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晓汉学的人,自然知道,这潮生二字,是再敷衍不过的掩饰。魏则中此刻早已笃定,眼前这黑衣男子,便是那楚国双壁之一的玄汐。至于与他同行而未现身的那位苏姓商人,十之八、九,就是苏岚。
若朗自然也瞧出这暗流汹涌,而他那表弟倒似乎对这三人之间恩怨颇是清楚。
“几位,还请入宫吧。”若朗微微一笑,便做了个手势,“请。”
“我听人说,那可是个冷美人。”魏则中挥退卢航,自个搀着司徒岩若缓缓行着,“可见传言不可尽信。”
“冷与不冷,无外乎是今儿带哪张面具罢了。”司徒岩若倒是细细看那宫墙,似是要瞧出些东西来,回答魏则中的语气仿佛闲话家常,平平淡淡。
和金日磾并肩而行的玄汐亦在暗暗打量着这所谓的扎鲁赫王宫,一旁的金日磾倒是颇为识趣的一路低声给他介绍着这王庭格局。
扎鲁赫王宫比之一般行宫,都小了不少。扎鲁赫人不兴纳妾这一说,便是大汗,能立得侧妃都是有定数的,因而这宫中女人是不多的。不过扎鲁赫人亦极是重视繁衍后代,比之汉人只有过而无不及。多子多福在扎鲁赫部落不单单是汉地所谓的家族兴旺的象征,更多的是部族存续的基础。扎鲁赫尚是游猎之族,孩子年幼夭折的不在少数,便是大汗帐中也不例外。
三十六岁的博格,十四岁便迎娶了如今这位大妃。这二十年间,这位大妃为博格生了连带若朗这个长子在内的四个男孩,一个女孩。
长子在博格得位之后便被立为太子,如今也已成亲,他的第一个孩子去年夭折于风寒,故而尚无子嗣。次子夭亡于博格夺位时,他那一众兄弟的混战之中。后头的两个幼子,一个才成了婚,最小的那个,才十岁出头。而唯一女孩子已嫁到了东边的渤海部做了渤海阏氏。
大汗侧妃最多只得四人,博格倒是还有三位侧妃。这三位侧妃,人人膝下都有两个儿子,另外还生了不少女儿。可即便是这样,三十六岁的博格,仍算是扎鲁赫人眼里膝下空虚的代表。
魏则中在后头听得啧啧称奇,低低一笑道:“若我阿姐是扎鲁赫的大妃,这时候,早被换了吧。”
司徒岩若听了倒是报以一笑,道:“有你魏家这样的家族在后头撑着,哪怕在扎鲁赫,就算是真不能生,也未必会怎样。”
“殿下这样说,是提醒我,外戚势大?”
“嘘。”司徒岩若摇了摇头,“我可没有这样说。你瞧前头大殿乃是一路而来最为恢弘的,怕是要见到博格了,你且打起精神来。”
“若不是近来阿姐难做,我是当真不想陪你走这一趟的。”魏则中也正了神色,顷刻之间,又变成了那个隐有倨傲之气的魏家郎君,清逸出尘,不可攀折。
“王叔。”才过了殿前御道,若朗便疾步迎上前头站立的男子,“劳烦您了。”
一旁金日磾亦是欠了欠身道:“右贤王舅舅。”
玄汐仍旧笑意盈盈,毫不掩饰地就直直打量着眼前的右贤王。这位右贤王乃是老汗十七子中排行十五的小儿子,乃是先大妃所出,外祖是王庭老臣,颇有威信。这位右贤王上头曾有个哥哥,是老汗次子,早在他未出生时,便被老汗长子所杀。因而,他这个幼子,早早便站在了博格身后,更是借着博格,亲手杀了那老汗长子,算是给兄弟报了仇。他如今在王庭深受博格宠信,亦是春风得意,年纪与司徒岩若相仿,膝下如今只三个儿子,倒是和王妃过得颇为和谐。
“诸位,请。”右贤王的汉话讲的比左贤王地道许多,“大汗已备下酒宴,在殿内等着各位。”(未完待续。)
第七十三章 风波诡谲(一)()
殿内风格装饰也颇为粗犷,说是宫殿,倒不如说是个固定的王帐。
博格已在殿内,背对着众人,一手执着个做工颇是精良的银杯,缓缓转着。听见脚步声,他便转过身来,朗声一笑,道:“贵客这便到了。”
“见过大汗(父汗)。”
“免了。”博格拍了拍长子若朗的肩膀,扶起来正躬身行礼的右贤王,向前缓缓走了几步。
“睿王殿下,玄先生,魏副使。”博格右手搭于左侧胸口,轻微的点了点头,脸上却是笑意极浓,“远路而来,辛苦了。”
三人亦是入乡随俗,右手搭于胸口,欠了欠身。魏则中瞧了身旁两人一眼,倒是微微一笑道:“得见可汗,真是不容易的很。这一路来,一波三折,今儿,终于见到您了。”
“来使客气了。”博格并不接话,只是做出邀请的手势,道,“请入座吧。”
语罢便笑着往前走,脸上那北地汉子的笑容,倒是颇为真诚,直叫人瞧不出半点虚伪之色。
汉地殿宇,皇帝多居御阶之上,俯视群臣;扎鲁赫则俭省许多,大汗居中设案,左右两侧依次铺排,虽也强调这尊卑有序,到底规矩小了不少。
博格坐居中首案,右贤王坐左首第一席,身侧便是若朗与金日磾同席。司徒岩若则坐右首第一席,恰与右贤王相对,魏则中则坐他身后,身侧便是玄汐独坐。
金日磾笑着起身对博格抱了抱拳,便径直坐到了对座玄汐身边。博格亦是微笑瞧他,道了句:“玄先生生的比你表格英俊,你便往他身边凑。”
“舅舅说的没错。”金日磾姿态极是亲昵,笑起来时,便是一副赤诚天真的模样。
“殿下,扎鲁赫人就这样明晃晃的把咱和他弄在一处。”魏则中挥退侍女,执起桌上酒壶,给自个倒了杯酒,声音压得极低,还讲得是周国土话,“是何等用意,毕竟周国上下,没有几个人知道咱俩在这。咱,是密使。”
司徒岩若眼光锐利,极轻微地摇了摇头,示意他噤声,便笑盈盈地迎上博格的目光。
右贤王当先举起酒杯,向众人邀酒,唯司徒岩若苦笑着指了指自个的手臂,又对博格一笑:“大汗见谅,我有伤在身。”
“扎鲁赫男儿受了伤时,都喝这青稞酒,这酒啊,对伤口好的不得了。”右贤王哈哈一笑,“您瞧我扎鲁赫男儿个个健壮,都亏了这酒。”
“谢过右贤王了。”司徒岩若依旧微笑着,身后的魏则中却是放下了已经端起的酒杯,“只是,本王是周人,用周人的药,过周人的日子,和扎鲁赫汉子,不一样。”
“都说扎鲁赫之宝,有两样,一是青稞酒,二是这奶茶。”魏则中接起司徒岩若的话来,“只是,彼之蜜糖,兴许,是我之砒霜。”
魏则中这话一说,殿内便是一片寂静,只剩下金日磾还笑着给玄汐又倒了杯奶茶放在手边。瞧着场中气氛凝滞,金日磾仍旧言笑晏晏,旁若无人地对玄汐说:“玄先生不如尝尝,是这奶茶香醇,还是青稞酒烈。”
“恭敬不如从命。”玄汐从容端起奶茶杯子,袖袍垂落,就在臂弯之间,司徒岩若却瞧见他缓缓投来的眼神,含着几分笑意,却又十分冷冽,这般复杂的情绪交织他眼光之中,竟轻易便被自己读懂。
“这就好比男人和女人。”放下杯子的玄汐微微一笑,眼光在殿内环视一圈,“各有千秋,缺一不可,何必要分个高下。只是,今儿若是苏先生在,我怕也不会叫她饮酒。”
“正是。”右贤王微微一笑,和玄汐在空中遥遥碰杯,“方才一直未找到机会,倒是不知,另一位苏先生因何缘故,未入得宫来?”
“苏先生先前路上受了伤,未妥善处理,现下着了风寒。”金日磾笑容和煦,“我去探了,倒是没有大碍。”
“可是如何受的伤?”金日磾这话说完,场中人神色又是各异,博格沉吟一声道。
“苏先生将自个护卫都借了我,因而才受了伤。”金日磾倒是叹了口气,“当日,停在客栈里,因着青牛部不战而退,我急于回宗南,便连日赶路,这才耽搁了苏先生的伤势。”
“瞧着这位苏先生,真是古道热肠,侠肝义胆之人啊。”司徒岩若笑呵呵地举起奶茶杯子,对金日磾道,“听闻,还有位苏先生,正在来宗南的路上?”
博格神色倒是未变,只右贤王和若朗却是脸色一沉。金日磾倒是一副平常样子,一边给玄汐添酒一边道:“说来还是苏先生的,堂弟?”
“正是。”玄汐微微一笑,温润君子的样子被他拿捏的恰到好处,身上半分霜雪之色也无。
“我似是忘记跟您说了,救我的这位苏先生,叫做,苏彦业。”金日磾看向司徒岩若,“她先前似乎和您还有过一面之缘。”
“我若没有记错,您是那恰的小王子吧。”司徒岩若背后的魏则中轻笑出声,“崖关之下的是您长兄。”
“我先是大汗的外甥,其后才是那恰的王子。”金日磾微微一笑,“整个扎鲁赫,人人都是如此以为。我亦以我是大汗的外甥为我的荣耀。舅舅是扎鲁赫最好的巴图鲁。”
魏则中倒是被他这回答弄得哑然失笑,只得端起酒杯对博格道:“这杯酒,便敬大汗吧。”
博格亦是朗声大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金日磾这话说的,确实不错。扎鲁赫虽是四部,可王庭理当为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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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南城背靠着雪山余脉,城外便有几座山峰。此时正是下午,日光在山峰顶上折射出耀眼的一片。
博格在扎鲁赫语里便是高山之意,他继位之后这城外主峰便被扎鲁赫百姓叫做博格,一时以来,人人口口相传,倒成了俗称。
扎鲁赫人笃信宗教,认为山川河流俱是所谓长生天的化身,这座博格峰更是被刻意演化成了长生天的神迹,一时朝拜转山之人络绎不绝。
山上修筑了简易的栈道,供人攀爬,一座祭祀长生天的神庙,如今已修筑了七年,将要完工。
“公子,这边。”一袭扎鲁赫袍子的苏岚,头上戴着毡帽,脖颈间披巾被她拉高,倒是瞧不出原样来。
“前头人声鼎沸,想不到这,如此清净。”山上风渐渐吹起,苏岚颈间的红巾被吹得不住飘动,衬着她一袭月白色袍服,仿若画中仙人。
“长生天就算是无形无踪,无所不包,无处不在。”先头引路那人回身微微一笑,“也有瞧不见的地方。”(未完待续。)
第七十四章 风波诡谲(二)()
“高皇帝,在九天。”苏岚解开颈间的红巾,那红巾霎时便被猎猎山风吹起,如经幡招展,“九天神佛,哪管人间事。”
“站在这就能看见城外的情形。”那引路人笑着对一旁的朝云说,“若是天朗气清的时候,能望出去几十里。”
“昨夜里王庭大军出城。”那引路之人指了指远处,“也算不得出城,他们本就驻扎在城外。”
“你家铺子里可以多备些伤药了。”苏岚仍旧瞧着远处,抬头看了看天色,“你看这样的日子,难保不会下雨。”
“下雨天骑兵的优势,就会被大大削弱。”朝云微微一笑。
“可不下雨,才能放火啊。”苏岚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若是放火,烧了草场,也不是没有人干过。”那引路人摇了摇头,“那一次,把扎鲁赫人逼疯了,四部倾巢而出,劫掠边境,实在是太惨了。”
“哪能这样?”苏岚微微一笑,“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这点道理,我还是懂得。”
“北边着火,东边下雨。一半雨水,一半火焰,可惜不能同时同地。”苏岚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我四处瞧瞧,且等我一会。”
“公子请。”
朝云如今与苏岚几乎片刻不离,就在她身后半步跟着,一双眼环顾四周,生怕有所疏漏。
“那一日遇上的,十之八九是汉人。”苏岚瞧他这幅样子,便微微一笑,“汉人,一路跟着他,能弄到扎鲁赫徽记的箭支。这个范围其实很小了。”
“所以您也觉着自己是殃及池鱼了?”
“我倒是觉着那些人根本无意取我俩的性命,更像是故意要把水搅浑。”苏岚点了点头,“两个人手段再高,在没有趁手兵器的情况下,从十几个人手里跑掉,都说不过去啊。”
“那有何意义?”
“说得对啊,有何意义。”苏岚叹了口气,皱了皱眉,“我想通了这些关节之后,却搞不懂这样做,除了叫我和司徒岩若添了几道伤以外,还有其他目的吗?”
“正因为想不通这个,我索性今日便也不去宫宴。”苏岚又露出几分笑意,“我越是不肯现身,博格越觉着金日磾说的是真的。他会好奇我,会在我身边安更多的眼线,我就可以让他更加不安。”
“待打起来,也就差不多了。”朝云瞧了瞧她春风得意的脸,“苏彦业这个身份,本来就是欲盖弥彰。”
“北边如今可还没有动静,晋容到底做到哪一步,我全然不知。”苏岚说着就又叹气起来,“他一日不还,我便得做苏彦业。”
“待回京,我还要亲自去拜会乔安亭乔大人。”苏岚此时已是转到了那寺院工地前头,那红白相间的石头寺院,倒是和喇嘛寺颇为相像。
“他可不是个普通的书院山长。”朝云点了点头,同苏岚一起瞧着寺院前头那樽金羊,“盘口往这开,是个人物。单只看今儿这引路人,便知道乔家,卧虎藏龙。”
“卧虎藏龙倒是谈不上,只是,实力颇强,手中也有可用之人。说到底,是世家错估了乔家。”苏岚又缓缓行走起来,身边已有些人在这寺院前,磕长头祝祷。一个俯身,五体投地,额头上都已磕出血来,却又站起身来,重复虔诚跪拜的动作。他们脸上神情并无痛苦,反而眉眼之间都环绕着一丝安宁,即使是在重复同样的跪拜,却也叫人觉着,如此庄重。
“我偶然之间给了乔家个走上来的机会。”苏岚仍旧将眼光落在那磕长头的人身上,“近来还在思索,乔家之前历代只是做个山长,到底是真无心,还是被其他家族刻意压制。若是刻意压制,那我,是不是犯了错误。”
“那您有别的补救的法子?”
“没有。”苏岚苦笑一下,“只能不叫他与我为敌。这个,我还做得到吧。”
“公子。”苏岚回神才发觉自己已是绕了一圈,身边磕长头的人,早没有了踪影,“可回了?”
“回吧。”苏岚微微一笑,道,“有劳您引路。”
“这边。”
下山时,日影已渐渐西斜,山脚下倒是混乱起来,百姓渐渐聚集,瞧着情形似是不好。
“待在下先去瞧瞧。”那乔家伙计见苏岚点头,便极快地混入人群之中。
苏岚拢了拢肩上的披巾,暗处保护的人,渐渐向她靠拢。朝云低声在她耳边说:“我觉着不只咱自己人在身边。”
“无妨,就算真有旁人,也不会对我不利的。”苏岚摇了摇头,“一会真出事,那些人有可能自己就跑了,也有可能帮我,唯独不可能趁乱杀我。”
“若是知道您的身份呢?”
“杀了我,玄汐也杀了?”苏岚嗤笑道,和他讲起了齐国丰台方言,“这时候,有脑子的都不会胡来。所以,我才敢大摇大摆出来。”
“公子。”那乔家伙计回来时一头汗水,脸上惊慌不似作伪,“前头五十里外,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
“似乎是王维安和王庭打起来了。”那伙计急急道,“公子先上车回城里,如今混乱之中,消息也不准确。再晚一会,城门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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