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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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事-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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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救拔顾少康于魔掌之中,先道:“快,二哥哥醉了,喂水!”

  芹儿应一声,果然从祝琏手中接过来,也不好嫌这一路拖得稀脏,就横在锦
榻上,一边便唤同伴备水。这边忙着,那两人已转过屏风,只见秋脂怯寒,披着
件棉袄煨在熏笼边上,看见他们进来,欠起半个身子。

  “四姨这一向安好?”祝琏抢上一步:“家里三娘自打春上知道四姨身上有
些不好,就一直挂念着。”

  “多谢她记挂了,我这里也时常想念她,”秋脂说着,又去看谢孤桐,奇道
:“你今天怎么来了,倒好象大好了似的。”

  “本来就是装病,”祝琏一语揭穿,一边冲谢孤桐奸险地笑:“当我不知道
你!害的怕是心病罢!”

  “心病?”

  祝琏笑道:“是害的千步弩的病罢?四姨你不知道,今年春上这丫头又作怪,
要走什么镖,从我那借了十部弩,说好回来还上的,结果也不知给折腾到哪儿去
了,镖队回来,那弩也不见,人也不照个面,嗖的一下就窜过西安,哼,当我祝
家是没眼线的?嘿嘿,大概现在躲不了了,情知我要来,没法子,只好装病,一
看我来了,还就要跑路呢!”

  秋脂恍然,笑看谢孤桐一眼:“如此说来,果然就是心病。”

  祝琏得意洋洋:“自她三岁那年去我家,企图烫死我那棵名本牡丹而未果,
一点小心思,什么时候能逃得过我的洞察!”

  “烫死……”秋脂纳罕道:“那时候,就许她拿热水了么?”

  “那可不是热水,当然更不是火炭,”祝琏嘿嘿一笑,再奸滑地瞅谢孤桐一
眼:“现在是大姑娘了,名节攸关……”

  谢孤桐横他一眼,其实很烦这位大爷老拿三岁时节的一泡热尿说事,再说了,
那破事自己都没一点记忆了,他还这么津津有味的干什么!要待反击,见他说得
文不对题,毕竟有点讪讪的,信步走开去,看见窗前琴几上横置一琴,从琴袱下
面拖出七条暗红色的丝穗子,不由一怔。信手掀开来,果然不是想象中的那一张。

  “四娘,春雷呢?”这实在是有些奇怪了:“我还以为这时节会弹她多些。”

  秋脂微微一笑:“那张琴我本来没有弹过。”

  “为什么?”谢孤桐奇道:“虽说是偷来的,难不成还有什么贼音?那也只
听说圣人不饮盗泉之水,四娘你固然是琴中圣手……”

  “贼音倒不见得有,”秋脂道:“只不过有点稍微长远的想法。这琴毕竟不
是咱们家的,到时候议婚不成,又或者成了而官府又追过来,种种不便。与其到
时候沉迷其中,不舍放手,还不如现在就不弹,多少清静。”

  “原来如此,果然四娘的心眼儿,坎坷里过来的人,就窄得要死,”谢孤桐
道:“你想想,就算议婚不成,这张琴又不是正经顾家的,难不成我们跟二哥哥
要,他好意思不给?至于官府,多大的政潮我们家也都挺过去好几次了,不料就
栽在一张琴上?你放心大胆地弹!”

  秋脂只是微笑,不再多说什么。那边祝琏看看话题转移,也过来凑热闹:
“都说四姨的琴好,可怜我还未曾见识过呢。要不是今儿四姨身上不好,我就要
……”

  谢孤桐早是白他一眼:“不要以为你话说得狡猾,四娘就会弹给你听!”

  秋脂笑一笑:“芹儿,打水来。”

  祝琏看看芹儿用银盆盛水进来,秋脂卸下腕上玉镯,站起来洗手,不解其意。
倒是谢孤桐不由得道:“何苦来哉!就为了这一头牛,也不值得的!再说,这样
精细玩意,又费心,又伤身子,让爹爹知道了,到时候又要……”

  “你别告诉他就是了。长时没玩,其实也嫌闷得慌,”秋脂说着,笑向祝琏
道:“大郎,请多指教。”

  祝琏“哎呀”一声,这才知道她就要弹琴,果然谢家四姨待人接物小心下气
名不虚传,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四姨真是小心,我只是随便说说……”

  谢孤桐也跟着一指屏风外面:“再说这里有酒气,也不清静。”

  “不妨事,我叫芹儿多放两块香。”

  一切布置妥当,芹儿收起盖在琴面上的锦袱,秋脂净过了手,在琴几前阖目
默坐。祝琏见这架势,大气也不敢透,再看谢孤桐,也早静下来了,倚着美人靠
伸长两腿,那神态,眉凝目聚的,怎么竟象个大人了,稀奇地再看一眼,怎么还
是个大人。

  香其实也不过刚燃上,鼻中淡淡地已经有了沉檀的气息。小几上,一缕烟气
从宝鸭口中徐徐喷出,缓缓圈绕,渐渐在小屋中消失不见。耳边一声清“铮”,
那琴声仿佛也如烟气,悠然而起,泄出窗外,便完全灭失了痕迹,汩汩流淌在屋
外山峦的一片明净高秋中。

  那是听惯的一首古曲《凤求凰》。祝琏虽不好琴,也明明记得文君相如的典
故,依稀那辞是: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
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何时见
许兮慰我彷徨。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四娘!”谢孤桐突然叫一声。

  琴声骤断。秋脂闭目片刻,这才问:“怎么?”

  谢孤桐只好解释:“这个,四娘,你现在心境不好,弹的这调子似乎颓伤了
些,恐怕对身子不利。要不就别弹了,要不换个欢快点的?”

  那边祝琏不是太懂,只觉得似乎有那么点凄清的味道,既然谢孤桐也这么说,
想来更没有错,附和道:“是呵,要不就不弹了罢。虽说凤求凰是件好事,最后
也还求得手了,毕竟沾了个‘求’字,对四姨如今来说,多少也是苦了点,也累
了点。”

  “苦、累?”秋脂沉吟着,忽然微微一笑:“要是不苦不累,那到手的东西,
只怕也不会珍惜了,是么?就比如,你那……千步弩?”

  谢孤桐一怔,脸上立刻一片红潮上来。祝琏却是频频点头:“对,千步弩!
我现在是明白了,就是给她的太容易,她才一点不放心上,转眼丢在沙漠之中。
其实之前我也嘱咐过的,那是多少能工巧匠,费了多少心思,才造出来,由百步
而千步,由一发而十发,由十发而连环,所以它的全名是叫……”

  “行了行了,”谢孤桐大不耐烦道:“到底是听你说还是四娘——不就是一
副破弩么!难道我谢家的工匠就做不出来,大不了做好了赔你!”

  祝琏只得避其锋芒:“好,我们来听四姨的教导。到手的东西,要懂得珍惜,
这就叫做惜物,”看看谢孤桐的目光横过来,立马收束,道:“四姨你说呢?”

  秋脂一笑,果然道:“但凡知道惜物,那更深一层的道理,也就不言而自明
了。”

  “更深一层的道理?”

  “物而必惜,”秋脂道:“那物之外,这身周的一切,人情世故,鸟语花香,
自然在在也就不无可惜……”

  “就比如,”谢孤桐黠然道:“四年前的江左馆?”

  秋脂忍不住笑:“小妮子!也不过就说你一回,这就来逗我的话?其实,江
左红拂任人说得艳丽,哪有那么回事?不过是那时候人莽撞,大着胆子抱着琴闯
进去,弹了数曲之后,跟你爹说,今生一大愿望就是遍弹天下名琴,你爹又为人
洒落,当时同意我来赏玩山庄藏品,如此而已。”

  “而已到现在,”谢孤桐笑道:“便成了我四娘?此而不‘艳丽’,还有什
么堪称‘艳丽’?艳丽到现在,似乎‘今生一大愿望’也不谈了,眼前倒有春雷,
大内名品唉,千载之下,盛名相符,弹都不肯弹。”

  “什么‘今生一大愿望’!”秋脂自嘲道:“那时是年轻不懂事,不明白天
下之大,名琴之多,其实若论钟情,一而足矣,岂在于多?光是山庄藏品……”
说到这里,看祝琏半天不吭气了,笑道:“我们只顾娘儿俩自己聊天,倒忘了这
里还有大郎,真正怠慢得很。刚才那一曲让三丫头搅和了,要不再换一首闲情点
的,大郎想听什么曲子?”

  “问他作什么,就是一头牛!”谢孤桐抢着道:“要不我点一曲吧,不是秋
天么,最当景的,又恬淡——平沙落雁。”

  这便重又净手焚香,理丝弄弦。铮铮琮琮谈到中央,不料这一曲又没弹完,
屏风外芹儿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呵呀”一声,叫将出来。

  秋脂这回是真有些恼了,琴声一断:“又是怎么回事?”

  芹儿也知道闯祸,慌忙走进里屋来解释:“我一直在这里看着的,怎么突然
一下子,这人他就不见了呢!”

  “什么人?”

  “顾二爷呵,”芹儿道:“本来就躺这儿的,我不过发了会子呆,怎么……”

  谢孤桐走出来看,果然那木榻上已经没了人,被子还狼藉的,床单上扎着几
根从后山一路拖来的枯枝败草,道:“大惊小怪的,或者人家出去净手了。”

  “是,”芹儿道:“只是也太神出鬼没了些。”

  话虽这么说,那去“净手”的人,到底没有再回来。几人等了一晌,渐渐也
就忘怀,话题再回到琴上,毕竟给打了这许多的岔,无论弹琴还是听琴,各人兴
致都已不再。这样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又要顾及秋脂病体,没一会也就散了。

  再出门,大约总是被点破“心病”的缘故,谢孤桐这回居然不再嚷嚷着要跑
路,跟祝琏走了一会,忽然问:“祝大哥,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不懂得惜物?”

  祝琏安慰道:“富贵人家么,其实也难免的。比如你打小儿要什么有什么,
没有了旧的,还可以换上新的;没有了这个,还会有那个……”

  “唉!”谢孤桐叹息一声:“可是有些东西,却跟富贵没有关系。无论富不
富贵,总共也只有那么多。千步弩或者还可以找回来,我就怕……”

  第 13 章十月十五,让江湖人一等四年的新一届武林大会,终于要在杭州拉
开大幕。城南大校场作为会场,早是跟杭州府说妥了借用的,数月前已经清理出
来,由未央山庄武会管事安顿铺排,在其中扎起一主十二副共十三座擂台,中间
一座主擂,沿边十二座小擂台沿东南西北呈放射状排列而去,便将大会场隔成紧
密相连的一个十字。

  十字中间,是用特地采办的江南毛竹密编的一排排看客座位。大约纵横之间
每隔三丈,中间留出一条人行通道,便又将十字再次分割成数十个方块,庶几每
次进场散场,不至于人流拥塞,腾挪不开。

  会前三天,也就是自十二日起,照例开唱大戏,连着唱到正期,一来等一等
迟来的江湖客,二来,也兼着热热场子。这天清早,先到了的各门各派、各帮各
会,更不提那多多少少混迹江湖不好归属的自在散人,还只是辰时,便围着这十
几座擂台,散客们占住中间的竹编座椅,帮派众人则散在两边的木棚包厢,把偌
大一个校场挤得黑压压一片。

  戏,早是订好了江南凤鸣班。戏码也早经谢孤桐过目,都安排好的,第一场
跳钟馗,等跳了个满堂吉庆,后面才是主戏,考虑到江湖汉子们必不耐《游园》
《思凡》这等扭扭捏捏的小儿女情肠,安排的都是慷慨北曲,不是林冲孤愤之《
夜奔》,便是云长激越之《赴会》,这也是当初再三征询众人意见,最后敲定,
应该没什么问题的。

  不料这当儿刚挂出牌子,会场上就是一阵骚动。谢孤桐心里有事,在洛阳顾
家的棚子里代父亲陪顾成章坐着,先还不注意,听那乱声愈来愈大,渐次轰轰然,
才想起也顺着大家的眼光,去瞅瞅那块并不起眼的水牌,难道是戏码出了毛病?

  探头一看,才知道出毛病的不是戏码,原来是唱戏的角儿。本来大家都已拿
到戏单,该是凤鸣班的当红武生蓝凤打头出场,现在那水牌上并没见着蓝凤的影
子,赫然倒有三个大字:顾少康。

  这就怪不得大家要笑。虽说洛阳顾二票戏嫖妓,在江湖上之声名狼藉,早已
不待多言,但也不至于就到这地步,非得要在这四年一届最隆重的盛事中,出来
丢顾家的人罢?谢孤桐咯噔一下,慌忙转眼去看顾成章,这一看,又觉得根本还
不如不看。老人家虽说一肚子心事,很不容易,练武的人,脸色总还差可,现在
骤然就变成块青瓷,还要强装镇定,低头喝茶,正从容浅品,镗、镗、镗、镗,
一听钟鼓声起来,慌忙又多喝一口。

  抬头去看场上,钟鼓声中,那弯腰驼背的钟进士无视于台下的一片嘲笑,早
是昂然出场。还是一样的大红袍,一样的飘洒流转,一样宛如盛唐的高华曼妙,
落在谢孤桐眼里,已经是第二次了,那进士甩袖执剑,举手投足,尽是看得天下
人间全不在眼的傲慢与不屑,看得久了,也不知道那到底还是钟馗焉,亦或只是
顾少康自己?

  许是真如祝琏所说,近来是大了不少。尤其呆在这一片郁闷的顾家棚屋内,
看着看着,眼前钟馗依旧绝美,突然间却又就觉得好没意思起来。恍惚再想到散
场后的处境,坐在顾成章身边,到时算是鼓掌的好呢,还是不鼓的好?轻轻咳嗽
一声,终于决定还是溜之乎也,起身到棚子外面去透气。

  棚子外面就是校场的外缘,也用竹木搭起一条长廊,供闹热场中偶或会有爱
清静的人出来闲步用。谢孤桐这一步跨出来,就发现不妙,那长廊上俨然已经有
了个人,也不知为什么才刚开场,就出来散闷,恰恰好走到长廊的那头末端,慢
吞吞掉身,然后便,一眼看见了她。

  这一眼便将两个人的动作都凝滞住。也只是那么一下下罢,凝滞过后,谢孤
桐剩下的那一条腿,还是从棚子里拽将出来,单昆也继续慢吞吞往前跨上一步,
毕竟这时节再回头,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未免是太迟了,也似乎太生硬了,而且,
显然也不是英雄好汉光明磊落光风霁月的行径,有道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嘿!”

  谢孤桐身上一抖,扭头一看,居然是王辽。这小子自打入园以来,一直就殷
勤得令人费解,动辄会从各个角落出其不意地钻将出来。这时候大概又找着了机
会,才刚跟出来,伸手在她肩上十分热络地一拍,然后就又一惊:“咦!怎么在
发抖?病没有好,就不要贪热闹,这样急着出门嘛!”

  一边说,一边便扶着谢孤桐在廊上的游椅上坐下。眼角一瞥看见有人正走过
来,顺手指挥道:“快,快进去拿杯热水来。”

  单昆果然进去拿了杯水,默不作声递将来。谢孤桐愈发抖索,伸手接着,居
然手腕晃动,洒了一小半出来。王辽看看不是事,又要吩咐去找大夫,头一抬,
这才发现眼前好象是个熟人,虽说只是本本分分地低着头,还是不免一怔。正不
知说些什么,校场内轰声大作,那出钟馗已经演毕,忙道:“算了,散场了人多
不好走,还是我去吧,三师妹,你等着。”

  这一走,走廊上便只剩下了两个人。谢孤桐大气也不敢出,抱着那杯水,咕
嘟咕嘟往下直喝。没两口水尽茶枯,舌尖跟空空的杯身吧咂出奇怪的声音,还是
不肯罢手,把一只茶杯连嘴唇带鼻尖牢牢地扣在一起。

  “你这么渴么?我再倒一杯来。”

  便有一只手伸来拿杯子。谢孤桐不知所措看着,掌心被那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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