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么渴么?我再倒一杯来。”
便有一只手伸来拿杯子。谢孤桐不知所措看着,掌心被那指尖重重一触,一
个激灵,忽就一把捉住:“对不住,”只说得这么一句,胸腔内莫名战栗,一时
只能紧握着那只手,低低道:“对不住,对不住。”
那被捉住手的反应,却只是默然挣开。谢孤桐不敢用强,还待说些什么,耳
边一声长笑,有人从棚内一步跨出,叫道:“哪里找不见,却在这儿!”
转头看时好不惊人,却是五彩斑斓的一个大花面咧着嘴直闯过来。怔了下,
才想起是没曾卸妆的顾少康。那人却早三两步冲过来,一手握笛,另一手便伸过
来抓她腕子:“也不看我的戏,在这里做什么?来,跟我来!”
“到哪里去?”谢孤桐紧着往后缩手:“我不去!”
顾少康并不理睬,依旧捉住抓紧,一把拖了就走:“不去?枉说是喜欢我,
我都要死了,就不来陪陪么?”
谢孤桐努力挣扎,毕竟久病未愈,哪里是他对手,只挣了两下,早被横拖竖
拽出去三丈。恰好王辽只迟一步,也带着大夫从门内出来,看这情景,不免一惊
:“三师妹还病着,顾师兄这是要带她到哪里去?”
顾少康更不理他,只管拉着谢孤桐,一路出门,又再拖上马,嘻嘻哈哈鞭马
而去。这样一直往南跑到钱塘江码头,也懒得拴马,就从鞍上那么腾地一下,跳
上只空船,挥笛断开缆索,潇潇洒洒,放船流去。
谢孤桐这才被放开了,伸手看看,手腕上已经好一圈乌青。也不及抱怨,远
处马蹄声响,已经是两骑直追过来。一直追到码头,又再各自解缆上船,便是同
样两条小船顺风破浪,也从后面驶将过来,也不需仔细辩认,自然一个是王辽,
另一个,单昆了。
顾少康微微一笑:“三妹妹,你人缘不错呵。”
“你也不差呵,”谢孤桐揉着手腕子笑道:“这样子行蛮,我也不生气,还
不是心甘情愿跟你来了。”
“原来是心甘情愿的,我倒不知道。”
“若不然你就拖得动我?”谢孤桐笑得狡黠:“未见得那天输在你手,就是
我功夫不行。喂,好不好你把脸先洗了,我们再说话?这样子谁知道你戏里戏外,
到底是钟馗呢,还是顾家二爷?”
那张大花脸也一咧嘴:“未见得人要死了,还忙着洗脸?”
谢孤桐睨他一眼:“少这样死呀活的。未见得女人不待见了,男人就都得去
死?”
顾少康倒奇了:“怎见得就是女人不待见我?”
“你就把我们谢家都当成是傻子罢!”谢孤桐忍不住冷笑:“半夜三更里那
么忙乎,扒在高树上面,那是吹笛子给谁听呢?”
大花脸哑然。停半晌,仗着左右是一张抹得糊涂的花脸,硬问道:“你以为
是给谁听?”
“我以为是,”谢孤桐忽然道:“你年初去京城,又为的什么?”
“我自然是去参拜李二先生。”
“是参拜李二先生呢,还是参拜春雷?”
顾少康这一次不再嘴硬:“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你自己告诉我的哦,那教你琴的先生,非常美丽。”
“牵强,牵强!”
“本来是有点儿牵强,”谢孤桐道:“不过再加上,第一,你们俩都是洛阳
人;第二,你情场风流,一向名声在外,她又是洛阳花丛中最艳丽的那朵;第三,
春雷。三条加在一起,基本上不是白痴,谁也能猜得个八九不离十了罢——不过,
有些事,我还是不懂。”
“真难得你这么聪明的人,也竟还有不懂的。”
“我是最笨的人,”谢孤桐道:“直到这回生病,才突然一下子想起来,四
娘这病起得奇怪,莫不也是心病?再一想,可不就是春雷案起,才牵的那个由头!
我不懂的是,既然你肯为她盗琴,当初,她抱琴闯馆,这一定也是你安排的了,
要不那是武林大会呵,她凭什么闯得过去?我就奇怪这个,你干嘛这样子安排?
那不简直就是送羊入虎口么。”
顾少康默然半晌:“你不听她说了么,我不懂得珍惜。”
“是这样,”谢孤桐点头道:“果然她说的对,若论钟情,一而足矣,岂在
于多?我也是应该好好珍惜的了。对,你看好后面这两艘船,记住了,呆会儿,
也就是你去死之前,喏,一定把我……”
大花脸怒“呸”一声:“真是从没见过你这样无情无义的人!知道人家就要
去死了,难道一点劝解都没有的?”
“我主要是不强人所难,”谢孤桐善解人意地道:“二哥哥,看你的所作所
为,好象活着的乐趣,那个,实在是并不十分地……甚至以李派之美,都不能使
你忘却苦恼,那我又有什么法子,能够劝解得好?说到这个,那我又不懂了,要
说是四娘不待见你,你才所以过得不好,好象之前,你也就是这个样子,这又是
为了什么?按说大家家境都好,父母健在,又是嫡出,谁不是掌心里捧着的一块
心肝肉,也不至于就受了什么委屈呵……”
“小孩子家家懂得什么!”顾少康冷笑道:“难道说家境好、父母在、嫡出、
受宠,这日子过得,就可以再没伤心事了不成?”
“也有呵,”谢孤桐道:“当你青春年少之时,未遇四娘之前,欣然慕了少
艾,然而不幸天不假年,又或者天虽假年而那少艾……”
“肤浅,肤浅,妇人之见!”
谢孤桐笑道:“好吧,我是肤浅的妇人,倒要见识见识你这深刻的男人家,
都有什么高明的见解?”
顾少康只是冷笑。冷笑半晌,看看后面两只追舟,一个是北人不谙水性,一
个居住山地不识舟楫,各自操着船浆似模似样地划水,指望快马加鞭,不料越急
越忙,直划得那船身在江心歪溜溜直转,还不如他这顺水放舟,眼看着越离越远
了。看来谢孤桐要被他们追去,起码还得一会功夫,短笛一横,撮唇而吹。
吹不得两声,谢孤桐便在一边搅局,叫唤道:“喂,喂,深刻,深刻,深刻
的见解!”
要待不理,那笛声受此干扰,着实也是了无趣味。忍了一会,蓦然顿止,冷
笑道:“我早说过了,你小孩子家家,懂得什么?”
“正是不懂,才要你教导呵!”
“好吧,我就教导给你,”顾少康恶狠狠道:“假如有一天,你忽然发现,
这个世界看起来繁花似锦,一揭开表层,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譬如,你就这
么想罢,你那位一直教导你做人做事要正直诚恳的爹爹,突然有一天,被你发现,
实际上,他根本就是一个坏人……”
谢孤桐开始思考:“爹爹其实是一个坏人……”
“对,你就这样想,”顾少康道:“如果他是一个坏人,又被你突然间发现
了,你那是什么心情?”
“我那是什么心情?”谢孤桐嘿然而笑:“特别新奇的心情呗!呵呵,爹爹
跟我一样是个坏人,还居然教训我教训得……不过话说回来,他本来不就是个坏
人么!”
“呵?”
“他当然就是个坏人,难道这一点还需要什么特别的发现?”谢孤桐奇道:
“你想想呵,我家百年不倒,而朝局又老是翻云覆雨,这都凭得什么?就拿现在
来说,我爹跟东厂的交情,那自然是一流的,要不他怎么敢染指春雷?这说起来,
不就是东林党人痛骂的阉党?但是宦官当政,谁都知道他是长不了的呵,所以背
地里他又支持东林党,比如上次杭州府东林党人大越狱,说跟他没有关系,我是
一百个不信呵!你瞧,这不就是个典型的两面派么?据说还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呢,这样做的话,就无论政争结果如何,我们谢家都永远屹立而不倒了——这样
子做事,那能是个好人么?不是我说,干脆我们这一家子,从古到今,就都不是
好人!”
顾少康愕然,半晌,道:“那不一样,我爹爹他是杀过不少的人!”
“哦,”谢孤桐恍然:“原来如此。”
“就是呵,”顾少康道:“一个沾满了血的杀手,还一贯地教导我要如何如
何,要怎样怎样,这怎么不让人觉得……”
谢孤桐忽地嘿嘿冷笑:“瞧你这见解,那也就深刻不到哪儿去了。殊不闻‘
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你爹爹那还只不过杀了几个人,象我爹爹,附和政
要,一策出而举国殃,那才真正叫作杀人不见血呢。比如李二先生上次险些遭难,
要不是我爹爹先帮着那一伙人搞赢了,他怎么吃得了这个亏?”
“话再说回来,”谢孤桐又道:“你自己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人呵!知道你
爹杀人,这么多年闷在心里,也不出去举报举报,按理说也就是包庇杀人了,对
不对?”
“不过话再说回来,就是出去举报,我们举报给谁呢?举报给皇帝家?皇帝
家那位子,还不是从上个皇帝家那里抢来的!上个皇帝家那位子,又是从上上个
皇帝家那里抢来,要是那时我们谢家也出去抢,说不定现在是我们坐龙庭那也说
不定。那就是说,皇帝他本身就是个大强盗,我们才是个小杀手,凭什么我们小
杀手就该死翘翘,他大强盗说什么就是什么……”
“对!这个大强盗说什么就是什么,而我们又任着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这分
明就是我们助纣为虐了,我们也都统统不是好人了,而且全天下人,显然也都统
统不是好人了……”
顾少康搔头道:“你这个理……”
“这个理好象是也有点不对,”谢孤桐老实承认道:“你这样认真,有时间
仔细去想罢——他们追上来了。”
举头去看,果然那两条船乘风破浪而来。北人山人毕竟都是聪明人,在水中
尴尬了会子,都已迅速调整得当,其中又算王辽仗昆仑神功,力量犹大,左手操
一只浆,右手再操一只浆,两手只一扳,小船箭一般往前直飙。
“我要后面那条船,”谢孤桐笑道:“呆会儿把我扔过去。”
顾少康遥望那只船:“就是那天送夜宵来的么?果然你的眼光与众不同。”
谢孤桐笑道:“重要的是,就连我这样一个坏人,他也并不嫌弃,依旧这样
子追赶而来。”
顾少康沉吟道:“你的意思,这个世界虽说混沌不分,毕竟还是有些可以拿
捏得住的东西,比如,对于我来说,重要的是,尽管过得日子一塌糟,到底不会
揭露我爹爹?而对于我爹爹,再不管怎样杀人如麻,也绝对不会杀我,哪怕被我
气成吐血?”
谢孤桐微觉讶然:“你倒真能举一反三,我还没想那么多呢。不过大致也就
这意思吧,反正拿我来说,万一将来两面派的作法不再吃香,有人冲上门来拿人,
我才不管什么阉党东林党,奸臣也罢忠臣也罢,谁敢动我家的人,照杀!”
砰!
说话间王辽已经驶到,初次操浆,总是收放难以自如,在船身上一撞,两只
船顿又各自东西。再往后看看,单昆的船也差不多来了,又扳得一浆,相隔不过
三五丈远。顾少康微微一笑:“他来啦,我扔你过去。”
“要是肯帮忙的话,”谢孤桐腆颜道:“最好不要扔,要用脚踢,也不要踢
在船上,最好是一直踢下水去,这样子,等他湿淋淋捞我起来,人一可怜,前面
送夜宵那笔帐……”
顾少康大笑,果然伸足去踢,一脚飞起,谢孤桐腾云驾雾,“啪达”一声,
一个狗吃屎,还是落在单昆那只船的船板之上,只两条手臂挂在外面,压得那船
舷往下猛一吃水,才有几根指尖好不容易捞着了水,迅快又再浮上来,上下颠荡
不已。
这样一边艰难地缩回手臂,一边不免怀疑这家伙到底是做事不够交情,还是
功夫不够地道,一边抬头再看,那边船上如今只剩了顾少康一个,总算没人搅扰
了,隔得这么远,更加看不出那大花脸下面都是些什么表情,只见咧着嘴朝这边
看半晌,重又拿起笛子来吹,但闻数声嘹呖,那船顺水顺风,已经一路去远。
再艰难地翻过身,那边单昆目睹她的窘境,居然还只在船尾划来划去,尽管
忙乎着给船掉头。看她转过脸,不得已才道:“你没什么事罢?”
第 14 章看这样子,就是有什么事,他也不会管的了。谢孤桐悻悻揉着砸得
生痛的胳肢窝,这没被扔下水,果然就处境不妙,首先是老帐还必须清算,其次
又一时半会,好象还真找不出什么特别紧要的话头来说。她不说话,单昆更不会
说,倒是那边王辽又追赶上来,拼命把船靠拢,叫道:“三师妹,上我这里来。”
谢孤桐瘫在船头,有气没力道:“好累,动不了……你,划远点……这样近
……磕磕碰碰地……头晕。”
王辽那船技,果然不敢担保划得近就不发生碰撞,只得遵命划走。单昆看看
那条船转眼被波浪冲开,微微一笑:“你骗人的招数,如今可是越来越高明了。”
谢孤桐闻言警惕:“你什么意思?”
单昆并不作答,忙了这半天,终于掉过头,划着那船破波而上。谢孤桐等不
到回答,也就不好自己逮着这句话使劲解释,弄一个越描越黑,只得换个话头,
讪讪道:“那天……你怎么不说,是你订的房?”
“有什么好说的,”单昆淡淡道:“换个房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说,你就要
来,我听着也挺高兴,以为当晚就可以见到你了。”
这就忍不住心里一酸:“对不住,那天……”话到半截,又觉得说不下去,
涩然一笑:“盒子很漂亮,紫檀嵌宝,花了不少钱罢,你又不宽裕。”
“其实也还是配不上你那玉杯。”
“是玉质刚脆易摧,不如紫檀坚实,”谢孤桐小心道:“所以,才用它做盒
子呢。”
单昆并不理会这句双关,面无表情半晌,忽然文不对题道:“你知道么?我
原先那门亲事,又活了。”
“嗯?”
“柳家小姐不喜欢父母给她挑的人,”单昆道:“还要跟我。”
“呵?”
“我也觉着,跟她在一起,或者会合适一些,”单昆说着,忽然问:“你以
为呢?”
谢孤桐张大嘴巴,简直有一炷香功夫没说出话来。不过人家都这样不耻下问
了,不回答总归不太礼貌,吭哧半天,道:“柳家小姐,她真是贤惠。”
“我也是这样想,”单昆道:“既然你也这么说,我回去打点打点,或者就
要结婚了,到时候,你来喝喜酒。”
谢孤桐有苦难言:“我……好,我去喝喜酒。”
两个人这便无话,一路划船回去,将到码头,那边王辽先已上了岸,正遥遥
向两人招手。眼看着这难得的机会再不把握,未免稍纵既逝,急切间那姑娘便是
身子一挺,叫道:“单大哥!”
那小船哪里禁得这样大力,顿时上下晃荡起来。单昆张着两只膀子,不得要
领地乱划两下,那船晃荡一会,便非常出乎岸上人意料的,明明将要靠岸,怎么
又被东流逝水一路带歪,在江心滴溜溜打起转来。
谢孤桐急急道:“我知道我不配说这样话,可是、可是……”
“可是”了半天,那不配说的话毕竟还是说不出口,难道现放着那样贤惠坚
贞的媳妇子,反来挑她这种朝秦暮楚招蜂引蝶水性杨花不三不四的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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