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着你那月姬真是极好,便是比眉意也是不差,你倒是红袖添香好风、流。”郑彧取下温着的酒,给他倒了一杯,“你家的梨花白便是宫里都比不上。”
“且喝你的酒吧。”苏岚在书房里也没吃上汤圆,此时倒是慢慢地吃着,热气微醺,酒酿清甜,还有淡淡桂花香,“我家厨子的酒酿圆子煮的才叫好。”
“我爹倒是可怜。”郑彧一脸的松泛笑意,“这上元也没个安稳觉睡。”
“我瞧着你倒是挺开心的。”苏岚白了他一眼,道,“能在这明堂里饮酒闲聊,我就知足的很了。”
“我倒觉得,京城里勾心斗角的上元节远不如北疆营帐风雪夜。”郑彧叹了口气。
“那是因为,你喝的是我带去的梨花白,而不是高州离人醉。”苏岚语气中的漫不经心,衬着唇边的微笑,显出了几分轻狂。
郑彧亦是一笑,道:“也是。别个时候,也喝不到你那酒。”
郑彧语罢,目光却是落在苏岚执杯的左手上,那道横贯手背的伤疤,在烛火照映下愈发骇人。
“待此间事了,我还是要回去的。”苏岚将手中酒杯放下,“只是,谁在我背后,我都放不下心。我的命只敢交给你。”
“我亦不想留在京城。”郑彧眉心一紧,道。
“郑家三代单传,郑伯父怎能舍得你去战场上搏命。这三年已是极限。你的位置在这城里,郑家只能交到你手里。”
“你呢?”
“安西四州本就是我苏家的旧地,因我父亲的缘故,大权旁落了近20年,合该回到我手里了。我可不仅要将军府的地契,我还要兵符。”苏岚在郑彧面前一向是从不遮掩的,眉宇间依旧是一派轻松,声音却是冷冽的。
“明儿冬围,我瞧着会热闹的很。”郑彧又夹了口雕梅麋肉,“你家这厨子做麋肉当真是极好。”
“如今局势并不明朗,合着整个京城都不好过。”苏岚夹了颗雕梅,“明儿带着这厨子可好?”
“我和你赌明儿东宫不去冬围。”郑彧蓦地兴奋起来,“赌你这厨子如何?”
“最多赌一个铜板。”苏岚将那盘雕梅麋肉端起来,“我赌他去。”
郑彧走的时候,天已蒙蒙大亮,捧着一坛子梨花白的身影,走的摇摇晃晃。苏岚揉着发疼的额角,站在院子里,默默的拧了拧湿透的广袖。
“这个时候了,我也睡不下了,便就叫桶水来,泡个热水罢了。”苏岚看了扶月一眼,默默的叹了口气,通红的眼睛,显得有几分可怜兮兮的模样。
“郑公子便是一直喝,您还一直陪着?自己什么身子真就不知道?”扶月虽是语气不善,可还是动作麻利的叫人备了水,亲自给苏岚拾掇起来。
将苏岚送到浴间,扶月默默地退出了内室,在外室的屏风前安静站立。
第六章 卿本佳人(一)()
密不透风的内室里,苏岚站在落地的穿衣水晶镜前,缓缓解开了自己的衣裳,一层一层。胸口的布条被素手揭开,只与一人相对,最后一道秘密,亦无从掩藏。
波澜起伏的曲线,昭示了,他根本就是一个,女人!
执起丝帕,轻轻擦掉眉梢眼角的易容粉,这张脸似乎依旧,然而细节的几处改动,便将这张脸变成另一个人。
尽管如此相像,却也不是一个人。
“二哥,我从来都不是你。”她缓缓抚上镜中人的脸,却再不敢看向那面镜子,缓缓沉入了浴桶,蜷缩在水中。
浸没在水中,灵魂如同漂浮在虚空,往昔时光竟也一同上涌。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十五年。从三岁穿越到这个身体起,她被叫了十二年的苏颜,三年的苏岚。
这片土地被称为至和大陆,到如今已是诸国割据三百年,大抵是三国并立,小国夹杂的局面。
而她是齐国大将军苏胤和望族柳氏的嫡女柳烟的小女儿。说起她的穿越,那又是另一桩狗血的八点档剧情,知名历史学者目睹爱人的背叛后车祸枉死。这已是痛彻心扉,可比起她更为狗血更为惨淡的这几年实在是塞牙缝都不够。
她的父亲苏胤,本是这楚国人,出身楚国第一世家苏家,却因为爱上她的母亲,而不惜叛国远走他乡。
楚国尊奉门阀世家,虽皇权至高,而门阀盘踞朝堂,把持高位,隐隐左右政局。门阀以九世家为尊,而世家又以苏家为首,她的父亲,正是现任家主苏晋的嫡长子。在楚国,世家家主地位极高、权柄极重,而作为苏氏家主,更是权倾天下。然而由于她的父亲,苏家的势力在这近二十年间,实际上有所衰落,使其他世家并清流派系迅速崛起。门阀之争、储位之争在这十年间,已成楚国政局的主导。
齐国则是典型的文人治国,士家掌握朝野,可自苏胤开始,武将也登上了政治舞台,而武将势力也在她成为太子妃的那一年达到顶峰,随着父亲的死亡,又归于平静。
周国则是后起之秀,寒门与所谓贵族并无区别,皆一视同仁,可周国地处偏僻,国中多人行商,因而富商在周国极有势力,为了保住资深财势,他们结为财团,背靠朝中权贵,隐隐左右着周国的局势,因而无门第之分的周国,却是以财势衡量地位。
她破水而出,胸口传来隐隐的钝痛,她不知是在因水下停留还是被这回忆折磨。明知再想下去,又是挣扎,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叫回忆迅速上涌,顷刻间将她笼罩,不可忍受的心痛一瞬间将她淹没。
说到底,她来这的头十五年又是小说里赚人眼泪的后妈情节。受尽父母兄长疼爱的她,义无反顾的爱上了齐朗。高门贵女、嫡出皇子、两情相悦,她以为在这个父母之命的年代里,幸运的遇见了真正的爱情。父兄不遗余力,一路将她送上太子妃高位,却不料,还未成亲,便一夜大火,燃尽誓言。
父亲被杀,母亲自尽,二哥苏岚枉死。曾经的储妃之家一夜倾覆。
她与大哥、姐姐苟且偷生,辗转回到楚国。红颜掩去,算谋之后,从此世人只以为苏颜死去,而苏岚浴火而生。
许是宿醉勾起冷硬心肠下最后的柔软,她几乎是不由自主的嚎啕大哭起来,她不知为何,自那一夜后就干涸了的眼睛,竟然流出了泪水。以为已经百毒不侵钢硬如铁的心肠,竟敏感脆弱到了这地步,不知被哪一桩事牵动了情长。
是那一年的梅子时节,那一把画着水墨的二十四骨伞下的青衣男子。是那一天十里红妆,迎她太庙祭祖。
是那一年,他牵她手,说无千里江山如何守倾城之色。还是那一年,他冷冷看她,说功高震主好自为之。
还是那一天,父亲亲手砍了院里那出生一年便种下的香樟树,装了两箱丝绸,笑着说,这便是两厢厮守的意思,还是那一晚,火光冲天,烧红了半座都城,衣袂倾城的母亲,素衣风流的哥哥都化作了焦尸。
还是那一天,他赠她九鸾钗,笑着说,孤鸾不鸣,逢偶则齐飞九天。
还是那一夜,她单衣陋巷,身后是追杀她的杀手,耳边却都是为太子大婚而鸣的爆竹。
“齐朗。”她硬是压下去了所有的哭声,红唇已然咬破,血腥味弥漫口中,眼睛也灼的通红,“我怎样爱过你,就怎样的恨你。”
齐朗,如今已登基四年,是百姓口中勤政爱民励精图治的南国新帝,而她,是杀伐决断,英勇无畏的楚国将军,却依旧相差悬殊。
从跌堕云端的那一刻起,她无可选择地选择了向齐朗复仇。成为苏岚,一步一步攫取楚国的权利,倾楚之力荡平齐国,才是最好的复仇,尽管艰难,却能将齐朗彻底摧毁。
然而,这条路,从一开始便血色弥漫,孤苦无依。
初入楚国朝堂,便展露头角,以苏家嫡二子的身份倒向三皇子,自请戍边,从此三年驻守镇西将军府,大漠飞雪,只为掌握兵权。将庶姐嫁入三皇子府为侧妃,以此逼迫苏家参与到这储位之争。朝堂上手段毒辣,战场上以命相搏。如今人人提起苏岚二字,都会想起那个雪夜里,家破人亡的她得到的那句批语,而她步步而来,也将那句批语慢慢兑现。
思及此处,她猛地站了起来,溅起水花模糊了镜子,她狠狠看向那镜中人,唇边笑容讽刺的刺眼,语气却是化不开的悲苦:“哥,我可曾玷污了你的名字?”
布条一层一层地束紧胸口,以银针在颈上刺了几下,又细细粘好喉结。
她仔细看着镜中的自己,缓缓地穿起了扶月放在一旁的衣裳。今日,是大楚上元节后固定的节目,皇家组织京城中的勋贵之家到郊外御林苑中进行为期三日的冬围,待得此事结束,这个年节才算是真正的过去了。这冬围历来是勋贵世家相互走动,青年男女相看的好时节,因而能否参加冬围倒也成了评断各家的实力的时候。
细细的穿戴好,然后坐在镜子前,勾勒自己的面部。在高州待了几年,倒是不需要故意将白皙的肌肤弄得黑些了,只是面部棱角不够刚硬,眉不够长,这双眼睛也有些太妩媚了。她一一改动着这些细节,镜中人的面目再次变得陌生起来。自家二哥当年本就是齐国男子里顶好的相貌,颇有几分惑人之姿,他们家兄妹几个,也数他们二人最像,皆是随了母亲那艳丽而妩媚的面相,若苏岚真像是爹爹那般,除了削骨磨皮,她也没有其他法子能扮作苏岚了。
扶月被唤进来,帮苏岚打理着发髻,道:“刚才郦青来通传,说是今儿早上圣旨到了东宫,陛下解了太子的禁足,叫他随驾。”
“昨夜闹了一场,陛下哪里敢把他放在京城。”苏岚笑着点了点头,选了支墨玉簪子递给了扶月,“今儿我不下场,骑装马靴可都打点好了?”
“昨儿大爷夫人就吩咐了,已经给您装着了。”扶月替她挽好了发髻,显得整个人面部又被拉长了几分,颇有些挺拔之态,“晋先生会在围场和您见面,他此番受李家的邀约。”
“我以为张家会约他,没想竟是李家。”苏岚唇边笑意不改,“他倒是本事。”
“还有,朝阳昨日离开了安溪,正往高州去。”扶月将簪子插进了她的发冠,“今日不着甲?”
“不穿了,今儿我不当值,自然要坐马车,天冷。”苏岚摇了摇头。
“也是,您且小心着,这几日危险。”
苏岚也叹了口气,这几日正是她小日子要来的时候,却偏赶上这冬围,她体质又是寒凉,每到这时便苦不堪言,当真是难过。
“好在国安跟我一起去,不必太过担心。”苏岚淡淡一笑,“劳你为我坚守宅院,有风吹草动,立刻叫我知道。”
“是。”
“还有,叫他们准备五万两银子,我回来就要用。”苏岚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真是心疼的紧。”
“那边又要您填窟窿?”扶月也随着她走出了房门,将大氅搭在她的肩上,靴底加了料后,苏岚的身高也过了一米七五,在这个年代,不算是高大,倒也不矮了。
“我如今没工夫收拾他们,不过我回高州之前,一定叫他们来我这跪着求饶。”苏岚脸上依旧带着笑,笑的更加开心,眼睛里却满满的都是轻蔑。
第七章 卿本佳人(二)()
楚京里人都说,苏家宅子的特点就是一个字,大。苏岚走在游廊上,觉着这话实在说的恰切。苏家宅子的景致虽说亦是上乘,却是追求气势,而不及其他几家的精致,更少了精雕细琢的耐心。一砖一瓦,方方正正,花纹也刻得一丝不苟,全无差别。就这么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叫人走在这宅子里,不由得就被这百年世家的气魄压弯了腰。
苏岚到了正堂,苏峻一家都已经坐在了苏晋下首。苏峻的独子苏淳看见苏岚,板着的小脸,蓦地便笑开了花,却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眉宇间是一片逗趣的纠结。苏岚倒也还是规规矩矩地给苏晋行了礼,问了安,然后安静地坐在了一边。老爷子见他进来,只道:“今日你不随扈陛下?”
“郑彧随着,我便躲个清闲,同爷爷坐马车去。”苏岚淡淡一笑。
“也好,免得你去凑那热闹。”苏晋亦是一笑,便起了身,叫众人去饭厅用早膳。
苏岚抱起苏淳,笑着与他逗趣,苏峻跟在她身边,却是低低地在她耳边说:“爷爷刚得了消息,说陛下命玄汐去东宫接了太子的车驾,一路随扈,也要往御林苑去,解了禁足。”
“这是好事。”苏岚淡淡一笑,“不放他出来,下面的布置就没法开始。”
“可这样,前面做的事不就?”
“哥,你可知道,困在笼子里的猛兽刚被放出来的时候总是特别疯狂,而此时,才是猎人出手的最好时候。”苏岚眸中闪过一道嗜血的光芒,“此刻,不过是看谁出手更狠更准罢了。”
“向来冬围都是个大台子,今年看来更有趣些。”苏峻唇边的笑容将他有些冷厉的面容衬出了几分柔和,可眸光里的狠厉与苏岚如出一辙。
被苏岚抱在怀里的苏淳听了父亲这有趣二字,倒也张牙舞爪地对苏岚说:“二叔,有趣,淳儿也要去。”
苏岚面上的冷冽之色,倒是霎时散去,只笑着说:“淳儿才三岁就这么不安分,可不好。乖乖在家里听母亲的话,叔叔给你带好东西回来。”
苏淳听得苏岚这话,倒也乖巧一笑,露出浅浅梨涡,漾的是世间最珍贵的天真无邪。
“这次不叫他们母子跟着,我倒是放心了不少。”苏岚摸了摸苏淳头上束的小包包,对苏峻说,“凡我活着,总要叫他避开这些肮脏,越久越好,最好此生都不需面对。”
“我曾想过,我的小妹妹不需要面对人生中任何的悲苦,只要享受着苏家的锦绣繁华就好,自有我与父亲去撑起她的天空。可最终,她还是得学着长大,一夜之间就得长大,付出的代价似乎更加残酷。”苏峻苦笑着看向苏岚,“既然生在了这样的家族,这样的时代,就别说逃避这么奢侈的字眼。”
苏岚掀开绣着家族图腾的马车窗子,看向苏家朱红色的大门。长嫂薄慧茹怀抱着苏淳,显得愈发的渺小。马车后仆从不多,三百禁军的马蹄声却足堪划破长街的宁静。苏晋的眼风飘来,苏岚缓缓关上车窗,坐在苏峻的身边,一言不发。
苏家老爷子苏晋如今乃是朝廷的首辅阁老,位居尚书令,另领了大将军虚衔,算是武官中亦是首座。楚国不设丞相,制度颇似苏岚时空的唐代,三品以上加了同中书门下行走便算是宰相级别官员。这正是因为楚国世家派系林立,故而以此来平衡各家势力。
马车在宫门口停下,前后随扈的禁军,倒是隔绝了前来寒暄的大小官员。苏晋老神在在,端坐车中,倒是苏岚和苏峻无可托大,只得下车应酬几句。
在场闲聊的官员已经分成两派,一派以户部尚书王钰为首的,王钰乃是王氏家主,年不过而立,嫡出的妹妹正是三王爷纳兰瑞的正妃,膝下养有嫡子一人,年已四岁。另一边,便是以尚书令李由和工部尚书张桓为首,李由乃是当今太子的亲舅,太子妃乃是张家主系的嫡女。这两派本就势同水火,如今又各自怀疑对方炮制了昨夜的刺杀一事,愈发显得剑拔弩张。
苏岚甫一下车,便觉一道目光极锋利,朝着自己而来,抬眼望去,那道目光的主人正是远处为麾下将领簇拥着的张平,他骑在马上,冷冷俯视着站在苏家车架一旁的苏岚。张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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