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紧跟着屋顶上踩得瓦响,便有个黄影子连滚带爬,从前一进屋面上翻落下来,
在空中别别扭扭连使两个身段,扑通一声落在地上,连连踉跄两步,好不容易站
稳。却是先前让去搭梯子折花的无盐。刚差出去的悟真没高兴一会,在敞厅口一
探头,回来的势子比去得还快,一迭声直叫:“不好了,不好了!外面打起来了!”
外面果然象是打起来了。悟真还没嚷完,从敞厅口便逃来一串灰袍道姑,都
是东殿里做法事的,逃得匆忙,手里还有的拿着法器,铙钹、鼓槌、片锣以及二
胡的弓,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最后进来的是几个大姑子,悟因也在里面,急急指
挥道:“快关门,快关门!”
客厅这一群莫名其妙,看看大家奋力推动铁门,吱吱咯咯关门上闩,都停了
争执,一起下到院子里。三姑娘便问无盐:“怎么回事?”
无盐这一回可是狼狈。而且也再配不上才刚入观时,悟因那“杨贵妃也不过
如此”的一番赞语了。头发被桃枝挂了数绺下来,领口歪斜,落进几瓣桃花,连
腰里的唐朝蹀躞带都松了,带上挂着的蹀躞七事落了一地。一边忙乱不堪地收拾,
一边只是抱怨:“什么人!只不过折上两枝桃花,倒象挖了他们家祖坟!”
“到底怎么回事?”
悟因督促着关好门,这才走过来道:“好姑娘!你是高门贵户,哪里知道这
底下的事!这四乡八井,既都传是玄女娘娘显灵了,象我们庵观,也只好顺水推
舟,做一做法事供养。怎么好太岁头上动土,倒去折她的灵花?还亏好是无盐姑
娘,有些身手,要不碰上那一阵石子,怎么也给砸倒……就不砸着,从屋顶掉下
来,摔也摔坏……”
“也不单是砸我,”无盐补充道:“还有好多轻薄闲汉,见我爬高,都钻到
树下面来,看我袍子底下……”
三姑娘大怒,也不等听完,马鞭子往前一指:“把门给我打开了!让姑娘出
去会会他们!”
无盐吓一跳:“使不得!这些人凶得厉害,刚才可吓死我了,一身武功都不
知跑哪儿去,怎么使也使不出来……”
悟因也面有难色:“姑娘……”
那群镖客听明白事由,与已无关,又要上路。正好侧院里有个小门通到外面,
有人走过去拉开,单昆便跟悟因辞行,话刚出口,不提防三姑娘恼火中还没忘了
前事,蓦地转过脸来,厉声喝道:“你们走可以,”马鞭又一挥,直指说脏话的
那汉子:“他给我留下!”
那镖客们见惯世面,却哪里会将一个骄纵姑娘放在眼里。刀疤脸使个眼色,
那闯祸的汉子便推起一辆独轮车,率先朝小门过去。三姑娘看在眼里,只是冷笑,
等那汉子走到门边,方才把马鞭往蹀躞带上一挂,右手轻扬,霎时间满院里一片
光华,仿佛银龙出世,一道雪练夭夭矫矫,横过半个院子,直取那人。
那人也有准备,从腰里摸出单刀,便朝白光砸去。一砸砸个正准,才发现那
白光能伸能缩,突然一长,随势悠转,一下子缠住刀身。急忙往回收刀,又再发
现那弹性居然奇大,一扯没扯出刀来,被它往回一收,不由自主向前踉跄,忙乱
中松手,白练得了自由,卷着刀就弹在半空,被三姑娘一抖手,又横扫回来,斜
着一条锋利的刀刃,快捷无伦,向脖颈直抹过来。
一片声惊叫中,还好单昆手急眼快,一霎时从肩头掣了兵器在手,却是一对
护手钩,间不容发抢上一步,左钩往白练上一搭,但听嗖地一声,那刀险险荡过
那汉子耳边,朝右弯转,钉在院内一株大榆树上,直劈得合抱粗的树身隐隐震动,
木屑星星,向外急溅。那白练这才泄了劲,从刀身上脱落,往回一翻,就势卷住
单昆左钩。
三人这边交手。那些道姑不懂武功,都注意的是院外动静。听声音,吵闹得
愈加厉害了。也不光是信众愤怒,还有好多地痞流氓、轻薄闲汉,或者唯恐天下
不乱,或者要趁乱砸抢,都在其间推波助澜。加以踏青季节,游人本多,渐渐聚
拢过来,声势十分惊人,猛听得“咚咚”几下,已经在叫喊着冲门。大约不知从
哪里搞到一段木头,只听数十个声音喊着号子,接二连三的,撞那铁门。
还好这玄女观就是今年杭州武林大会东道主未央山庄谢家的家庙,谢家富甲
江南,破土兴作之时,自不会偷工减料。那冲门的乱众又不曾训练有素,撞了几
下,见铁门不开,木头又不趁手,乱轰轰地又丢开了。
众道姑悬着的心往下稍稍一落,一口短气还没吁出来,最靠里站的悟真忽又
一声尖叫,顺着视线看过去,便见方才被无盐爬过的那片屋顶上,这时候居然又
爬过来一个人。大概是靠在桃树下的那具梯子终于被用上了,悟真尖叫未毕,屋
上又有了第二个人,转眼又是一个,又是一个。众道姑心胆俱落,一起奋声尖叫。
那边三姑娘才刚缠上单昆,听众人叫得凄惨,只得先收拾这边。白练一抖,
弃了护手钩,向屋顶上横挥出去。那爬上来的暴徒偷鸡摸狗既是老手,正经武功
上就不大妥当,在青苔屋瓦上站也站不稳的样子,被白练劈胸一打,都向前院飞
落下去。但听咕咔咔几声,可是把那一树好桃枝压折了不少。
这一来,前院人再不敢从梯子上过来。静了好一会,大概是在商量办法,如
何才能打进内院,掠抢财物。三姑娘不免冷笑,把白练一团,原来轻盈绡薄,一
握不盈,随意收回袖内,边横了单昆一眼:“你别走!”一边又喝悟因:“把门
打开!”
悟因可哪有那个胆子。三姑娘见她不动,性急起来,自走过去要扯门闩。单
昆微一迟疑,上前拦阻:“不要!”见三姑娘又横过眼,解释道:“有道是法不
责众,这些暴民一时起哄,就官府也只捉为首的。现在就这样出去,一旦冲突,
难免死伤,那就不是出家人的慈悲了,要是再一个失手……”
“依你说,我们就在这里等死?”
“也不是,”单昆耐心道:“我们这里左右都是好手,可以差人出去报知杭
州府。算来等官府马快到来,也不过一个时辰的事。这里高墙深壁,我们就是守
一个时辰……”
“呵呀!”众道姑又奋声齐叫。
两人转头一看,前院里适才一阵商量,果然又出了新招。都是当地人,熟门
熟路,知道这里有个后门,这一回却转将过来。那门方才被镖客打开,一阵忙乱,
去留未定,却忘了关。暴民们席卷而至,居然看见这种开门揖盗的景象,喜出望
外之余,不由分说,往内便冲。
单昆急叫:“关上,快关上!”
三姑娘也叫:“打开!给我打开!”
算来这满院子的人,道姑与无盐都是吓坏了的,派不上用场。能自主活动的,
也就是那一众镖客,这时候自然唯单昆马头是瞻,一时纷纷冲过去,一边堵人流,
一边就七手八脚的关门。
三姑娘一咬牙,丝练再度出手,回风飘雪一般,绕过一众镖客,去夺那道小
门。思想着这些镖客武艺平常,自然抢不过她,单只防着那个为头的。眼角往单
昆处一斜,却见他没看前面,倒往她身后一张,也不知看到什么,就蓦地里惊诧
万端,叫道:“姑娘——”
急往后旋,身后隔着丈许,却只是一众惊惶失措的道姑。心知不妙,要待回
头,脑后一闷,霎时间一团黑雾兜头劈脸,就自天边直罩下来,吞没掉眼前那许
多张苍白发抖的脸。
第 2章黑雾再揭开,眼前又是别一番景象了。微微透着窗外春风的淡绿色绣
花帐子外面,一个熟悉的身影梳着家常髻子,髻子上只简单插一只珠钗,侧坐在
琴墩上,神思不属地在翻一本纸色泛黄的琴谱。
“四娘——”
“醒了?”四姨娘秋脂回过神来,没戴镯子的光手腕象春风里的一截子嫩藕,
虽然努力洗尽铅华,举动间还总是有那么几分褪不尽的青楼风韵,水灵灵地指点
过来:“又闯祸!这回看你爹怎么教训你!”
三姑娘,也即杭州府人见人害怕、鬼见鬼发愁,混名杭城三霸天,大号唤做
谢孤桐的这一位,眨巴了几下眼睛,这才渐渐回想起那黑雾罩下的往事,顿时有
一腔气冲牛斗,一咕噜坐起,拍着床板叫道:“无盐!无盐!”
“姑娘醒了?”无盐应声而从某个不明角落里窜出来:“好了好了,现下没
事了!后来李捕头带了马快……”
谢孤桐要知道的却不是这个,厉声截断她的话:“那姓单的呢?”
“单镖头?”无盐瞥了眼秋脂,见这人又在出神,小声道:“他跟李捕头一
起送了姑娘回来,现在厅上跟老爷叙话呢。还有无尘道长,也……”
谢孤桐一声不响地穿衣、系带、着靴。一番动作,好歹把秋脂又给惊动,看
形势不对,忙笑道:“这又要干什么?当心你爹生气,再说还有客人呢。”那人
却哪里理睬?在地上狠跺两脚,把靴子穿结实了,一甩门帘,径穿廊过榭,直奔
正厅而去。那一路上遇见的家人见她来势不善,无不退避三舍。
堪堪到了地头,拐出穿门,上了正厅外的走廊,便听见厅内她爹爹谢天水宽
和的声音:“单兄年少才高,这次的事件,处理得确实是……”
“姓单的!”
一声裂金嘎玉的断喝,便将厅内数人视线,统统扭转过来。谢天水被蓦地打
断,也只得微笑摇头:“没一点规矩!无尘师伯也不叫一声?来,这边见过你洛
阳顾伯伯。上次你那只金丝翡翠,就是……”
谢孤桐却只是两眼喷火,恶狠狠盯住左手最下位的单昆。这单昆一个镖客头
目,落到江南第一庄的客厅里,坐上客除了武当掌门无尘子,还有中原大豪洛阳
顾家的家主顾成章,此情此景,自然今非昔比,被谢孤桐看得局促,从座位上讪
讪站起:“谢姑娘,这次真是得罪了,在下也是情非得已……”
“单兄安坐,不必跟她一般见识,”谢天水忙抚慰道:“她一个小孩子家,
懂得什么厉害好歹?这次多亏……”
谢孤桐大怒,眼中火光在谢天水脸上一烧,顺势卷及笑嘻嘻看热闹的熟客无
尘,又再重新扫回单昆,屏足全身力道,喝道:“什么小孩子家?我生平最恨被
人当成小孩子耍!”
厅上诸人一时愕然。愕然过后,便是一片声大笑。只有单昆生分,不敢特别
动容,见大家都笑得厉害,再一看谢孤桐那幼稚脸上的认真样子,也嘿了两声。
谢孤桐越发怒不可遏,一根纤长曲美的手指头,总不能径直戳到谢天水或者无尘
脸上去,只有找准方向坚定的戟指过来:“姓单的!出来,单挑!”
单昆自然不动。他座位上面的无尘子笑得咳呛,玉帚连挥:“哎呀闺女,你
这可就不对了——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才可以不算作是小孩子么?如果是位姑娘,
她就要订到婆家,不但要订到婆家,而且要嫁出去……”
诸人哈哈又笑。谢天水笑道:“好了,别再胡闹了。回去跟你四娘弹琴吧,
听话——顾伯伯这还是第一次来,别看着让人笑话。”
谢孤桐听这话意,说得和蔼,其实不可违拗。虽然怒极,审时度势,势不能
在这当世三大高手之前,将单昆力毙掌下,也只得暂时含忍,一口银牙咬了又咬,
要待退出门去,想起还没跟新来的尊客见礼,向前伏了伏腰:“顾伯伯好。年前
二哥哥捉到的翡翠鸟,我喜欢得很——二哥哥还好么?家里一向都好?”
这样突然而来的礼貌,倒让顾成章觉得意外,略略欠身道:“都好。有劳姑
娘挂记。”看看谢孤桐退出正厅,觉得作为主客,对于这样场面应该有所排解,
遂向主位上笑道:“真要恭喜谢兄,有这么一位百伶百俐的丫头。真可谓动如脱
兔,静如处子,既灵活,又乖巧,可算一以当十,我那几个小子是远远比不上了。”
谢天水淡淡一笑:“还好吧,也不全是野人——呵呵,单兄必不这样看。这
孩子年少失恃,是我将她宠坏了。”
单昆被这一说,虽然对此“动静”之解十分腹诽,也只得以春秋之意随声附
和:“谢姑娘自然是乖巧的。既乖巧,又灵活。”
这晌未央山庄留客。主客顾成章是中原武林有数的人物,又是第一次来,接
待自然隆重。谢孤桐要想趁机会找单昆单挑,竟是没有可能,只得老老实实缩在
房中,着三不着两地跟秋脂胡混,心中煎熬。好在秋脂的心思根本也在几万里之
外,难得今天并不弹琴,勉强跟她敷衍半晌,忽然道:“你知道么?出事了。”
“什么事?”谢孤桐顿感兴趣。
“出事了!”秋脂有些僵硬地按着琴谱:“刚才李捕头来……说是,大内失
窃……”
谢孤桐甚是失望:“大内失窃……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丢了什么?”
“你猜?”
看情况不象是皇帝老儿的人头。谢孤桐心里有事,哪里耐烦去猜这无聊玩意,
忽一眼瞥见秋脂的脸色,蓦地明白了:“呵,琴!难道、难道就是你心上那张—
—”
秋脂只是默然。
“不会吧!”谢孤桐一时间激动起来:“有人偷了春雷!谁?谁偷的?”
刚出的案子,自然也没个回答。要待细问,突然无盐又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
来,瞅机会给她使个眼色。谢孤桐会意,先按下这边,借着更衣出门,便听无盐
道:“姑娘,要不要我在那姓单的小子碗里多放点盐?”
也是时候挑得不对,这时间忽然就触景生情。猛一想人家那是什么手段,从
宫禁森严的皇宫大内,飞檐走壁,硬是无声无息就盗走让秋脂也眼红了这么多年
的千古名琴春雷;再看看自己干的这活计!使个丫头片子偷偷摸摸地在仇人碗里
放盐……不免懊恼:“什么时候了,还玩这样小孩子把戏?我的声名,就有一半
都坏在你手上!想我跟那姓单的仇深似海……”
“那还有一招,”无盐忙又道:“左右不能在这里动手,我已经打听好,下
午他们结了镖,就回洛阳去。那些人推着车,又走不快,左不过今晚宿在前面市
镇——我也打听清楚了,那里有一家他们相熟的客栈,叫江南栈……”
谢孤桐这才心花怒放,在丫头肩头猛拍一掌:“好样儿!你说,等这事办成
了,该怎么奖赏你呢?嗯,不如我们从此换个名字,上次你不是还抱怨说,无盐
这个名字根本配不上你的花容月貌么,索性今后就叫貂蝉!”
被貂蝉侍侯着走回屋去,免不了跟秋脂又聊起春雷一案。无奈李捕头公务在
身,来去匆匆,本来就说的少,再传到秋脂这里,更没了细节。只说是刑部交待
下来,这件盗案,必须在中原各大琴家中密密寻访。未央山庄既是江南世家,家
中自然藏品丰富,则将来免不了会成为春雷大盗眼中的主顾,因此……
既没有盗琴的细节,两人聊起来,就不免海阔而天空,古往而今来,从数百
年前江湖闻名的巨盗,一直扯到近日杭城偷鸡摸狗的小贼,直到晚饭后秋脂微觉
不豫,起身告辞,谢孤桐才想起自己也还有要事没办。只今晚这光景,比白日又
加添多少兴奋,一时间好象自己也变成那来无影去无踪的春雷大盗,看看夜色深
沉,顶盔贯甲,装束齐整,冲貂蝉使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