弩手们紧紧挤在一起,躲到甲板中间的位置。而公蛟也不再进攻,在百丈外游弋着,像猫捉老鼠一般,要用肆扰和恐吓让猎物自行崩溃。
“得想个办法让船重新动起来才行。”老岛主道。虞佳强笑道:“其他事情再说,老岛主,我们先退到中舱去,这儿太危险了。”这头公蛟几乎是不可战胜的。从突然出现、杀戮同类到雷霆一击,都在渲染着这种威势。
破浪号上的人感到由衷的绝望。以这头公蛟的灵活和速度,火药也无法对付,还有什么可以击败它?
老岛主斜睨一眼:“你也害怕了,舰长?”虞佳硬着头皮道:“我只是说这儿危险,总要留着性命才能对付它吧。”
老岛主注视着他,冷笑道:“不必强撑了,虞佳。你的手在发抖,这样准把铁弹打飞。还是讲武堂优秀学员、破浪号舰长呢。我只从你眼睛里看到害怕。”虞佳犟红了脸:“风浪太大了,我只是握紧栏杆。”
“海面可平静着,风浪在你心中吧。”老岛主轻蔑地道。虞佳额角青筋暴露:“老岛主,你不能污蔑一个战士的勇气。从被蛟群追蹑开始,我什么时候害怕过了。”他昂着头,像一只被揭到伤疤的野狼。
长久的对视,老岛主静静地道:“那好,你下水去,把桨轮修复好。”虞佳脸霎时间白了。下水去就意味着把性命交给公蛟,会被毫不客气地啃成碎片。方才那群弩手的惨状尚历历在目,哀号声似乎不停歇地回荡着。
“怎么,不敢去么?我真是错看你了,没有血勇的人怎配做舰长。”老岛主仍是轻蔑地道。虞佳只觉热血涌上来,面红发赤:“好,我下去。”
弩手们怔怔地看着两人,都觉老岛主有些苛刻了。恐惧是人类的天性,何况面对的又是不能战胜的公蛟。
日头已经偏西,海风吹来森冷水汽,精赤上身的虞佳一阵寒战,渐渐冷静下来。公蛟在百丈外不断游动,獠牙狰狞,随时会扑杀过来。下水只有死路一条。但势已成骑虎,为刚才头脑一热的应诺,他要付出性命的代价。
他艰难地走向船舷,一步步的,仿佛被一根无形绳索羁绊着。山川秀丽的故乡、纸醉金迷的京城、戏谑无忌的同窗,他日夜缅怀思念的亲人,再也无法相见了。要真有曦神,他不求去光芒永恒的地方,但愿化在这潮腥的海风中,吹遍东土的每一寸土地。
已经碰到栏杆了。他一咬牙,摒弃杂念,就要纵身跃下。
“慢!”老岛主走过来,边解掉衣裳。虞佳冷然回头:“还有什么事,老岛主?”
“你在甲板上指挥,我下去。”老岛主平静地道。虞佳疑惑地望向他,摸不着头脑。
老岛主微笑道:“有勇气的人才能活下去,舰长,你刚才做得很好。”虞佳省悟过来,决然道:“不行,我既然应承下来,就一定要下去。”
老岛主目光扫过围拢来的弩手,道:“为了这头畜生,我已经等了五年。孩子们,你们记住,对付公蛟时勇气比火药更重要。”也不转身,他向后一仰,就这样纵入大海。虞佳伸手不及,只抓下一片裤脚。
弩手们清楚地看见老人最后的表情,额头的沟壑都舒展开来,法令纹锁住的阴霾也被驱净。他微微笑着,像是飞向曦神永恒的光芒。
虞佳怅然松手,那一片黑布在风中摇曳,安详地落向海面。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老人是在用自己的性命激励满船人。
怒海屠龙第八章
塞着左侧桨轮的是蛟头,老人用手扳动,片刻就清理出来。右侧则有些复杂,被蛟尾牢牢地缠了几圈,无从下手。弩手们送下去一柄斧子。老人乒乒乓乓地砍起来,血肉飞溅,酣畅淋漓。
公蛟慢慢地游拢过来,似乎有些惊讶,有人敢自投罗网么?它有些蹑手蹑脚,既怕惊扰了猎物,也在小心翼翼地观察。
在虞佳的指挥下,五具震天弩都瞄准了蛟头。虽明知无济于事,但拖延住片刻总是好的,那就意味着老岛主多一分生还希望。
斧头乒乓声不绝,老人毫不在意公蛟的逼近。
公蛟游到五十丈,一探头就可以咬到老岛主。虞佳不敢大意,下令震天弩对准蛟头攒射。五根钢钎一齐射至,公蛟不闪不避,任其打在金甲上自行摧折。它似乎认出了老人,益发是好整以暇的神气,不紧不慢地游过来。
“拖住它!”老人在船下喊道。蛟尾已被砍成几截,散乱地浮在海面,只剩下最后一个结。
然而,不等震天弩上矢,公蛟已经闪电般蹿来。在满船人的惊呼声中,老人挥动最后一斧,鳞尾应声断成两截。桨轮自由了,悠悠晃晃地转动着。
老人却在这时落入蛟吻。公蛟探头之间咬住他的小腿,扯到十数丈开外,也不退远,将脑袋高高昂起,轻轻晃动着。
老人魁梧的身躯草人一样荡悠,握着的斧头却没有松。公蛟并没有立刻将他嚼碎,示威般地耍弄着。
弩手们不敢发箭,生怕惹恼了公蛟。吭哧的喘气声,满船人手足无措。
随时都会被啃成碎片,老岛主却神色沉静,力图让肢体放松。他不能这么窝囊地死去,如何也要让这头畜生付出点代价。
而公蛟却没有意识到正在玩火。它衔着的不是普通人,是最骁勇的战士。勇士有自己的死法,即便血溅七步,也要暴起一击。
老岛主终于等到这样的机会。规则的摆动让他身体平衡下来,乘着右斜的瞬间,弓起身子,一斧砍向公蛟眼睛。
变生掣肘,公蛟虽然竭力闪避,仍被锋利的斧刃砍开道口子,鲜血长流。
鄙弱的人类竟让能它负伤,公蛟暴怒了,一口将老人卷到嘴里,狠狠嚼着。伤口鲜血不止,染红了半张脸,它变得更加狰狞。
老人握斧的手无力松脱了,至死都没有呻吟一声。
血腥屠杀并没有起到震慑,弩手们只变得更为愤怒。钢钎、劲矢纷纷上弦,明知不敌,也要抗争至最后一人。对公蛟的恐惧突然消失了,老人用自己壮烈的死,激励了曦神的战士。
众志成城,只待舰长一声令下,便要与公蛟作决死一战。
然而虞佳却将手一挥:“全速航行,退回海岬中去。”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公蛟,看它用长舌舔尽唇角最后一丝血迹。
弩手头领抗声道:“我们不能这么便宜它……”
“执行命令,头领。”虞佳冷声截断道。头领一愣,感觉到话中不可质疑的权威,扭头觑了一眼,见这个天朝少年眼中满是坚毅,脸上隐隐闪烁着某种光辉。这种神情从不曾在这嬉皮笑脸的少年身上见过,却又熟悉异常,让他不由自主地执行命令。
轮桨飞快转动,破浪号弯了个巨大的弧线,向海岬中疾速驶去。
底舱传来水手整齐雄浑的号子声,虞佳似自言自语道:“便宜不了它,我定要砍下它的头颅。”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头领耳中。头领身躯一震,恍然明白过来,方才那熟悉又陌生的神情,原来在老岛主脸上见过。
公蛟见破浪号疾速驶离,也不追击,似乎见惯了这样溃退的场面。
虞佳目不转睛地盯着公蛟,知道这头怪兽不出击则已,一发动定然是雷霆万钧,能将破浪号一举殛为飞灰。一百丈、两百丈、三百丈……他在心中默默数着。这是一段漫长的煎熬,能否成功避入海岬间,就看这一击之间。
已拉开三百五十丈距离,只剩下三十丈。虞佳看见公蛟的鳞尾微拍动了一下,心中一紧,大声喝道:“老石,破浪号是生是死就看你的了。我需要在五个呼吸间,将船掉转半半周,能否办到?”
尾舱中沉默了片刻,石坚平静的声音传来:“能!”
虞佳心中一宽,全速航行中要在瞬息之间掉转半半圆周,近乎是不可能的任务。更大的可能是,船才转过一半,已经斜翻到海中去。但石坚是世上最顶尖的舵手,他既然出言应诺,就一定能办到。
破浪号还有二十丈就能驶入海岬。这时虞佳看到公蛟眼中闪过一抹异光,他不假思索地喝道:“向右转!”
公蛟粗长的鳞尾在海中纵向一拍,数十丈的身躯高高掠起,平展在空中。众弩手只能看见金光耀眼,在血色海面上搭成一道长虹,直直地撞来。尖角处竖起了盛大辉煌的光剑,似要一击之间将破浪号劈成两爿。
虞佳声音才起,左边水手一起停止了踩动,而右侧桨轮则转得飞快。巨大的船身向右急倾,栏杆已有一半没到水中,左侧则高高翘起,似乎只要轻轻的一撞,船就会斜翻入海。
弩手们虽早有准备,但也摔倒在甲板上,幸亏握紧了栏杆,才没有掉落到海中。
在这刹那之间,破浪号果然转过了半半周,同时向前滑行出十数丈。公蛟的巨大光剑只斜切过尾舱,砍向了尾桅和一小爿船身,并未损及破浪号主体。
由于公蛟是从右侧袭来,一撞之下,船身倒缓缓地恢复平衡。左侧桨手急速划动,破浪号翻出一脉长浪,稳稳地驶入海岬中。
弩手们惊魂莆定,都热烈地拥成一团,仿佛斩杀了公蛟般高兴。他们终于躲避过这恶魔的一击。它并不是不可战胜的。
一个弩手突然惊咦出声,原来尾舱被削去一块后,舵手室再无遮拦。石坚握着光秃秃的舵把,面对着一片浩瀚的汪洋。从没有一次,他和崇拜的大海这么接近。海浪都能打到他脚上。
那弩手喊道:“老石,你快上来吧!下面危险。”石坚转过头来,带着淡淡的微笑:“舵手怎么能不呆在舵手室里。”明亮的阳光下,他的笑容深深地印到众人心里。
那弩手还待再言,虞佳一摆手道:“这是他的职责。你们也有你们的职责,现在去把底舱的铁弹、棉被以及一切杂物都搬到甲板上。”众人一愣,却没有问理由。舰长的命令只需执行即可。
公蛟错过了必杀一击,似乎有些错愕,这时才又重新游上来。
虞佳早已经弯开肱臂,在网兜中装入铁弹,却不是轰击公蛟。铁弹在空中画过一道苍劲的弧线,砸向海岬。山石迸裂,树木纷飞,纷纷落到峡口。公蛟正要游入,被这阵乱石一阻,竟逡巡了片刻。
虞佳更不停歇,一颗颗石弹被抛了出去,两岬断树碎石纷扬而下,堵塞了狭窄海面。更命令弩手将杂物、棉被、铁弹一起扔向水里,白花花的一层杂物,像极了江南水镇的河道。
铁弹只留下十箱,能扔的都扔了个干净,破浪号变得轻盈无比,在左右桨轮的鼓动下,离弦之箭般驶离。
公蛟明白了人类的意图,怒啸一声,鳞尾一卷一拍,向前窜去。竟不用尖角上的光剑,只是靠硕大的头颅撞去。一脉翻滚的金浪过处,杂物树木像被犁开的土地,往两边滚去。
一跃竟有五十丈远,树木藤蔓似乎不起丝毫作用。船上众人大吃一惊,这公蛟的强悍真是沛然难敌。幸好它要再跃时,横向拍动的鳞尾被牵扯缠绕,再也没有方才威势,只向前跃出了十数丈。
饶是如此,它的速度仍胜过了破浪号,一步步地逼上前来。一个弩手喊道:“舰长大人,给这狗娘养的一炮!”虞佳却置若罔闻,仍是不断轰击两岸海岬。树木碎石在海面上越堆越厚,有些甚至砸在公蛟身上。但公蛟仍是不断逼近。
五十丈,三十丈,只剩十数丈,公蛟一扑的距离。虞佳喊道:“弩手们,射它眼睛。”
数根钢钎、如雨劲矢一起攒射,瞬息即到。公蛟匆匆张开光盾,布得不如往昔结实,被弩箭打出了点点凹陷,像是平静水面荡起无数涟漪,毫光四漾。钢钎扎得尤其深,险些就触到它眼睛。
公蛟似乎疼痛难当,闷哼一声往后退却,直落到五十丈开外,再次陷入羁绊中。
这个狭长的海湾绵延十里,此刻破浪号已退到中间地带。留给他们斩杀公蛟的,不过是航行五海里的空档。
公蛟再次逼了上来,一早就将光盾张开,兜头护定。钢钎劲矢纷纷弹落,它不紧不慢地逼上来。弩手们心生胆怯,哄地退到甲板中间。震天弩也没人敢操持。
虞佳大吼道:“你们越退缩,那畜生越能靠得近,快给老子去把住震天弩。”他在上舱发射铁弹,一时无法走脱。眼见公蛟在光盾护持下逼到近前五丈处,心中焦急无比。
公蛟倏然撤去光盾,用尖角直接撞向尾舱。石坚仍在把着舵,目光平视,没有一丝惧怕。如果正面撞上,他无疑首当其冲。
千钧一发的时候,一个黑影冲上前去,勾动震天弩。钢钎直袭向那铜镜大的眼眸,公蛟慌忙间极力将头一扭,钢钎射中下颚,它发出一声怒吼,强忍住疼痛,长舌一卷间,将那黑影吞入口中。
黑影正是弩手头领,危急时刻挺身而出,不想公蛟负痛之下,还能暴起一击。登时被衔将出去,身躯在枝蔓纠结的海面上刮过,伤鳞遍体。
头领痛苦地哀号着,被拖到了五十丈开外。公蛟却不咬死他,甩头将他高高抛起,扔落在树木参天的海岛上,再也不见踪迹。只有临死那阵凄厉的痛号传来,惊心动魄。
满船战士皆逡巡不前,面面相觑,热血上涌时他们可以蹈死不顾,但真有余隙去思考,没有人不觉得害怕。
公蛟又摆动着鳞尾冲上来,那面巨大辉煌的光盾,不染纤尘圣洁无比,却象征着死神和魔鬼的脚步。
若没有人上前扼守震天弩,公蛟大可从容迫近,尖角一撞,就可洞穿破浪号尾舱。众人仿佛听到船身倾覆时,海水涌入压榨空气发出的嘶鸣声,那是死神的号角。
仍旧没人敢上前。
“曦神的战士,勇敢的头领,你在猎杀公蛟时壮烈殒身。神说,信奉我者,皆可得救。愚以不才,愿接渡你的英灵飞向永恒的光芒。”庄严的声音在上舱顶传出。众人愕然回首,见轻浮的东陆少年双手平伸,面向着广袤的大海,一脸虔诚。
“信仰曦神的人,你来自大海,注定将重归大海……”猎猎海风中,舰长衣袍飞扬,金色阳光照耀下,仿佛是一尊亘古凝立的石雕。不信仰曦神的异端,却在吟唱着最虔诚的祈祷。众人静静地听着,忘记了公蛟步步逼近,仿佛时光倥偬,一瞬间停滞了流逝。
“蔚蓝深处并不是无垠的虚空和冰冷,在那渺杳的地方,光芒仍将照耀……”虞佳继续唱诵。众人只觉那平静的声音中有说不出的力量,让他们的心脏扑通扑通跳着,热血直涌脑门。这是激人怒发上冲冠的力量。
公蛟又逼到近前,撤去光盾后,一头朝尾舱撞来。石坚入神地听着祈祷,仿佛这是最动人心魄的乐章,就算死亡近在咫尺,也能双眼平视,从容不迫地握着舵把。
一个身影镇定地走到震天弩前,勾动弩柄。接着像头领一样被公蛟衔走,咬死后弃尸海中。
公蛟没有过多后撤,略缓痛楚,又回头扑来。森白的獠牙在蔚蓝海水中发出冰冷的光芒,在宣示着,它是沉浮之主,这是它的领域。
“这世界并非幸福的家园,你我携手走过,仅在驿站中转……”虞佳仿佛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而投石机却没闲着,在另两名炮手的操纵下,不间歇地轰炸两岸海岬。山川震动,落木巨石萧萧而下,却又仿佛都凝固在虞佳沉静的声音中。
弩手们前仆后继,紧紧扼守住震天弩。一个又一个,蹈死不顾。在这庄严的祈祷中,他们愿意用死亡去升华生命。
“而完成宿命的你,将抵达真正的天堂。曦神庇佑!”虞佳缓缓地放下双臂。
公蛟连杀几人后,终于忍痛不过,撤往数十丈开外。
虞佳只觉体中真气澎湃,丽日心法自行运转,全身充满力量,纵使此刻独对公蛟,也有信心一决高下。他推开了炮手,也不用瞄准,信手调准肱臂的高度。此刻他心中一片清明,铁弹的飞行轨迹、公蛟的下一步游动方位都清晰地计算到。仿佛铁弹、公蛟两者与他建立了神秘的联系。
众弩手一口气没喘过来,只听得肱臂呼啦声响,铁弹平飞了出去。片刻的短暂,众人却觉得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