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么?但是且慢!单福哪会有这些子闲钱?自己的家底是办了场婚事,早已经空
了,虽说女方的聘礼又退回来,但为了搭配谢孤桐的定情玉杯,又全部花在那只
嵌宝紫檀盒子上。看这姑娘正在韶华,价值总也不菲,只除非是大前天他在后院
里栽枣树,一锹下去,挖出坛……
神魂这才从千里之外飞回来,重新审视那姑娘。那柳姑娘还真是长得有那么
点小俊俏,一笑脸上一个小圆涡儿,不好意思道:“我从那边出来,剪子都操在
手上了,嘿嘿,总不好还有那个闲心去拿什么脂粉?”
“你……从哪边出来?”
“李家呀,”柳姑娘道:“不过我早就带了剪子,一入那边新房,就拿出来
……”
“剪子……李家?”
“就是那个李家呵,”柳姑娘道:“我爹娘后来就是把我改聘给他了。自然
我不愿意,我虽然不识字,从小《烈女传》的故事……”
单昆张大嘴巴:“你是……”
“柳五儿呵,你下聘之前问过名的,”柳姑娘道:“都说好女不嫁二夫,我
既然已经许给相公,岂能再嫁别人?所以早就藏了把剪子,哼,他们也奈何我不
得,别看我平时不说话,脾气是倔的,僵持了这么些天,还不是放我……”
单昆愕然,只听她噼噼啪啪地说,完全不解其意。半晌,使劲捏一把大腿,
才确定不是在五里雾中做梦,期艾道:“你你,你不是已经嫁人了么?”
柳五儿嗔道:“这不是在跟你说么,人家拿了剪子,”伸手把剪刀利落地一
晃,看单昆往后一缩,连忙又放下,笑道:“如今在这里是不要的了,相公……”
但单昆的脑筋是愈发不够用了。瞪圆了眼睛看她,又捏一把大腿,但眼前这
事情显然不是捏捏大腿就能解决的。稍微镇定一下,其实还是不能镇定,不知怎
么倒更慌了:“那你……你干嘛跟他们动剪刀?”
柳五儿诧道:“我不跟他动剪刀,难道倒正经嫁给他!”
“但是嫁过去有什么不好?”单昆慌乱道:“我听说他家殷实本分……”
“什么?”柳五儿逼视他半晌,最后才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相公,
你放心!”
“放……心?”
“请相公放心,”柳五儿说着,便从那包袱里抽出一双手套,麻利地戴在手
上:“五儿不敢玷污相公名节!你瞧,我早就想好了,是这样拿的剪子,一连这
么多天,那家伙可是什么也没碰到过我呵!他要是真敢用强,哪怕是碰我一根手
指头,碰我左手我剪左手,碰我右手我剪右手!相公……”
单昆看她半晌,一时半个字吐不出来。
倒是柳五儿亮明身份,人比先前更觉得活络,三下五除二,又把那双手套除
下来,开始收拾包袱里其他物事。一边收拾,一边指点房间道:“你看这柜子边
上,还有这里!不是我说,单福是太老了,这么重的灰都看不见。本来我就要打
扫打扫的,不过出嫁前,我娘跟我说过,过门三朝的媳妇子,要自己懂得尊重…
…”
单昆呆愣着,眼中只有一个红影子忙忙碌碌动来动去,真不知今夕何夕,也
不知自己是谁。碎碎叨叨的一片话语中,就走了神,耳边突然又一个女声窜出来,
静寂的夜色中,那压抑了的清脆声音——站住!你给我站住!
想那时节自己的反应还是十分敏锐的,知道站住了绝不会有什么好事,一溜
烟跑飞快,就这样,最后还是落入了掌握……
忽有一丝细小的疼啮入满胸膛的麻木迟钝。那滋味,仿佛一只蚂蚁钻探长堤,
而长堤却是自杭州那夜起便奋力筑就,不敢相信某些事,此时间终于又不得不信,
眼看着那蚁穴泛出泡泡,也不过一瞬之间,蓄了这么长时间的洪水蓦地里破堤而
出,滔滔汩汩,一泄千里,撞得心胸里一片破碎割裂的痛。
柳五儿终于发现他神色不对:“你怎么了?”
单昆轻声问:“她给了你多少钱?”
“钱?”柳五儿安慰道:“你放心,这不干你的事。他不论给了多少钱,那
都是给我家的聘礼,自有我爹娘赔还给他。”
单昆微微苦笑:“难得她还找了个本地人。”
柳五儿点头道:“对呵,他家虽然殷实,毕竟才迁过来,根基不牢,托媒的
时候就这么说,一定要找个正经本地的……”
单昆还是苦笑:“你要是再见到她,帮我告诉她一声……”
“再见到他?”柳五儿道:“但我怎么还会再见到他呢?李家已经放我出来
了。我看家里虽不殷实,也还不至于要我再去抛头露面的——你想告诉他什么?”
“你跟她说,”单昆轻轻叹息一声:“难道骗我两次,对她来说,真就是那
么重要么?”
“骗你?”柳五儿莫名其妙:“你说他骗你?你是不是说,我这次来,是跟
他合伙骗你?你是这个意思么,我跟你说……”
单昆摇摇头:“不必多说了,再见!”
柳五儿看他转身要走,倒退一步,不知觉间,那把已经“不要”的剪子又重
新操在手中,剪尖倒指,距咽喉只有一寸,禁不住两泪长流,哽着嗓子道:“你
是不是嫌弃我?你老实说,你这样东拉西扯的,是不是在嫌弃我!我早知道你嫌
弃我!刚才你一进门,就把我看成是谁了?是谁还能穿着嫁衣坐在这里,那是什
么江湖上的朋友,你说,你说!”
单昆漠然看她。那姑娘的脾性,每一次做戏,是总要做得这么认真。就为了
骗还他两次,上次竟不惜万里迢迢,睡不好觉吃不好饭,跟着他受苦受难的,最
后额上还挨一大包,洒出好几把热泪,末了又……
柳五儿哭了一会,看单昆不说话,伸手抹去眼泪,一霎时又振作起来,道:
“你要真是有人了,我也不是那样小鸡肚肠容不得人的,你可以把她领回家来。
不过,毕竟我是明媒正娶的良家女子,我大,她小!”
单昆不言语,看着那把剪子在咽喉上僵硬直指,忽然间倒有些好笑。也许他
先前是说错了,这一次,实在应该是由自己去告诉她,她到底有多么成功。一条
活鱼宰一次是死,再宰第二次,那不是画蛇添足么?
蓦地转身,大步流星走到院门,身后那姑娘还在紧紧追问:“你到哪里去?
你这就要领她回来么?”
再大步流星走下去,便又回到镖局,穿堂而入室,最后在杨北凡面前站定:
“我改主意了,这次杭州武会……”
第 11 章最后便是四个人去的杭州。
这时节往杭州去,行商负贩之间,就羼了不少舞刀弄剑之辈。路程稍远还不
觉得,离杭州越近,条条道路输送好汉,江湖人便油然而密集起来。将到杭州府
城,四个单身汉子行路,不免走得急,居然赶上先走不少时候的顾家一行。
同是洛阳人,行旅之间总容易搭话。看那一行也不知为着什么,连一个个赶
马的马夫,似乎脸色都很肃穆,探问起来,又是家门不幸。老爷子这段日子里,
是险些没被那二混子给气上西天呵。几万银子的东西,就被那二爷收了人三两银
子,放一把火烧了。唉!
说起来,也就是那句俗话,家家一本难念的经,小有小的悲哀,大也有大的
难处。也不等各人感叹完毕,打马进入未央山庄,便又大大小小各奔前程,虎翼
镖局一行自然由专门待客的管家接待,顾家家主顾成章却自管登堂而入室,直接
踏入谢天水见客的水天阁。
水天阁这时候还有熟客,是昆仑掌门陆文夫带着几个弟子在看茶。一见面免
不了又是寒暄,顾成章暂时抛开一肚皮烦恼,哈哈笑道:“呵呀陆掌门,这回可
是要蟾宫折桂了!”
陆文夫却笑得勉强:“顾先生说笑了,我们今年只是陪客。”
“谦虚,谦虚!”顾成章道:“你昆仑派都陪客了,我们那不是连边边儿都
……这就是你的儿郎们么?”
主位上谢天水也笑道:“果然陆掌门这次来,没带多少弟子。不过强兵良将,
本来在精不在多。”
顾成章微觉诧异:“没带多少?呵,陆掌门真是超世出尘,看不上我们这些
俗人的争执……”
陆文夫苦笑摇头,索性不再客套下去,接着适才被顾成章打断的话,向谢天
水道:“上次送来的药,四夫人吃着还好么?”
顾成章也插嘴道:“自上次那大夫说过,我也时常惦记着,算来这时节总该
好了?”
不提这话还好,一提就是一场叹息。谢天水摇头道:“多蒙大家费心,她这
个病也还罢了,好是好不了,坏也……就这么拖着罢。倒是我那宝贝丫头……”
“三丫头又怎么了?”
“谁知道呢?”谢天水叹道:“前些时候还好端端的,管戏管得一身是劲,
怎么突然一下就病了,饭也不肯吃,现在脸上瘦了整整……”
“呀,”顾成章忽然惊悚插话:“别不是我那混小子……”
“他俩倒很投缘,”谢天水道:“唉,女儿大了,有些事也不肯跟我说……”
抱怨一番,那两位师长听着,各自心中有事,况又不是大夫,不明病情,便
只能着三不着两安慰一番。正在漫谈,忽然陆文夫座下的王辽站起来,道:“师
父,既然三师妹病了,我想去看看她。”
陆文夫并不作答,垂眼看看茶盏子,半晌才道:“你跟谢庄主说去。”
谢天水自然别无二话。随口交待两句,看着王辽匆匆而去,转头向陆文夫笑
道:“这真要恭喜了,怪不得江湖上王师侄的声名日甚一甚。单只看这个心胸,
前些年还很吃过三丫头的亏,现在倒这样子不计前嫌。唉,只指望少年朋友们多
去看看她,彼此说笑说笑,或者她就好了,也说不定。”
这个对于弟子的高度评价,陆文夫看来并不以为然,只是谢天水那话里还有
后半段,又不好谦让的,只得道:“希望如此。你们聊,我先告退了。”
那先辞出去的王辽,却不知道已在乃师心中身价大跌,一路赶到月华园,通
报进去,貂蝉打起帘子,便见两年前的那小丫头如今又长大一截,却没有了从前
的神气活现,蔫不叽叽地拥被靠坐在床上,看见他进来,先客气一声:“王师兄
好。”
“呀,三师妹,”王辽两步抢过去,便在床侧坐下来:“这怎么就病了呢?”
谢孤桐不吭气。貂蝉代答道:“还不是夜里贪玩,着了凉气?”
“那也太不知道保重了,你这样金枝玉叶的身子!”王辽感叹一声:“有什
么想吃想玩的么?山上珍奇多得很,给我说一声,我叫他们带过来。”
谢孤桐还没说什么,倒是貂蝉没上没下,先被这句话惹笑:“昆仑山多远呵,
等你传话回去,再又带过来,姑娘早病好了。哼,虚情假意的,一点诚心都没有!”
王辽立刻赌咒发誓:“天可怜见!我若对三师妹没有诚心,真是天打雷劈都
可以!我们每次远行,都带信鸽的嘛,只要说一声,放鸽子飞了,来来回回,多
大的难事?再不然,三师妹,你闭上眼睛!”
谢孤桐依言闭眼,再睁开,眼睛前面便多了个东西,只有铜钱大小,青苔的
颜色,在王辽指尖上蠕蠕而动。仔细一看:“哦,是乌龟。”
“喜不喜欢?”王辽道:“我在石缝里抓到的。本来有一窝,想想在山下可
能养不活,就挑一只先试试,这只纯绿,是最漂亮的——你喜不喜欢?”
谢孤桐只是有气没力:“何苦呢?王师兄这次来,是有正经事的。都说马帮
的黑蛇剑客是夺取剑宗的一大劲敌,你不去对付,就忙乎这些?”
“什么剑宗不剑宗的,这些俗事,谁耐烦去管,”王辽说着又纳罕起来:
“我记得三师妹原先不是这样的呵,什么时候……”
“哦,”谢孤桐道:“我还以为现在略有些长进呢,原来在王师兄看,又变
俗了。”
王辽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正说着,貂蝉眼尖,一眼看见个小厮在帘子那边探头探脑,喝道:“小五子,
你在那干什么?”
那小五子便不再躲,帘子外面垂手道:“貂蝉姐姐,是云管家让我来跟姐姐
回个话。”
“等着!”
王辽甚有眼色,看看这边有事,再说病人不宜多扰,便即告退。谢孤桐也不
挽留,看看貂蝉送客出去,独自靠在床上闭目养神。没一会,貂蝉送客回来,又
跟小五子盘缠好一阵子,重新进到内室,一眼看见王辽送来的小钱龟爬呀爬,就
要爬到桌子边沿,忙伸手拨回去,吃地一笑:“这姓王的小子!”
“怎么了?”
“好象跟我们有多大交情似的,你说,有那么大交情么?”
“是没有,”谢孤桐仍然闭着眼睛:“那你看着,他这是什么意思?”
“还不是做贼心虚?”貂蝉道:“毕竟人多嘴杂,姑娘走镖的事恐怕又不是
特别严密,一定从哪里走漏了风声,他知道了,这才赶忙过来拍马屁,哼!”
谢孤桐点点头:“那也差不多。听他的口气,这次的祸还闯大了,似乎今年
剑宗,他都没戏了么。”
“那是,”貂蝉道:“这样活生生的小辫子捏在马帮手里,他还剑宗呢!刚
才听小五子说,昆仑派不知怎么整个都蔫掉了,从上到下不很对劲,连陆掌门那
样的老成人也没精打采,这一次来,连王辽在内,一共才带了四名弟子。不用说,
一定被马帮狠狠敲过了一笔了,这次不过是来走走过场。加上前天传来的消息,
武当清恬练功走火,那么这次的剑宗十有八九就是……”
“你这都是怎么了?”谢孤桐闭眼道:“三天两头叫小五子打听这些破事,
从前你也不是这样三姑六婆的人呵。”
貂蝉这才不吭气了,半晌,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人家三姑六婆,还不都
是为了你好?”
谢孤桐大是诧异,总算努一努力,把眼皮子给使劲支起来:“为我好?难道
说,我倒喜欢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哼,”貂蝉冷笑一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不听,那不乱七八糟的事,可
怎么打听得到呢?难不成我径直跟小五子交待说,其他的人我都没兴趣,单单那
从洛阳来的某某——还不被他嘲笑到死?”
谢孤桐这就只得强辩:“你爱打听你的,人家可没有——那……打听到了么?”
看貂蝉洋洋不睬,只得再问一声:“喂,到底打听到没有?”
“打听到了。”
“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貂蝉道:“无非是来了,或者没来……”
“那到底是来没来?”
貂蝉还是一副很不合作的样子,索性走到梳妆台前去照镜子。谢孤桐无可奈
何,病中身边又没武器,随手抓起枕头扔过去:“还反了你了,到底来没来?”
“来了来了,”貂蝉闪身躲开:“老天保佑,你的病眼看着就要好了,这还
不成了么!”
“什么!”谢孤桐从床上一跃而起:“他来了,老天呀!”
貂蝉也跟着呼叫:“老天呀,他怎么就不来看看你这样耍泼的德行!”
谢孤桐再不答话,嗖地一下,从床上直窜下来,蓦地踩在两只鞋上,也没踏
稳,就那么倒拖着,嗖地一下,又窜到妆台边上,甫一伸头,就被一副黄黄瘦瘦
的病容吓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