的赫赫大派,如此这般威震江湖,新置的这些装备虽称强盛,毕竟都是远程武器,
一旦被突破过来近身搏击,只怕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了双方在武艺上的天差地远。
因此走到陇西,换乘驼队之时,干脆又添置了一包生石灰。
出玉门前一日,众人便都忙碌起来。一些熟手跟着葛鹊占做炸药,除了信号
弹之外,大致是两种,一种轰天响,炸药上扯着引信,临敌时在手中点燃之后扔
出去;另一种就是震地雷,必须预先埋在地底,临阵之时,凡遇踩踏,机簧受力,
立即炸响。其他人帮不上忙,便有的试射千步弩,有的去对付那包生石灰,用宣
纸包成小包,人手数包,如果遇敌抵挡不住,挥手打出,白雾飞扬,迷人双目,
通常也能收到出奇制胜的效果。
种种手段一一施展,为了送走瘟神,也就顾不得暴露自己下三滥的本质。好
在谢孤桐天生就是那种名门中的败类,看着新鲜,也便虚怀若谷,与时俱进,跟
着大家满头是劲地一起赶制石灰包,顺便自己左右袖子里也各藏一包,暗自揣摩
该在何等适宜时机甩手掷出。一片忙乱中,倒是那些镖客不明就里,见单昆如临
大敌,布置得煞有介事,人人心头忐忑,不知道却是怎样一彪三头六臂的神仙鬼
怪,竟然太岁头上动土,敢来劫马帮的财货?
忐忑了好多天,玉门关早是抛在身后,道路一片荒芜,大戈壁上渺无人烟,
一派纵横砾石在阳光下寒光闪烁,显得广漠而又森冷,算来该是短路行劫的好地
方了,却又不见什么动静。再走十数天,驼道越过戈壁,蜿蜒进入沙漠,这便踏
入马帮地盘,东天山遥遥望去,密丛丛一片冷杉树林,仿佛处处都是马帮营寨,
众人这才松一口气,这晚在沙丘边宿营,便睡得踏实了许多。
第二天一早美美醒来,简直就没人还记得什么“劫镖”的破事,将要结束的
旅程让简陋的早餐焕发出不同寻常的滋味,一片愉快的咀嚼声中,大家轻松谈笑,
直到后来一声断喝——“看那边!”
扭头南望,便见那边雾气腾腾,搅得清晨的阳光都一片迷蒙了。远远天际,
正有一线沙尘摇漾而来。
第 5章沙丘边霎时一片静寂。单昆手搭凉篷一步跨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
尤其可以看出沙尘起得并不均匀,也不当风向,可以断定不是沙漠中常见的风暴。
那么该是一批马队了。南边不是驼道,来的自然不会是客商,因此最大的可能,
当是这块土地的主人马帮;或是真如谢孤桐所言,竟是昆仑派前来劫镖?
“那天晚上,你听见他们怎么说?”
谢孤桐紧张又兴奋:“当然是他们看不惯马帮跋扈,这些年经营大漠有声有
色,势头直逼昆仑山……”
“这么说,是昆仑派的年轻弟子?”
“那是自然,”谢孤桐大是奇怪:“难道昆仑掌门还能率队打劫?便是这些
人,也不专为行劫,肯定都蒙着脸,要被我们认出是昆仑门下,可丢人了。嘿嘿,
别人倒也罢了,王辽这小子最不是东西,上次去我家,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看我
这回把他捉住……”
单昆沉吟片刻,往地上一指,断然道:“挖坑!”
既有震地雷这样的炸药,挖坑的铲子自然是早备着的。几位趟子手闻声上前,
三下五除二,在他指点下的地方挖出个尺半浅坑,正要歇手,不提防单昆见他们
行动犹豫,早抄起一把铲子,一铲下去,那坑又深了一尺。葛鹊占在旁劝阻道:
“炸药粗制,不精密,再深下去,只怕引不发了。”
单昆不答,指着浅坑又道:“再挖下去,三丈深,两丈方圆。”
这就是个相当大的坑了。众人中除了葛鹊占不解何意,一起上来帮手。谢孤
桐尤其干得兴高采烈,不一会坑成,正眼巴巴地等着埋雷,不想单昆早从驼背上
掣下两部千步弩来,手一扬,迅快掷在坑内:“快,统统埋了!”
这回不独谢孤桐张大嘴巴,就是其余镖客也都一起错愕。然而规矩是不便多
问,何况单昆为人精细沉稳,在镖局中素有盛名,积威之下,便有几个奔过去,
拿了其余八张千步弩,并两大捆弩箭,一起扔在坑内。葛鹊占先回过味来,点头
道:“是呵,这弩是祝公子的,用来射杀他同门师兄弟,只怕要给他添麻烦。”
谢孤桐不免顿足:“什么麻不麻烦的!我们是在打强盗,又不是……这下只
好单用炸药了,快挖坑,快挖坑!”
单昆果然又吩咐挖了个坑,还是三丈深,两丈方圆。自然也不象埋雷用的,
倒也是埋雷,是让众镖客将所有制好的炸药拔去引信,扯去机关,一起埋入坑内。
这一下,便是谢孤桐再没有江湖经验,也了然了他的用意:“呀,你这是放弃抵
抗!你、你、你是不是要束手待缚!”
单昆倒是心平气和,一指远处沙丘:“你去那里藏好了,不要出来。”
谢孤桐简直气得没法:“我为什么要藏!我爹让我来学江湖经验,不是让我
遇事藏着!你们怕这帮浑小子,我可不怕!都闪开了,看我一个人去教训……”
单昆脸色一沉:“你嚷嚷什么?这里可不是杭州府,你大呼小叫的!这是昆
仑派跟马帮争地盘,与你江南谢家狗屁相干!你愿意搅进来就搅,反正日后是陆
文夫跟你爹翻脸,干我屁事!”
谢孤桐一怔,单昆愈加声色俱厉:“你听好!要不想给家里惹麻烦,不止现
在要藏好,将来也永远不要跟人提起,你曾经碰见过这么一档子事!”
谢孤桐气势一沮,呆看着他,竟被话里一种明显陌生的东西给震住了。那不
止是陌生的单昆,更陌生的,却是世事,完全没有她胡混了十六年的熟识,没有
无尘子的绿毛狗,也没有顾二公子的金丝翡翠,当然,更没有那个混蛋王辽送过
来的,来自昆仑山的那种叫作“变色龙”的奇异的高山蜥蜴……
那边单昆喝斥已毕,不再理她,自管分派人手迎敌。说是迎敌,倒先做好逃
跑的准备,跟安排谢孤桐一样,叫人在远处沙丘藏好两匹带足食水的骆驼。还怕
不够,又吩咐各人尽量多带。一众镖客不是傻子,谁不清楚跟昆仑派不是对手,
在沙漠中逃命的本钱岂敢大意,还没开打,每人身上先鼓鼓囊囊,至于防碍挥舞
兵刃。
好容易料理得差不多,这才拉起几十头骆驼,在沙地上匍匐卧倒,排成半圈,
勉强组成第一道防线。第二道防线就是根本挥不开的短兵器。最后是估计也难以
射准的暗器。几经安排,沙地上人畜来去,一片杂乱,自然淹没了适才挖坑的痕
迹。
再抬头,南方沙漠中的来客越驰越近,果如谢孤桐所说,人人蒙面,自眼睛
以下,都勒着块黑三角巾。只是沙地柔软难以疾行,来者看着切近,迎面驰到总
还要些时候。葛鹊占等得无聊,一回头,见谢孤桐还呆在原地不走,安慰道:
“不要紧的。既然是昆仑派的年轻弟子们胡闹,大家也就胡乱应付应付罢了,左
右这镖将来可以跟他们师长要。”
“昆仑弟子?”单昆一声冷笑:“那也要我们指证得出来。这些人蒙着脸,
自然不会使用本门武功,当然昆仑重剑也没带来,暗青子也不会是昆仑刺。以我
们的身手,又逼不出他们的真功夫,哼!”
谢孤桐再献一策:“如果能够趁乱,扯下他们的蒙面……”
“这是逼着人家杀人灭口了,”葛鹊占摇摇头:“行不通的。”
谢孤桐还待要说,却见单昆见敌人逼近,缓缓从背后掣出双钩,横眉睨她一
眼。这意思倒是容易明白,不免解释一番:“我不忙着藏,反正我的轻功……”
“反正你的轻功,也足够说明你谢家的底细了。”
谢孤桐辞穷,然而到底不愿在这节骨眼上撒手而去。一眼瞥见沙地上还有处
理炸药时零星散落的黄土硝石,情急智生,一把抓起来,便往脸上抹。黄沙粗砺,
蹭得满脸生疼,也顾不得了,三两下抹成个谁也不认识的大花脸,又黑又黄,昂
头道:“大不了我不使轻功,等你打败了,再跟着你逃,就不信连滚带爬,也跑
不过你们!”
说话间第一拨蒙面人已到,十几匹马飞沙走石,呼啸而来。单昆不再跟她噜
苏,就势跳出驼群,抱拳道:“在下洛阳虎翼镖局单昆,押送马帮……”一句话
没完,半空中银光一闪,早有人飞身而下,长剑在空中出鞘,分心直刺。只得亮
起双钩架住,霎时间跟来人打做一团。驼圈内众人见势不妙,短兵刃此时派不上
用场,后面一圈暗器防线责无旁贷,疏疏密密向外打出一阵暗青子来。
来人果然不似寻常盗匪,叮叮声响中,那些暗器无论疏密,都被他们就马上
抽出长剑,纷纷拨落,一边挟势冲锋,一鼓作气跳入驼圈。驼圈内葛鹊占一挥手,
众镖客使短兵刃的也罢,擅暗器的也好,不管身上干粮食水带得多么累赘,也都
一起朝上奋勇迎击。顷刻间乒乒乓乓,双方打得个不亦乐乎。
谢孤桐身处乱军阵中,眼睛里却怎么也只有个单昆。从两片驼峰上望出去,
单昆的功夫虽则勉强,好在跟他放对的昆仑弟子一不用本门兵器,二不用本门内
力,三不用本门招数,手段也打了不小的折扣,这才好不容易支吾得住,也就难
免捉襟而见肘,只看得谢孤桐恨不能代他使一把劲,正紧张急切,突然眼前一亮,
看见那蒙面人额头上的一小块伤疤——原来,这就是那个最最可厌的王辽。想这
家伙前年来她家做客,在掌门陆文夫跟前装出一脸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仁义,
一转背可全不是那么回事,欺负她年小,居然跟她说些十分费解莫名其妙的言语,
被她当机立断就地取材,从盆景里拔起一座径尺来长的假山,一举凿在他头上…
…
嗖!
一柄长剑破空刺到。谢孤桐这才将眼睛从王辽的伤疤里拔出来,要待迎敌,
天蚕练自不能用,空手入白刃也容易暴露家数,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倒是那人
颇有名门弟子的风范,见她干脆吓傻了,倒转剑柄,在她额头上一磕。谢孤桐眼
冒金星,心中痛骂昆仑派一千零一遍,向前壮烈倒下。
这一倒下,才发现思虑欠周,倒得根本不是地方。尽管脸还是不屈不挠地朝
单昆那边侧着,那禁得正前方一个浑厚高耸的骆驼背,一下子把视线给挡得结结
实实。没奈何,只得坚持着不晕过去,两手抓地,顽强地向前爬行。这一来,倒
把磕她一下的昆仑弟子给弄糊涂了,愣一愣神,见她挣扎得痛苦,未免大不忍心,
向前又补一脚。
这下子饶是谢孤桐早有准备,被这脚踢中腰眼,还是险些闭过气去。对昆仑
派的诅咒不免升级为一万零一千零一遍。然而骂归骂,气归气,最最可恨的是,
任是受了这许多辛苦,多挨这一脚,还是没能爬到两头骆驼首尾相接的缝隙处。
也就没能从缝隙中,看到单昆的最新战况。而驼圈内的战局这时已经见出分
晓,那迎面向谢孤桐刺来的长剑,便说明对方第二拨人马又到,众镖客哪还能支
持得住,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个个虚晃几招,
丢下一地的骆驼货物,三三两两撒丫子飞跑。那边昆仑派见马帮的货已到手,自
然犯不上跟一个三流镖局较劲,也就不追。
便只剩下单昆还在苦战。谢孤桐闭着眼,听着双钩在骆驼那一侧舞动的风声,
艰难滞涩,就知道情况不妙。忽然当的一声,又是吃的一声,又再扑的一声,跟
着是昆仑弟子们一片声呼,乱七八糟中忒忒声响,好象是一匹马踏着沙,往西边
一直跑去了。后面有人跟着跑了几步,低呼道:“呀,他抢了我的马!”
“别追了,”场中有人道:“他挨了一剑,没有马怎么跑得出沙漠?”
谢孤桐心头一紧,这才知道那当的一声必是钩剑交击,吃的一声想是单昆中
剑,后面那一扑,定是抢马。正牵系不已,忽有人道:“张师兄……”
“怎么了?”
那人迟疑道:“我觉得,王师兄那一剑……”
“那一剑很大路,并不是本门招数,有什么不妥么?”
“那一剑当然是大路招数,”那人语气还是迟疑:“可是那一剑之前,王师
兄震开他的双钩……”
王辽插嘴道:“我震开双钩,用的内劲当然作不了假。不过你们也都看见了,
这人功夫不成,所以执意要跟我打拼内劲,我已经不能使用本门招数,再不用内
劲,这架还怎么个打法?再说了,就是不用本门内劲,你以为别人就不会怀疑我
们么?怀疑是一回事,可要确实指证,那就又是一码事了。”
那人道:“我就是怕留下实证。总觉得前一剑刚用过本门内劲,后一剑就伤
了人,只怕……”
“只怕那一剑中,难免带上本门内劲的影子?”
“希望我是多虑了。”
“那依你说,就是留下了什么,现在又该怎么办?”王辽反问道。
那人半晌不答。最后还是张辉道:“算了吧。李师弟现在才说这个话,也只
是事后诸葛,那人要跑也跑远了。依我看,事情还没到这地步,剑伤也不深,不
几天长好了,那就什么也证明不了。退一万步说,就是被人认出,我们的目的本
来是要提请师门注意,看马帮声势如此,众位师叔伯又只知息事宁人,长此以往,
如何是好?这回做下事来,不暴露则已,万一暴露,也好教他们无法退步。”
此话一出,众人才不说什么了,一时上马牵驼,渐行渐远。剩下谢孤桐独卧
黄沙,心急如火,好容易挨到众人去尽,才从沙上一跃而起,顺着单昆马迹,风
驰电掣,追踪而去。好是其时漠上无风,蹄痕宛然尚在,间有一小块黄沙被鲜血
染红,一路追下去,要不了半个时辰,隐隐望见迎面一座大沙丘边上,有人探头
探脑。
却是毛十八跟王六两个在把风,远远见她跑来,齐声叫道:“好了好了,这
不是谢三回来了?”话音未落,早被谢孤桐掠将过去,一步窜至沙丘背后。沙丘
背后,便是适才逃散的虎翼镖局一行,闻声一起凑拢过来,乍见谢孤桐,一句问
候未曾说得,轰然一声都笑了。谢孤桐却只是慌着眼睛找单昆,总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