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去戏台,那位子又空着……”
“这样说,今儿的戏你没看?”
“看什么看!那时间还不够找你的!”
谢孤桐叹息一声,也说不出什么,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来,疲惫地扭头,便
在桌上的八角菱花镜里,看见一张勾得滑稽的绿色鬼脸。
“你到底去哪儿了?”貂蝉边问边打来热水:“时候也不早了,今儿就卸掉
了吧。”
对镜仔细看看,还真是奇怪了,那张脸似乎一丝半点,再找不出什么有趣好
玩的地方。或许这东西本不好玩罢,就象台上那红袍翩然,鸡胸驼背原来也尽管
美到毫巅。看了半天,终于一声轻喟:“卸掉罢,从此卸掉了罢。”
第 9章然而真要卸掉,总得有个面目与人相见。丑的不行,索性就美一回。
正好手边几卷唐仕女,上次做唐装才从藏库里拿来比照的,打开参看,便由貂蝉
操作,手持剃刀上来,刷刷两下,左右两边,顿时各有半条眉毛落木萧萧。再梳
上高髻,插上花,深秋时节没有牡丹,从庭院里喀嚓剪了两朵开得正好的菊花回
来,然后敷粉,涂脸成白;上墨,揉半截短眉成黑;施朱,点两片嘴唇之中间部
位而成樱桃,一切停当,忍着秋风萧瑟,着上跟骑马装一起做好的轻罗半臂,敞
着胸口哆嗦嗦掀帘出门,还没进院子,“呵呀”一声,跟着扑通哐啷一片乱响,
走廊上已经吓倒一位端茶而过的侍女。
郁闷地再回屋去,只好一切从零开始,重新找出那套千里走镖的衣裳,幸喜
这阵子忙乱还没有扔,靴子倒真是找不着了,配上双七成新麂皮的,不伦不类那
也顾不得,第二天一早化好妆,也就是说,将失去的那部分眉毛用烟墨补起来,
径直冲向客厅,求见顾二公子。
这姿态是豁出去了,心中毕竟忐忑。等了半天,居然还架子颇大,来的竟不
是顾少康本人,那个小书童名叫洛水的,姗姗被家人领来,看见是她,旧日的记
忆还在,不免惊怪:“怎么是你!”
既不是正主,谢孤桐也便放松了,笑道:“怎么就不能是我?”
这模样却又不似那晚好敲诈。洛水顿时警惕起来,先探一手按住荷包:“你
找我们公子做什么?”
“你们公子呢?”
“他不在。”
“不在?”谢孤桐诧异道:“他还真是闻鸡起舞!这么早就去哪里了?”
“过奖了,他昨晚根本就没有回来。”
难道竟是跟凤鸣班那伙人混了一个晚上?心里忽然就怪不得味,酸酸地问:
“那他昨晚去哪儿了?”
洛水不由奇怪:“你问这么仔细干什么?”
“我自然是找他有事呵。”
“什么事,跟我说也一样。”
“那个,”谢孤桐道:“我是想问问,那天晚上,你们公子的损失可估好了
没有?”
“损失?”洛水的荷包按得更紧了:“我不是说过,早两清了么?”
“当然不能就这样两清,”谢孤桐解释道:“我怎么好占你们的……”
“等一下等一下,”洛水慌忙截住,也不等她同意,仓促放下茶盏子,赶紧
就往外走:“有事我们出去说。”
谢孤桐莫名其妙,也只好起身跟来。前面洛水迈开大步一阵风,三弯两拐,
就走进一条幽僻小径,那小径还愈走愈幽僻了,一径里直往无人迹处而去,不多
一会,左右除了他俩的脚步声响,满山就只见秋色斑驳,枫树与乌桕树的叶子是
红的,冬青常绿,更多的则是枯黄的杂树叶子,秋风中哗啦啦乱响,冷冷然从密
层层的树叶缝隙中筛落点点阳光。
这气氛怎么感觉也似乎不对。谢孤桐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要去哪里?”
洛水左右张望,确定周围是没有人了,这才转过身:“好,在这里就行了。”
谢孤桐莫名其妙:“行什么行?”
“说话行了,”洛水很痛快地道:“你先前要说什么?不能两清,损失要估,
你不想占我们的便宜,是这意思吧?”
谢孤桐上下打量他:“这话一定要在这里说么?”
“有道是财不外露,你没见客厅里人多嘴杂么?”
倒忘记这是恶俗一伙了。谢孤桐不免好笑:“那好,你回去告诉你们公子说,
损失估好,我照赔。”
“话说清楚,是赔给我们公子是么?”
谢孤桐大是奇怪:“那是自然,不赔给你家公子赔给谁?”
“好,到时候怎么找你?”
谢孤桐转着眼睛:“嗯,那个,我就在杭州城内,最大的那家客栈,一般人
都知道的,迎宾客栈,天字云房……”还正在思索下文,看看洛水已经扭身要走,
忙道:“等一下,等一下!”
“还有什么话?”洛水收住步子。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角儿潇洒,没想到连家人收一个钱,也都来得这样明
快。谢孤桐抓紧时间道:“我白天忙,一般不在的。你们估好了要来找的话,大
约总是在夜里,呃,戌亥之间吧……”看看他又要走,又想起什么:“再等一下!”
“又怎么了?”
“我是有点好奇,”谢孤桐难得赔笑:“实在是很好奇。象你们这种品格,
一点小钱抠得死紧,什么免弹金房钱的,怎么那一大笔银子,忽然间统统就不要
了?”
“不是告诉过你赶时间了么?”
谢孤桐不屈不挠:“当然这一回我是想听真话。”
“真话,”洛水沉吟道:“真话听了你要保证照赔。”
“这样说果然是……”谢孤桐两眼放光,硬生生咽下“贼赃”二字。如果真
是贼赃,那说不准还是来自大内……
“你保不保证?”
“保证!保证!”
“其实很明白,”洛水道:“小钱是私房钱,那烧掉的大钱……”
“是大……”
“对,那是我家大老爷的……”
谢孤桐愕然:“你家大老爷……”
“是呵,”洛水道:“比如老爷的家私烧掉,估价赔偿这步一走,必然管家
经手,一个子儿落不到我们手上。象这样私了,虽只得三数两银子,掉进我口袋,
谁个抢得去?”
谢孤桐这才释然:“我明白了。”
“明白了?”
“我明白了,”谢孤桐道:“你家公子,他是一个败家子。”
洛水微微一哂,扁背着手扬长而去。这般姿态,真足以为其主人背面敷粉。
谢孤桐不由得大是感叹,一路转回月华园,不免又将适才的信口胡诌交待貂蝉一
番,要去订那迎宾客栈的天字云房,至于那间房中此时有无客人,如果有了客人
又该如何处理,此等小节,自然不入杭城三霸天之如炬法眼之中了。
一切料理完毕,凤鸣班班主已在门外等候了好一阵子。谢孤桐第一次管事,
不免作出些和颜悦色姿态,叫进来问话,一边就近察看那班主脸色,想这些戏子
们天大艳福,捧角儿就捧角儿罢,居然还捧一夜,总该有些黑眼圈肿眼泡之类?
那班主的精神气却足得很。递过一张戏单子来,都是这次武会上要演的戏目,
请她圈点过目。拿过来看,大都是武戏,《单刀会》《宝剑记》《青龙阵》《水
浒记》都有几出,还有些闹热的象《钟馗》《十五贯》《狮吼记》,真正江南昆
班本色当行的《牡丹》《玉簪》倒没有什么。
那班主解释道:“四夫人嘱咐过,都是些江湖人,拿刀弄剑的,玩意儿太雅
致了,反而吃力不讨好。就选了这几出,当然,大主意还得姑娘您拿。”
既是秋脂这么说,倒也罢了。本待敷衍几句,看到《刀会》一折,突然想起
在秋水园听到的那几句词来,指着道:“这出戏……”
班主趋前一步:“怎么了?”
谢孤桐欲言又止,自己也奇怪怎么竟这等敏感。习武人家,遮莫还怕几句不
大吉利的唱词?退一步说,那词虽不吉利,其实也算当景,“也不是待客宴席,
则是个杀人、杀人的战场”,历来武林大会,虽说点到为止,哪一次是没有死伤
的。有道是名缰利锁,都想藉此一会扬名天下,也就少不了几条冤魂垫底了。
这样想着不再噜嗦,便要打发掉那班主,那班主却还有话说,上前道:“姑
娘……”
“嗯?”
“依您看,”班主小心翼翼道:“那顾家公子的戏还成么?”
谢孤桐蓦地提起劲来:“自然成!怎么了?”
“既然成,那我们这次跳钟馗,不如索性就改李派?如果是那样,事不宜迟,
大家这时候就该拜师学艺了,”班主道:“虽说李派不大讲究师弟,起码的礼节
还是要有。小的已经备好微薄礼品,要是姑娘现在有空……”
既然已经备好礼品,还来跟她噜嗦什么!当然管事是要大度些,再说这时候
也起劲,便懒得挑他话缝儿,道:“还要特地去拜师么,你们昨晚谈了一夜,还
没说好?”
班主怔住:“我们……谈了……一夜?”
看来昨晚那家伙还另有活动。谢孤桐立刻转口:“他不在,我刚从那边回来。”
“不在?”班主不觉又诧异了:“我才在后山还碰见他。这一会就不在了?”
谢孤桐也诧异:“你在后山……这大清早,跑后山去干什么?”
班主连忙解释:“我们这一向,都是在后山吊嗓子。四夫人同意的,她说她
那里就是太静了,希望多少能增点人气,但又不要太吵……”
“谁问你了!”谢孤桐截口道:“我是说他,顾家公子,他跑后山去干什么
了,难不成也在吊嗓子?”
“那恐怕不是罢,”班主明白是怕她,匆忙道:“我去吊嗓子,经过一棵大
树底下,突然上面掉下个东西,还好没打在我头上,低头看看,原来是根笛子…
…”东拉西扯中,终于感觉到一束不满的目光,赶忙进入正题:“再抬头,原来,
嘿嘿,就是二公子在树上……”
“在树上!”
“是,真的就是在树上,”班主诚惶诚恐,生怕自己说得不能令人信服:
“这样冷天,居然就在那样高的树杈上睡着了,也不知怎么爬上去的?我们昨天
喝得其实并不多,简直根本就没有喝么,要伤嗓子的!他怎么……”再看看谢孤
桐半晌没吭声了,补充道:“当然现在已经下来了,我们要不要这就过去……”
谢孤桐半天才道:“明天吧。今天我还有事。”
也不知道她除了管戏,还都有些什么要职在身?自然班主也不敢多问,当即
敛手退走。便剩下她独自沉吟,皱眉思索这新一件令人费解之事。三更半夜的,
顾少康喝醉了,爬到后山高树上去吹笛子?
说来这人身上的怪事太多,思来想去,也是没个正解。加上这一天好歹正式
管事了,毕竟有些枝枝节节,忙得零零碎碎,就再也想不清楚。好容易晚饭后清
静一点,谢天水又着人来唤,仔细问她出门在外这一路上情事。只谢孤桐那颗心
却哪在这里?昨夜的事情想不明白,今夜迎宾客栈有一场约会,这却是再显然不
过的,只怕那个败家子已经估好价钱,赴约去了,要是找不到她……
这样神思不属,勉强应付掉谢天水,时间已是戌末,匆忙回房梳洗,少不得
再用烟墨揉一揉刚剃的短眉毛,扎束停当,飞腾而去。一路冲到杭州城,看看城
门已闭,噔噔噔在城墙上一连几脚,越墙而过,自然也不屑再走什么通衢大街,
就踩着人家瓦面,飞檐走壁,窜过三数条长街,看看前面已是迎宾客栈的大红灯
笼,秋风呼啸中,忽然一缕笛声幽微入耳。
那来的角度很奇怪。举头张望,才发现迎宾客栈最后面那重院子的青瓦面屋
脊上,远远坐着一人。那穿的是淡色衣裳罢?坐在月亮底下横笛而吹,倒象是披
了一肩的月光,整个人都在那里微微发亮。飘渺乐音中,扑簌簌一阵风过,那委
落屋脊的衣襟在水样月光里起了几下涟漪,终于和着笛声一起,飞扬起来。
那笛声奏的,也是听熟了的优雅昆腔。遥瞻残月,暗度重关,急走荒郊,红
尘中误了他武陵年少。即便是苍凉北曲,被如此笛声清幽幽吹落于静夜,也尽灭
了那股郁勃不平的烟火气,闻之分外不似人间。
谢孤桐屏息直到曲终,再往前行,怎么就不敢直取那神仙般人物,三两步飞
到前一进屋脊上站住,正在犹豫,却又有什么东西碍眼,往下一看,这样深夜了,
那院子阴影处还杵着一人,也不是起夜,双手套在袖笼里,坐着个包袱倚在廊柱
边上,耸肩缩项的,也不知在干什么?
还幸而有这样一个人,提醒她这里毕竟还是泥涂一般的人世。总算又长了胆
子,长身飞去,刚在顾少康身侧两丈外站稳,那公子已经发话,清润的嗓音洒在
夜风里,仿如一粒粒明珠自蚌腔内滴落,有那么的玲珑圆美而光泽明媚:“你找
我?”
谢孤桐努力地笑:“呃,尊介都说过了罢?”
“估价,认赔。”
“公子估过价了么?”
“估过了。”
“多少?”
“往少里算,约莫两万八千多银子罢。”
谢孤桐险些没从屋脊上跌下去,一时连谄媚都忘了:“往……少里算,多少?”
“两万八千。”
勉强镇定一镇定:“你……公子,你到底都烧了些什么?”
“不过是些走朋友的礼品,”顾少康道:“也不是我经的手,大约钧窑的瓷
器总有一些,有几方汉印,古玉,另外就是唐宋名家手卷什么的,我不大感兴趣,
没仔细看。”
谢孤桐愕然:“原来是这样,那个,恐怕,不过还好,其实也用不着赔了。”
“是的。”
这样淡然,倒让谢孤桐找不着机会解释,为什么就“是的”?难道他已经看
穿她谢家的身份,那礼品左右是送她家的,所以就用不着赔?那倒是有可能,记
得在偃师客栈,扔灯盏的时候,自己确实也怀疑过,似乎用了些家传身法……
场面这便冷落下来。半晌,顾少康执笛起立,修长身姿嵌入西沉月影,衣袂
飘飞宛若御风欲去,道:“公公不远千里追踪而来,不知有何见教?”
“公公?”
“那么不是公公,是位姑娘?”顾少康微笑道:“久闻东厂云公公别建一支
花容笑,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我也不是……东厂……”
“那么是锦衣卫了,对我都一样。”
谢孤桐眨巴眨巴眼睛,要待解释,忽又笑了:“公子,你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就这样做贼心虚,为什么我就一定是东厂、锦衣卫?”
顾少康依旧淡定:“你或者不是官府,但总为那件东西而来。”
谢孤桐嘿嘿一笑:“什么东西?”
“你在偃师,是为着什么烧我屋子来?”
这样说,他到底还是知道,那一次其实就是纵火。当然不是为了春雷,而是
……这个理由却无论如何说不得,只好又是一笑:“那天晚上,要是你早早吹笛
子,或者我就不会那么愤怒,倒要请教,为什么你笛子吹得这样好,琴技却那么
差?”
“因为教琴的老师生得美么,”顾少康倒无端怅然了,举头望月,似乎这九
月十五的圆美月影里便有那美貌的先生在,半晌,叹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如
此良夜,你约了我来,就是这样消遣我的么?”短笛一挥,月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