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卿但说无妨。”
“谢陛下。”冯仁微微一笑,谦恭之姿却也儒雅,“臣以为,括隐一事,不易操之过急。括隐,牵连甚广,需得有完全的准备。在括之前,陛下需先清隐。”
“清隐?”纳兰瑞微微一笑,道,“说下去。”
“臣以为,应先对州县所辖的全部土地,予以登记造册。可先不问主人,只将州县境内所有可供耕种的土地,一一记录,核算土地大小之后,与州县登基的名册对照,即可知悉,何为隐田。”
“豪强富户若是有隐田,岂是那样容易就能叫你核算记录的?”玄昂皱了皱眉,道,“冯刺史可有想到,即便是做了这土地册子,与名册对照的工作,亦是极耗时的事情。”
“玄大人容禀。”冯仁点了点头,道,“造册自然困难,但括隐之难,也正是在此。别无他法,那便只能迎难而上。至于与名册对照,其实实际操作,未必真要与录册子分开来做。录册子之时,那寻常农户的土地,便可也随之登记。毕竟,有隐田的俱是豪强富户,那田地的大致方位,只需询问当地百姓,便可有个大概的念头了。”
“既然说到这名册,我倒也想问一句,这名册由何人来录,是州县自己,还是另选他人?”郑铎点了点头,又问道。
“郑大人。”冯仁唇边露出丝苦笑,“不瞒您说,隐田一事,亦涉及吏治。名册记录自然要以州县为主体,但,下面的情况,也十分复杂,还需朝廷派人监督。”
至于下面的情形如何复杂,冯仁却是说的颇为含糊。但在座诸人,皆是一清二楚。刺史知州,如何不知自己所辖州县的隐田情形,但多半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难保他们在制作名册时,会不会动上什么手脚。
“朝廷派人?”沈端又是哼了一声,“户部哪里有这样多的人手?”
苏晋自冯仁开口,便一直微眯着眼,细细观察着他,眼角余光还不落瞧着纳兰瑞。纳兰瑞听得沈端这话,面色一时沉了几分,便是那儒雅笑意,也淡的微末,显然是被他这几次三番弄得十分不喜。
沈端本就是世家里对括隐一事反对的最为激烈之人,兼之他又是户部尚书,括隐一事,自然是要户部牵头实行,还少不得他的支持。
沈端亦是个顶顶聪明的人,瞧着纳兰瑞此事上一改往日温和作风,显出了势在必行的架势,便也只得顺势而为。可他却又似故意的一般,将他那几分不情不愿隐隐表露,虽未写在脸上,可纳兰瑞如何不知。
苏晋却是递了个眼神给下首的乔安亭。乔安亭参涉此事确实不多,也摆着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接到苏晋这眼光却是一愣,却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乔安亭在这一众人中,其实说话的分量并不重。他论年纪,不过二十六岁,比苏晋小了两辈,便是堪堪与他算是平辈的王钰,现如今也有三十五岁了。
“陛下,臣也有几句话讲。”乔安亭叹了口气,却也仍是微微一笑,瞧着纳兰瑞。
纳兰瑞被他一岔,心情倒是和缓几分,便也微笑着道:“安亭你但讲无妨。”
“陛下,近日来,括隐一事,确实在京城颇多议论。”乔安亭点了点头,环顾堂上众人,“白鹿书院的学子前日还专程请我过去,便是开坛,争辩此事。倒是有个学子所说使臣印象颇为深刻。”
“哦?可是说了什么。”
“他提及,括隐一事不可全国同时铺排开来,应是各州县依次而为。有先行者,亦有后行者。似雍州并中原四州,临近京畿,便于把控便可现行。清原乃龙兴故地,可押后行之。至于陇西,则情形更为复杂,更不宜操之过急。”
“臣以为,若是逐层铺开,那人手一说想必便不成问题。”
“安亭所言,甚是在理。”纳兰瑞点了点头,“逐层铺开,虽是耗时稍久些,但确实可见成效。朝廷亦可分派督查,亲随此事,便也少了底下浑水摸鱼的可能。”
“乔大人可能与我等说说,这位士子,是何人啊?”王钰微微一笑,说了今日第一句话。(未完待续。)
第九十八章 约盟(三)()
“那人名叫顾淮,是亳州人士。”乔安亭微微一笑,“显立二十三年,由冠军侯苏岚举荐入白鹿书院。现下,二十三岁。”
苏岚保举,白鹿书院,对括隐一事见解非常。乔安亭这短短一句话,却叫这堂中人,浮想联翩。
圣人手中那道章程,不会就是出自此人之手吧。
白鹿书院的学子,虽是布衣,可也一样可以直接向皇帝上书。
皆因白鹿书院在楚国地位超然,否则,历代只做书院山长的乔家,怎会居九世家之第六位。白鹿书院,招收学子,不问出身,亦不问年龄几何,唯有一点,书院入学,需得有一人保举。这保举之人可以为朝廷勋贵,或是书院曾经的学生。
这一点看似苛刻,但实则是为了保证学生的质量。保举之人,需得先行考量这人的才华品行,也算是为书院做了第一道筛查。
“冯卿,你以为朝廷监察,何人可任?”纳兰瑞却是不提这顾淮,只看向堂中的冯仁,缓缓问道。
“臣以为,除了户部和太府官吏之外,还得有个给臣撑腰的人。”冯仁躬身道,“此人,一则与地方豪强并无牵扯,二则要知悉括隐上下一应之事,三则,也是最重要的,他需得腰板够硬。”
“冯卿这话说的好不客气。”纳兰瑞微微一笑,“倒是逼得朕,非得在堂上端坐的几位家里头给你挑人了。不过,话说回来,就在昨日,朕收到苏岚和玄汐一道署名的折子,提及此事时,他二人所说倒是与你所说,相差无几。”
“几位家主,可是舍得?”冯仁直起身子,正欲答话,纳兰瑞却是将手一摆,止住了他,只用一双眼,扫过堂下众人,唇边挂着几分似有若无的笑意,语气看似调侃,实则冷肃。
这一问,哪里是问话,是逼着众人表态呢。
“愿为陛下驱驰。”苏晋这一开口,几位家主便也纷纷答道,一个个人脸上,俱是赤诚神色,半分都不似作伪。
“冯仁,朕就给你一年时间。”纳兰瑞满意一笑,缓缓道,“一年,朕要你把这章程,都给朕变成真的。你可能做到?”
“臣定当不负陛下重托。”冯仁缓缓拜伏在地,“一年之内,必有所成。”
“好。”纳兰瑞点了点头,却是不着痕迹地与苏晋相视一笑,倒真像是老师与学生之间的小小互动。
“朕看了冠军侯上来的折子,倒是好好给朕讲了讲她那高州榷场的情形。开市的日子,户部可复核了?”冯仁退下之后,纳兰瑞却并未叫众人也一并退下,倒是问道。
“回禀陛下,开市之日,便定在四月二十六,已是五百里加急,送往高州。”沈端点了点头道。
“榷场开市,算件大事,朝廷倒应当予以重视,户部不但得把关,还得撑场面。”纳兰瑞沉吟一声道,“这样吧,安亭你为鸿胪寺卿,便代朕去巡视一番,另外,户部就叫沈毅去吧。榷场初开,只怕少不得户部插手,他去了,也好。”
“是。”乔安亭和沈端同时出声,脸色谦恭,倒也瞧不出对这差事的喜恶来。
“若无他事,晌午辰光正好,朕啊,也不拘着诸位了。”
纳兰瑞说完便缓缓站起身来,在身后一溜的“恭送陛下”声中,步履稳健地沿着那青石路缓缓行出了众人的视线,只剩下堂前魏紫,仍旧雍容华贵,迎风而招展。
*
“这魏紫姚黄在这都养不活,只有这焦骨,仍能教我依稀追忆起京国繁华。”
玄汐晨起练剑,才走到园子,却见苏岚一袭白衣,正和花匠一道侍弄着这初开的牡丹。
“焦骨这等品种,你也能弄来,确实不简单。”玄汐所幸将佩剑搁在一边,也饶有兴致地走过来看那牡丹。
楚人多好牡丹,以其之雍容华贵自比。虽也喜旁的花木,却不比牡丹,几乎家家皆赏。
楚国历二百余年经营,国势日强,颇有几分帝国宏大之气,故而喜欢这盛世之花,亦是合衬。而无论皇室还是贵族,更是以培育牡丹为风尚。
“我家的焦骨本是皇家内苑所养,太上皇在位时,赐给了我爷爷,于是我家便开始自个培育焦骨。”苏岚就着浇花的水,净了净手,“眼前这一丛,皆是本家焦骨移栽而成的。”
苏岚又吩咐了几句,便转过头来,走到玄汐身边,刚要开口,却瞧见他放在一旁的剑,便微微一笑道:“不知玄郎可能赏脸,与我比试一番?”
“冠军侯以军功封侯,还请手下留情,点到为止。”玄汐倒也含笑点了点头,一张脸上此时倒是和煦许多,“既然,隐之你身边没有带兵器,便折枝为剑,如何?”
苏岚微微一笑,便折下园中两条柳枝,递上一根,到玄汐手里:“请。”
玄汐与苏岚各退后三步,微微躬身,相互致意。玄汐一手背在身后,身姿欣长,便见眼前苏岚动作一晃,他转瞬便做出了防守的姿势。
苏岚身姿轻盈,因而速度极快,手腕一抖,手中柳枝便径直探到他胸前。玄汐唇边含笑,几步后退,苏岚的柳枝便在他胸前一拂,卸了力道。
苏岚并不收势,只是微微一笑,迎上玄汐迎面而来的凌厉之势。玄汐身量、力度都在她之上,出手的路子,稳健而中正。苏岚腰肢一折,待玄汐近到身前,极诡异地一翻,手中灌注内力的柳枝,便直接勾到了玄汐颈上,玄汐伸手一探,便扼住她的腰肢,苏岚眉眼一挑,另一手化勾为掌,带着几分劲道便拍向他胸口。此时玄汐手中的柳枝一抖,便点在苏岚的胸口。
玄汐那握在她腰上的手,轻轻一动,才觉着两人如今这姿势实在是有几分暧昧,倒像是,苏岚被他揽在怀里一般。
苏岚亦是红了耳尖,轻咳一声,玄汐便像是烫了手一般,猛地便松开放在她腰间的手。苏岚那停在他胸口的手,也顺势收力,轻轻一拂,便退后三步,站定了身形。
苏岚瞧着玄汐那张冰山脸上,浮上藏不住的红晕,那一双深泓般的眼睛,此时却是低垂了眼帘,整个人的姿态,蓦地便瞬间软化下来。
方才她手从他胸前拂过,可是好大的胸肌呢。
“甘拜下风。”玄汐拱了拱手,轻咳一声,道。
“玄郎何必自谦,你我不相上下。”苏岚亦是微微一笑,“不过是玄郎路子中正平和,而我,实在是有几分无赖。”
“不过,战场上保命的本事,皆是这样练出来的。”
“战场上,你也与敌人如此近身?”(未完待续。)
第九十九章 风波再起(一)()
“当然不。”苏岚笑出声来,手中柳枝在空中兜了个漂亮的弧线,随即落在一旁,稳稳插入泥土之中,“你瞧,我不需要。你真是个呆子。”
说完这话,苏岚便转身而去,白色身影在低垂的柳枝之间,转眼便消失不见。
玄汐立在原地,满脸都挂着无奈的笑,她叫自己什么,呆子?
早膳依旧摆在那水榭花厅里头,玄汐到时,温煦正笑着苏岚说着什么,苏岚似是不依,温煦便凑近她,竟是摇着她的衣袖,似是撒娇一般。
玄汐只觉眼眶发烫,轻咳一声,坐到自个的位置上。温煦倒是对他微微一笑,算作打个招呼,仍是对着苏岚道:“你就将郦安借我一日。”
“郦安是我家死士,轻易不能露面于人前,为何要借你?”苏岚指了指郦远手中的燕窝粥,郦远便微微一笑,加了些牛乳,认命地给她搅了起来。
“你瞧,我在这高州人生地不熟的,你有日理万机,不肯陪我上街游历,我自然要问你借人。”温煦倒是撇了撇嘴,一张还算俊逸的脸上,挂起几分夸张的委屈。
“那偏偏就是郦安?”玄汐瞧着二人互动,倒是没了方才那眼眶发烫的感觉,只觉着十分好笑。
“在下,只认得郦安。”温煦点了点头,瞧着玄汐的神情,也颇为郑重。
“你看着郦安倒是不害怕?”苏岚嗤笑一声,接过郦远手中的燕窝粥,“你和他几次见面,似乎都不是正常的情况。”
“郦安生的那样一张脸,瞧着他,又怎么会害怕?”温煦也轻笑一声。
就在温煦等着苏岚回应的时候,却见的苏岚与玄汐,皆是动作优雅的用起早膳来,无论是咀嚼还是使用餐具,竟是半点声响也无。
接过泡的极浓的绿茶,漱了漱口,将那茶水吐掉之后,苏岚才复又开口道:“我啊,不耐烦你在眼前。就把郦安,借你一日。”
温煦听了她这话,倒是眉开眼笑,道:“你早说便是,害的我早膳都没吃好。”
“咦,你不喜欢,那我,不借了。”苏岚接过郦远手中的龙井,握在手中,缓缓啜饮一口,好整以暇地瞧着温煦。
“别别别,我这就走。小的绝不碍您的眼。”温煦脸上挂着和暖笑意,将那茶盏放在桌上,与玄汐微微点头示意,便极快地出了这水榭,却在那十步外的廊道上停了下来,一脸殷切地瞧着苏岚。
苏岚无奈一笑,拍了拍手道:“郦安,还不现身?”
忽的不知如何动作,郦安便轻点足尖,稳稳落在温煦身侧,那一身黑衣极是修身,将他衬得越发挺拔,似是庭中松柏,却又似芍药般颜色灼灼。
“我瞧着你的招式,倒像是和他们学的一般。不求定式,却专学毙命的本事。”玄汐与苏岚也起身,并肩行在廊道之上。
这仲春时节,高州的风也终于和煦,园中花木繁盛,倒是一片人间四月天的盛景。
“我少年之时,所学全为防身,不懂半点杀人的招式。”二人身后,郦远面无表情地远远跟着,他日夜与苏岚相伴,自然知悉玄汐此时已是知道了自家主子的身份,便愈是锐利地紧紧瞧着玄汐。
“可不会杀人的人,早晚被人杀死。”苏岚微微一笑,眼中神色却分明是自嘲,“所以,我自然就学会了。”
*
楚国,长平城。
“安亭兄,此去高州,一路相伴,还请照应一二。”天色熹微,沈毅和乔安亭便执朝廷钦差令,自长平城而出。皇帝令神策军抽调五百,前后相随,以作护卫。
“沈大人这话折煞我了。”乔安亭微微一笑,“照应实不敢当。”
“乔二,你是真有本事的。”沈毅摇了摇头,“不过,我倒是更好奇,你那白鹿书院中,是如何的卧虎藏龙。”
“沈大人何不直截了当。”乔安亭执起马车里案上放置的茶壶,给沈毅倒了杯茶,缓缓一笑,道,“毕竟,你我还是有自幼一起玩大的情分。你若是和我玩这一套官场上的东西,倒是伤感情。”
“安亭你既然不耐烦官场这一套,奈何要自己往上凑?”沈毅也不接他手中茶杯,只是眉头紧皱,一张清隽脸孔,此时倒显得阴鸷。
“便就只许你在上头争权夺利,却不许我分一杯羹。”乔安亭却仍是那副气定神闲模样,也不理他,便自己收回茶盏,喝了一口,放回桌案上。“乔家再退,清原还能有我的一席之地。只怕到时候,我就真的只是,这京国里头一个书院山长了。”
“说到白鹿书院。”沈毅拿起桌上另一只空茶盏,并不倒水,只放在手中把玩,“倒都是些寒门子弟,议论起世家来,却还这般理直气壮。”
“括隐势在必行,连你爹都屈服了,你何必置这口气。”乔安亭手执着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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